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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2024-09-30 21:54:39 作者: 趙駿

  宋簡之前根本想不到,自己會成為一個海鮮販子。

  大摩島當地人都是以海鮮捕撈售賣營生,島中央有個規模龐大的海鮮市場。宋簡的海鮮就是三天前從那裡買過來的,都是些不起眼的魚蟲蝦蟹,浸在塑料桶里,半死不活。他戴一頂草帽,靠著公交站台後面的牆根打盹。

  這裡的視野很好,不僅可以看到進出島嶼的車輛,也能看到「大摩花園」小區裡的動靜。

  師兄收到的消息,安晴就住在「大摩花園」,已經迫近預產期,隨時都可能搬進醫院等待臨盆,她產下嬰兒,去向就變得不可預測。所以想要監視她的行蹤,就要從現在開始。

  師兄還說,經過柏良人的努力,安晴已經和柏家達成協議,孩子出生交由柏家撫養,但是她有隨時上門探望的權利。另外,安晴雖然拒絕了柏家的錢,但是柏家卻以她的名義收購了「新概念」裝修公司百分之三十的股份,所以現在安晴已經是一個老闆。

  將宋簡再次吸引到仙蹤的,還是他上次在仙蹤人民廣場上見到的那個木箱。莊生和宋長樂這兩個人沒有任何聯繫,他們人生際遇的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都遇到過一個木箱子。莊生在將頭伸進木箱後遇到了顛覆他人生的問題,那麼宋長樂呢?

  

  安晴住進宋長樂的家裡,自然難脫嫌疑,但宋簡和師兄都相信,即使她在宋長樂和柏安平的死亡事件中扮演了某個角色,也不可能獨自操縱這一切,在她身後,應該還有別的人。

  為此宋簡又請了兩個禮拜的假,請假事由是父親去世。因為他上班十幾年一直保持著滿勤狀態,經常主動值勤加班,有「拼命三郎」的美譽,所以這一年請了兩次假,單位也比較體恤,並沒有過多責怪。

  大摩島上只有一家五星級酒店,他每個月的工資只夠他住兩夜,幸好離大摩島十多公里的途中有一家快捷賓館,晚上十一點後有五十塊錢的特價房,他在島上監視到十點半,然後一路小跑去睡上一覺。

  這種辦法雖然蠢,卻也簡單有效。

  這是他來到大摩島的第四天早晨,「大摩花園」里依然戒備森嚴,那些目如鷹隼的保鏢使他難以接近,但也成了標記安晴動向的一個訊號。看到他們,宋簡就知道安晴還在島上。

  他把藏在草叢中的水桶拎出來,看到裡面的魚蝦已經翻出白肚皮,為了免除嫌疑,打算去海鮮市場再買兩斤新鮮海鮮來充充數。正坐在地上盤算時,有個人走到他面前,用腳碰了碰水桶。

  「你可還認得我?」

  宋簡抬頭一看,竟然是向穆方進要債的那個「黃毛」,穆方進上次打電話說,他綽號「阿鬼」。

  「世界可真小。」宋簡笑著說,「沒想到在這兒都能遇見你。」

  「你這個壞蛋,」阿鬼似笑非笑,「竟然敢騙我。」

  「真對不住你,是我自己糊塗了,欠我錢的不是住在你對面的那家人。」宋簡明白他的意思,「等我找到真正欠我錢的那傢伙,就把錢給你。」

  「誰欠你錢老子管不著,現在是你欠我一筆好處費。」

  「好處費的前提,是我要到了錢,才會給你錢。我沒要到錢,怎麼給你好處費?這個關係,你怎麼領會不過來呢?」

  「你敢唬我。」阿鬼一腳踢翻宋簡身前的桶,一條病懨懨的鰻魚翻著肚皮擺動了兩下,兩隻軟癟癟的「赤甲紅」螃蟹吐著白沫,連逃走的力氣也沒有,引起阿鬼的嘲笑,「你賣的這是什麼狗屁玩意兒。」

  「我警告你,不要惹我,否則把你骨頭捏碎。」宋簡冷冷盯著他。

  「你試試。」阿鬼遲疑了一秒鐘,又強硬起來。

  停在不遠處水泥路上那輛破舊的黑色桑塔納喇叭響了一聲。一個戴著墨鏡的腦袋探出來朝阿鬼喊:「別廢話,快點」。宋簡這才明白阿鬼的底氣是因為帶了幫手。

  「你過去。」阿鬼果然說,「有人要見你。」

  「見我幹什麼?」宋簡笑著說,「他想買魚?」

  「兄弟,你上車。」那人朝他揮手,「你那些海鮮我全買了,一分錢也不會少你的。」

  宋簡朝車走去,近距離觀察那人,首先看到他墨鏡下延伸出來的長疤,然後看到他搭在方向盤上的手上光禿禿的指尖,料到這人比阿鬼要麻煩許多,問道:「跟我聊什麼?」

  「你叫宋簡?」

  「嗯。」

  「你老爸是宋之河?」

  宋簡對這個問題毫無防範,驚訝之下拿不準該如何作答,反問道:「我老爸是誰跟你有關係嗎?」

  「有沒有關係,要找個地方好好聊聊才知道。」那個人皮笑肉不笑。

  「有什麼話就在這裡說也是一樣,誰知道你是什麼人。」宋簡正說著,忽然感覺腰眼裡一痛,原來被阿鬼手中握著的匕首扎了一下。

  「你到底是誰?幹嗎要找我一個賣海鮮的麻煩?」宋簡火冒三丈,險些動手,即使以一敵二,他也有快速制敵的手段,但考慮到自己偽裝的身份和當下的要務,硬是將怒氣咽進了肚子。

  「上車你就知道了。」車裡的人翻著白眼盯著他。

  宋簡意識到,他跟阿鬼之間那筆莫須有的爛帳也許並不重要,真正要找他麻煩的,應該是車裡的這個人,其來意似乎還牽扯到他的父親。

  只有上車,才能找到答案。意識到這一點,他拉開了后座的門,坐了進去。阿鬼也跟了進去,繼續用刀對準他的腰:「老實點,不聽話就捅你。」

  「好好,聽話聽話。」宋簡舉起了手,做出一個投降的姿勢。

  車駛出了大摩島,沿著環海路一直往前,繞開了市區,爬上了起伏不平的山路,越往上,兩旁的樹就越繁茂蔓延,合攏交會於半空,將山路變成一條迤邐曲折的隧道,幾番像是到了路盡頭,卻忽然一個拐彎,又進入另一番境地。開車的人哼著閩南小調,帶著一點成竹在胸的得意,像是根本沒將宋簡放在眼裡。

  大概是出於職業本能,宋簡很討厭那人的笑容,恨不得立刻出拳打爛他的臉,打到他說出真實意圖為止,但是忍耐同樣也是他的職業素養。事已至此,還是得靜觀其變。

  車越開越高,終於抵達山頂,一片草木榛莽的樹林之間,隱蔽著一間白漆斑駁的小木屋,並沒有專門的道路通向門口,周遭已被齊腰長的荒草覆蓋,顯然少有人來往出入。宋簡手心已是潮濕一片,他能嗅得出危險,也知道有價值的線索往往就生長在風險之中,不僅僅是緊張,更多的是興奮。

  「這是什麼地方?」他被兩人前後挾持著往木屋走,邊走邊問,只是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那門沒有上鎖,輕輕一推就開了,光照進裡面,可以看到床上還鋪著簡陋而單薄的褥子,氣味很難聞,汗餿和尿臊味夾雜著霉味熏得他眼睛刺痛。

  「歡迎光臨羅公館。」那人走了進去,像舞台上的魔術師一樣裝腔作

  勢地彎下腰,做出邀請的姿勢。

  阿鬼把刀架在宋簡的脖子上,把他往裡推。宋簡有把握在半秒鐘之內奪下那把刀,三秒鐘之內讓他失去行動能力,但是能不能立刻制服眼前這個老羅,他沒有十足的把握。

  「羅公館?」他問道,「你姓羅?」

  「你可以叫我羅先生。」那人笑眯眯眯地說。這是他行刑前慣用的開場白,專門用於向一些需要教訓的人介紹自己。他很欣賞自己的優雅,也喜歡看對方恐懼不安的表情。這種對比證明了他的實力——他依然是這間小木屋裡生殺予奪的王。

  「你這個樣子哪裡像什麼先生,還是喊你羅師傅恰當一點。」

  老羅對這個回答有些準備不足,只好假裝沒聽到,坐在椅子上,示意他坐在桌子對面的另一張椅子上去,保持著刑訊逼供的合理距離,按照自己的劇本繼續鋪陳台詞:「我是個和平主義者,只要你配合,一切都會OK。可如果你不配合,這個屋子裡所發生的一些不好的事,可能就要重新發生一次。」

  「你到底想要說什麼?能不能痛快一點?」宋簡既像害怕,也像不耐煩,「我還要趕著回去做生意呢。」

  老羅咳嗽了一聲:「我問你,宋之河果真是你父親?」

  「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

  「我最後問一次,宋之河到底是不是你的父親。」

  「是。」

  「這樣才對,老老實實配合,咱們都可以省掉很多麻煩。」老羅舔了舔乾燥的嘴唇又問,「宋長樂是你什麼人?」

  「你說呢?」宋簡叫起來,「你怎麼對我家的事那麼感興趣?」

  「別著急。」老羅大局在控,架起二郎腿,「你父親去世前有沒有留給你什麼?」

  「他應該留給我什麼?」宋簡反問。

  「現在是我問你,你老老實實回答就行了。」老羅受夠了他的反問。

  「沒有。」

  「你父親死了,一樣東西都沒留給你?」老羅冷笑著說,「據我所知,

  他可是對你那個傻哥哥傾其所有。而且他還有一個兒子這件事,要不是你自己跑去跟穆方進說,根本就不會有人知道。你老子隱瞞你的存在,不就是因為藏了些好東西在你那兒?」

  宋簡立刻猜出這其中的原委,他們一定是去找穆方進討債,穆方進為了證明自己並沒有欠債,只好提到他來穆家拜訪的緣由,由此提及了他的身世。昨天穆方進打電話問他在哪兒,多半就是因為受了這二人的蠱惑。

  「聽你這麼分析,我要是沒那麼點好東西,還真說不過去。」他側著腦袋想了想說,「關鍵我父親放了很多東西在我那兒,都是些破銅爛鐵,看起來沒啥值錢的,你問的到底是哪一件?」

  「一幅畫。」

  「一幅畫?」宋簡緊皺眉頭,「什麼畫?」

  「當然是一幅很貴重的畫。」

  「廢話。」宋簡嗤笑道,「大哥,你讓我老實招供,可是你自己得把問題說清楚,就憑『貴重』這兩個字,你讓我怎麼回答?」

  老羅翻了翻白眼,竟然無言以對,只好努力回憶年輕時米家山對他說過的那些往事。那幅畫是米家潰逃台灣前交由鄰居宋家保管,為了讓宋家悉心照看,他們還搭進去很多銀元,並且約好日後相見,宋家必須把畫完好無損地歸還米家。

  「米南在宋長樂那裡找到的畫是贗品,那真品會在哪裡呢?」老羅玩弄著桌上的刀。

  「那只能在我那裡了。」宋簡苦笑著回答。他竟然從來都不知道,自己家還有這樣一段歷史。那個米南,很顯然在宋長樂的生命中扮演了一個很神秘的角色。

  「這幅畫,和宋長樂的死有沒有關係?」他又問。

  「他是自己跳樓死的,畏罪自殺。鬼才知道他怎麼想起來去綁架一個小孩。」老羅舔了舔嘴唇,「說不定他根本就不傻,只是變態而已。」

  「米家後人是怎麼找到那幅……贗品的?」

  「我哪知道。」老羅悶聲說道,似乎感覺這回答未免有些氣短,又說,「老子不關心。」

  「宋長樂的家中住進去過一個女人,她跟這些事情有沒有關係?」

  這個問題讓老羅頗為錯愕,他眼珠忽地一轉,厲聲道:「媽的,怎麼輪到你審問起我來了?老子險些著了你的道。阿鬼,快去拿根繩子把他綁起來。」

  屋子裡什麼都缺,就是不缺繩子,長的短的,在角落裡一抓一大把。阿鬼撿了老長的一根,要來綁宋簡。宋簡心念急轉間想出了七八種辦法,末了還是選擇了束手就縛。他從這個老羅表情判斷出他顯然知道一些東西,現在若是跟他動起干戈,很難保證把他知道的給掏出來,為今之計只能是鋌而走險,以退為進。

  「你他媽的到底會不會綁?」老羅對阿鬼的手法很不滿意,過來親自動手,他果然熟練老到,將宋簡的雙手雙腳和椅子牢牢綁在一起。宋簡幾次想反制,但到底還是忍住。

  老羅對自己的繩結很是自信,綁好了他,退後兩步欣賞,見那張臉上神情閃爍,卻算不上驚慌畏懼,不禁疑竇叢生,聯想起一開始這人所賣海鮮全是半死不活,賣相慘澹,立刻拿刀對著他道:「你不是本地口音,你到底是誰?」

  宋簡重複著剛才的問題:「宋長樂家中住進去過一個女人,她跟這些事情有沒有關係?」

  老羅伸出未持刀的那隻手,手背朝著他,「看,這都是拜她所賜,我現在抓癢都沒辦法。」

  「我再問一次。」宋簡不耐煩地說,「她跟這些事情有沒有關係?」

  「一定有。」老羅說道。他不知道這背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但他知道是米南親自打電話讓他把那個女人從這間小木屋裡放走,沒過多久,他的手指甲就被人拔掉了。

  「那……」宋簡還想再問。

  「現在是我在問你,你要搞清楚狀況。」老羅站起來,走到他身邊,用刀尖在他臉上輕輕劃出一道印子,「你在大摩島到底在幹什麼?你到底是誰?」

  「我在查那個女人。我哥哥死得蹊蹺,她在他家住過,我想知道她跟他的死到底有沒有關係。」宋簡冷眼盯著他,「如果你想從我這裡知道什麼,就必須把我想知道的告訴我。」

  老羅回以冷笑,像是大權在握,嘴上卻道:「反正那女人沒安好心。」

  「你知道多少?」

  「米南讓我把那女人從那傻子家裡趕出去,我跟她聊了幾句,沒想到這女人嘴硬得很,我只好把她弄到這裡來,讓她知道厲害,可是……」老羅對於要不要說出自己栽的跟頭頗感猶豫,但是看著宋簡那雙森然的眼睛,情不自禁地說道,「不知道怎麼讓米南那傢伙知道了,讓我放了她不說,還讓人拔掉了我的手指甲。」

  「是不是那女人打電話給他了?」

  「不可能,那女的自始至終在我車上,放個屁我都知道。她哪有機會打電話求救!」老羅對於這個問題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口氣中不自覺有了點徵詢的意思,「你覺得這是怎麼回事?」

  宋簡想了想:「還有一個人。」

  「什麼人?」老羅左右看了看,「這裡就我們三個。」

  「我是說,除了那女人和你老闆米南,還有一個人躲在暗處,對那女人的動向洞若觀火,對你老闆也有所了解,是他將女人被你帶走的事告訴了米南,並且跟他達成了協議。」

  「我說過,那女人沒機會跟外界聯繫。」

  「有些事情,不一定非要打電話才能通知別人。」宋簡訕笑道,「你知不知道GPS?」

  「沒。」

  「所以你得加強學習,凡事都得多動動腦子。」宋簡看著窗外,無所顧忌般地奚落著他,「說不定現在就有人知道我被你帶到這裡來,帶了大隊人馬來救我。」

  站在一旁的阿鬼立刻變了臉色,朝窗外看去。老羅呼吸也有些急促起來,他知道自己在獄中的這十幾年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沒準這傢伙真的有什麼神奇的設備,能不動聲色地發送消息。他立刻上去搜宋簡的身,沒發現異樣,這才狠狠扇了他一個耳光:「媽的,裝神弄鬼。」

  宋簡歪著頭哈哈大笑:「看把你們給嚇得。」

  老羅看了看天色,噓出一口濁氣,說道:「跟你廢話簡直浪費時間,現在解決正事,你如果不想死,就把那幅畫交給我。」

  「成交。」宋簡很乾脆地說。

  「這麼爽快?」老羅感到萬分不可思議,「你知道那是什麼畫嗎?」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畫,但是我知道畫上畫了什麼。」

  「畫了什麼,你倒是說說看。」老羅說道。

  「如果我猜得沒錯,那是一幅水墨畫。」宋簡的目光看向了門外,聲音中透著莫名的悲涼沉重,「畫的是一個老者,彎腰跪拜一塊石頭。」

  老羅點點頭。他聽米家山說過,那幅畫就叫《拜石圖》,和宋簡所說無異,如此看來,這幅圖如今是在他手上無疑了:「不要耍花樣,我有一百種辦法讓你生不如死。」他舉刀對著他眉心說道。

  不料宋簡卻說:「不管你有多少辦法,你都得先放了我再說。」

  「放了你?」老羅冷笑,「你以為我是傻子?」

  「你把我綁著,我怎麼能給你把畫拿過來?隔空取物?你蠢啊。」

  老羅被他拿話噎住,不知該說些什麼,想了想道:「你把地址說出來,我讓人去拿。」又對靠著牆抽菸的阿鬼說,「阿鬼,這一票要是干成了,你我吃香喝辣,左摟右抱,下半輩子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可如果你要有什麼壞心思,到時候神仙也救不了你。」

  阿鬼不情願地說:「他要說那幅畫藏在美國,那我還得特地去辦個簽證?」

  老羅氣急,也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有些道理,只好把矛頭重新對準宋簡:「不管那幅畫在哪兒,你給老子想辦法把它弄過來。」

  宋簡露出為難表情,心中卻在盤算:讓這人放了他顯然是不太現實,就這麼僵持下去對自己也沒好處,眼下必須想出更為主動的辦法,只是他獨在異鄉,沒一個幫手可以指望,唯一的希望,就只有千里之外的師兄了,可是,遠水能救得了近火嗎?

  計較一番,宋簡打定主意:「你讓我打個電話,我讓人送過來。」

  「讓誰送過來?」老羅立刻緊張起來,「你想玩什麼花樣?」

  「你不讓我自己去取,又不讓別人幫我送,你他媽的把我當神仙啊。」宋簡破口大罵,為了增加真實感,他又說道,「你別以為老子好欺負,我跟你說,我不是無條件地把畫送給你,我有條件。」

  「什麼條件?」

  「不管那張畫賣了多少錢,我都要三分之一。」

  老羅果然安心了許多,心想只要那幅畫一到手,就尋個機了結此人,現在就算答應給他一半又有何妨?但他對他安排的人終究不放心,想到既然可以安排讓人送來,自然也就可以叫人去取,於是仍然堅持叫阿鬼跑一趟。

  宋簡說道:「我老實跟你說,我住的地方非常偏,他不見得能找得到,而且一來一往,到時候天都黑了,我現在叫人送過來,那是最快捷的辦法。」

  老羅見阿鬼也是不情不願,這才答應。他已做好打算:眼前這人和送畫來的人,一個都不能活著離開;至於阿鬼,在失去利用價值之後,也沒有活著的必要。只要這幅畫到手,他有把握從米南那裡敲到一個好價錢,一個鋌而走險在所不惜的好價錢。

  「可是你還得把我放了。」宋簡說道,「要不然我怎麼打電話?」

  老羅想了想,讓阿鬼把手機拿出來,阿鬼問他怎麼不用自己的手機,他說他的手機已經欠費停用了呼叫功能,這話雖然不假,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不想暴露自己的號碼。

  老羅打開手機免提,按照宋簡報出的號碼撥通了電話,然後放在他嘴邊。

  一個聲音問:「哪位?」

  「師兄啊,是我。」

  「你……宋簡?」師兄驚訝地問,「換號碼了?我正在……」

  宋簡立刻搶著說道:「我知道你忙,下了班還得輔導兒子寫作業,可我有急事找你。」

  「你……」三十多歲至今單身的師兄卡頓了幾秒,忽然說道,「對對對,現在的小學數學太他媽難了,英語就更別說了。」

  「誰讓你以前不用功?」宋簡笑著說,「幫我送個東西過來行不行?就在我床底下那個箱子裡,箱子裡有個盒子,盒子裡有幅畫,畫上有個老頭,對著一塊石頭磕頭……」

  「老頭?磕頭?好吧,我找找……可你人在哪兒呢?」

  「我在仙蹤啊,還能在哪兒?不過我不在市區,好像是在一座山上。」他扭頭問老羅,「咱們現在在哪兒?」

  「陰陽山。你讓他到了山底下打這個電話,我派人去接。」

  「陰陽山。」宋簡又對著電話喊,「到了的話就打這個號碼,有人去接,路上注意安全。」

  掛了電話,宋簡喘了一口氣:「他是我鄰居,幸虧我放了一把備用鑰匙在他那兒。等著吧,他也挺遠的,誰叫你跑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

  「那麼重要的東西?你就放在床底下?」

  「我哪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宋簡看向了窗外,落寞地說道,「要是我知道那幅畫如此重要,很多事就不會發生了。」

  等了兩個多鐘頭。老羅肚子餓得咕咕叫,阿鬼也是不斷抱怨,這兩個人的疑心越來越重,越來越覺得不對勁,宋簡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地安撫他們:「我被你們這樣綁著都能忍受,你們還有什麼可說的?」

  手機忽然響起來,卻不是剛才宋簡撥過去的號碼,一個陌生的聲音說:「到山底下了,不是說有人來接嗎?」

  「你等等。」老羅眉開眼笑,「我馬上就到。」

  「我告訴你,我們掌柜的交代過,這東西一定要親手交到宋先生的手裡。」那人說道。

  老羅掛了電話,對阿鬼說:「你在這裡看著他,我去接人。」

  「我去吧。」阿鬼變得殷勤起來,「您是大哥,以後我還指著您發財呢,這點小事當然得讓我來做。」

  「你這個癟三,是擔心我拿了畫跑掉吧。」老羅瞪眼罵道。但為了爭取信任,他還是把車鑰匙丟給了他,叮囑道,「那個人來的時候,你先別跟他打招呼,先觀察一下四周的環境,看看有沒有人跟蹤。接上頭之後,先驗下貨,別稀里糊塗地就把人帶到這裡。機靈一點,千萬別出什麼么蛾子。」

  「放心吧。」阿鬼拿著車鑰匙走出去,不久就傳來汽車引擎發動的聲音。

  宋簡靠在椅子上閉目養神,噤聲不語。他的手腕和腳踝都被綁在椅子上,只能強行扭動,減輕麻木,想要掙脫是萬萬不能。他知道自己給師兄出了道難題,可是他沒有其他辦法。至於能用什麼辦法來施以援手,那就要看師兄的本事了。

  他的猜測是,師兄找來的那個人可能會制住阿鬼,以他為人質,和這

  個老羅進行交換。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就糟了。老羅很顯然不在乎阿鬼的死活。那個人救不了他不說,還會危及自己的安全。到時候鑄成大錯,他真的沒辦法和師兄交代。

  儘管面如止水,宋簡的心中卻波濤起伏。他後悔了,後悔自己太激進太冒險。

  老羅也用手指摩挲刀鋒,似乎在做屠殺前的準備。

  汽車的喇叭聲從門外傳進來,提醒他們人到了。

  阿鬼一腳踹開了門,把鑰匙扔還給了老羅,罵了一聲:「這天熱的。」他身後是一個矮矮胖胖的人影,前腳踩進門框,後腳卻沒跟進來,而是卡在門框裡問道:「怎麼黑咕隆咚的,宋先生呢?哪位是宋先生?」

  「我是。」宋簡打起精神回答。眼前這一幕與他的猜測不符,說明局勢尚未失控,保留著一絲轉機,這個時候他絕對不能泄氣。

  「你是宋先生?怎麼不像?」那胖子走近了幾步,眼睛眯成一條縫,「怎麼這麼暗?你們就不能把燈開著嗎……老闆說要把東西交給宋先生,不然不給工錢……我跑了這麼遠,拿不到工錢可不成……」嘴裡絮絮叨叨,人已經走到宋簡身邊。

  宋簡看這人夾纏不清,覺得又滑稽,又失望,卻不想捆在椅子後面的兩隻手中忽然多了樣東西,立刻用手掌夾住,生怕掉落。根據形狀判斷,那應該是一把摺疊小刀。

  「你幹嗎?」老羅站起來,「誰讓你離那麼近的?」

  胖子像是嚇了一大跳,後退幾步說道:「我們老闆說不交到宋先生手上不給工錢,他把宋先生的照片給我看了,我當然要比照一下,難道誰說自己是宋先生我都可以把東西給他嗎?我們做生意的要講信用,答應別人的一定要做到,可是黑咕隆咚的,我哪知道你們誰是宋先生,你們這些人好奇怪,怎麼不開燈?」

  「閉嘴。」老羅被他說得腦殼疼,罵了一聲又問,「叫你帶的東西呢?」

  「在這兒啊。」胖子把塑膠袋放在桌子上,手卻捉著袋口。

  宋簡總算看清楚了他的全貌,他下巴和脖子間疊了三四層肥肉,肚大腰圓,穿件油漬斑駁的廚師服,袖子卷了起來。黑色的大塑膠袋兩頭撐起

  四邊形的輪廓。

  「把東西放在桌子上就好了,趕緊走。」宋簡給他遞眼色。這人多半有些名堂,但是現在力量懸殊,只要能逃脫,就有機會組織營救。

  「咦?」胖子忽然驚道,「宋先生,你怎麼給綁起來了?這是哪個烏龜王八蛋生兒子沒屁眼的壞種幹的好事?」

  「媽的,再廢話就把你皮給揭了。」老羅猛地一拍桌子,嚇得那胖子打了個寒戰,嘴巴卻還是閉不住,「是你們……有話好說……我什麼都不知道。」

  「別囉唆,就沒事。」老羅扭頭問阿鬼,「驗貨了嗎?」

  「沒,說一定要交給宋先生,我有什麼辦法。」阿鬼走的時候沒帶香菸,繞了一圈菸癮發作,回來後發現丟在桌子上那包煙已經被老羅抽得一根不剩,沒好聲氣地回了一聲。

  「你也沒搜他身?」

  「沒,他身上全是雞糞,臭得要命。你看他能藏著啥危險東西?是刀還是槍?」阿鬼蹲下身子找菸頭。

  「早知道你幹不了大事,起碼的警惕心都沒有。」老羅把匕首提在手中,打量胖子。胖子委實太胖,那衣服也實在太緊,勒得他腰間的肉都像游泳圈一樣激凸出來,確實藏不住什麼東西。

  「把東西打開。」

  「什……什麼東西。」

  「就你帶來的東西。」

  胖子從塑膠袋中掏出一個古色古香的長方形木盒,表面印著煩瑣濃艷的雲錦,看起來富麗又俗氣。

  宋簡的心立刻就猛烈跳動起來——這個木匣寬度適中,正好足夠藏進一把64式手槍。然而老羅離胖子實在太近,目光興奮而警惕地盯著他的手,刀尖在他胸前散發著寒芒,在胖子拿起槍並扣動扳機之前,那把刀很有可能已經在他的胸口扎出一個血窟窿。這絕不是拔槍的最佳時機。

  「你就不能離遠一點嗎?」胖子果然說道,「離得這麼近,我不舒服。」

  「哪有這麼多門道。」老羅踢了他一腳。

  胖子「哎喲」一聲,搭在木匣蓋上的手一用力,「咔噠」一聲。

  木盒中的絹布中果真有一幅長筒狀捲軸,墨痕隱隱,墨香淡淡。宋簡咽了一口吐沫,懷疑匣子底下還有個夾層什麼的。然而胖子將捲軸拿出來後,木匣子就見了底。

  「打開讓我看看。」老羅說。

  胖子把畫紙一寸寸展開,卷上的內容也一寸寸鋪陳開來,只見一個濃墨染就的老人須髯飄飛,躬身俯就,朝一塊半人高的嶙峋怪石拱手作揖,邊上還有幾棵毛竹,寥寥幾筆,頗得神韻。阿鬼叼著煙屁股站在旁邊恥笑道:「這畫的什麼玩意,人還拜石頭,笨蛋吧?」

  「你懂個屁,這叫藝術。」老羅喜上眉梢,命令胖子把畫捲起,原樣放進匣中,「把畫丟下,你可以走了。」

  「好嘞。」胖子喜出望外,看了看宋簡,羞赧地說,「宋先生,我也不知道啥情況,你好自為之。」

  宋簡朝他眨眨眼睛:「你走吧,我有手有腳,可以自己走的。」

  胖子看了看老羅,似乎嗅出了危險的氣息,邁向門的兩條腿明顯打彎,胳膊夾在身體兩側,整個人弓腰駝背,比進來時矮了一大截,身上那層滑膩厚重的肥肉擠壓在一起,像一塊案板上的巨型秤砣。

  老羅跟在他身後,一時間不知從何下嘴,略作觀察又催促道:「你走快點,我還要關門呢。」平緩的語調掩飾了他刀鋒的去向。那刀無聲繞過胖子的脖頸,朝他咽喉抹去。一個人臨死前殺豬一般嗷嗷亂叫也難免令他心煩,還是先割斷他的聲帶再說。

  正當此時,身後一聲厲喝:「舉起手來。」

  老羅回頭看去,大驚失色。原本綁在椅子上的宋簡不知怎麼已經站了起來,食指和拇指比畫出一個開槍的姿勢,對著他說道:「舉起手來,不然我就開槍了。」

  「你他媽的嚇唬誰……」老羅看出他虛張聲勢,哭笑不得,話說了一半,耳膜猝然爆炸,竟被胖子的肉掌結結實實掄在臉上,腦子裡好似有幾千個鐃鈸在一瞬間同時敲響,震得他幾乎失聰。

  「阿鬼,一起上。」倒在地上的老羅氣急敗壞地喊道。

  可是阿鬼忽然抱起桌子上的木匣,跑得比兔子還快,轉眼就消失在門外。老羅這才想起重點,那幅《拜石圖》丟了,一切就都完了。他使了招

  「鷂子翻身」,從地上撲騰跳起,揮舞著刀向橫在面前的胖子砍去。胖子的身子往後一偏,讓出一個空當,被他抓住機會,奮力衝出了門。

  門外很快傳來引擎發動的聲音。

  宋簡正在用胖子給他的小刀割腳上的繩索。那小刀雖然鋒利,無奈他雙手被反綁難以發力,切割有限。好在那繩子長久以來不見陽光,受潮氣影響已不復強韌,這才在被割出切口之後受力繃斷。發力的手腕此刻皮開肉綻,血跡斑斑,疼得他不禁嘴裡滋滋抽出冷風。

  「你還真不要命。」胖子蹲下身子幫忙,「你師兄說你在大學就是個拼命三郎。」

  「我師兄還說他的同學犯罪心理學博士侯佳成是個人精。」宋簡把刀還給他,用手按摩僵硬的腳踝,勉強站起。

  「好說好說。」侯佳成說道,「來得有點遲,也實在不知道什麼情況,真是對不住。你師兄打電話給我說你遇到了危險,具體什麼危險他也不知道,我只能根據他說的儘量準備,走一步算一步。」

  宋簡克服著麻木走了幾步:「太難為你了,那幅畫很逼真,竟然能夠瞞過他們。」

  「是我找單位一位同事畫的,還用吹風機吹了一下,耽擱了些時間。幸虧那兩個傢伙都是草包,要不然早就穿幫了。話說回來,你師兄說你身手了得,可你怎麼給這兩個草包綁起來了?」

  「說來慚愧。」宋簡說道,「你知道我在調查那個安晴。這後面牽扯到一些事情比較複雜,三言兩語說不清楚,但是我保證,等解決了所有的問題,我一定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好吧。」侯佳成知道他慎重,沒有勉強,「你既然在調查安晴,那你知不知道她最近的情況?」

  宋簡說自己這幾日一直在大摩島早晚監視,並沒有發現什麼異樣。

  侯佳成眯著眼睛笑道:「不要再去大摩島了。」

  原來安晴已經在前天夜裡秘密地搬進了醫院,老謀深算的柏良人之所以沒有撤走島上的人馬,就是為了掩人耳目。看樣子,安晴分娩就在這三兩天。

  「我們下山去吧。」侯佳成說,「我請你喝酒。」

  宋簡很想去,這麼多天的苦等,這一天的輾轉和緊張,都讓他渴望能夠放鬆一下自己,他知道師兄和侯佳成能成為兄弟,自己和他也自然能夠心無芥蒂一見如故,可是現在還不是喝酒的時候。他只好婉拒。

  山中暮色四合,倦鳥歸巢。宋簡跟侯佳成踏著碎金般灑落在風中的夕陽並肩下山,和侯佳成安排接應的幾個同事會合,一起坐車回到市區後,就獨自離去。

  他從未如此疲憊,也從未如此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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