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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2024-09-30 21:52:53 作者: 趙駿

  下一站是清水町。

  清水町沐浴在潮濕的海風之中,湛藍的天幕上,雲山似乎快要到達自身重量的極限,似乎隨時都要坍塌散架。這裡的老人顯然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場景,他們腳步紆徐,目光縹緲,仿佛行走在另一個時空里。

  那棟牆壁上爬滿藤蔓的小樓就是宋長樂的家。門鎖著,宋簡進不去,只能站在門外發呆。

  剛才附近的一個老人告訴他,這一對姓宋的父子搬來的時候,那個兒子還是個小孩,總是拖著兩條鼻涕蟲,呆頭呆腦地不說話;小孩的父親是個蠻好的人,過年的時候會幫這條街上每戶人家免費寫春聯,聽說是個大學教授。

  那老人有老年痴呆的跡象,坐著快要散架的藤椅曬著太陽,隔不到幾分鐘就會想起來什麼似的,把說過的話又再說一遍,然後反問宋簡那戶人家去了哪裡。

  宋簡還問了一些相對年輕點的住戶,但他們都是入住沒幾年的租客,對宋長樂的情況一知半解。有的人說宋長樂確實是個傻子,天天在二樓樓頂的平台上甩胳膊,像是鬼上身一般。但也有人說他是個正常人,因為他在街上發送GG單,能賺到錢,還曉得把家裡多餘的房子給租出去,租給一個很漂亮的女人。

  宋長樂的家中住過一個年輕女人,這在宋簡的意料之外,只是越往後求證就越亂,各種說法龐雜無序,真偽難分。有人說,那女人跟宋長樂關係很好,給他燒鍋搗灶,兩人經常出雙入對;也有人說,宋長樂對那女人意欲不軌,致使那女人忍無可忍,兩個禮拜後就搬了出去;還有人說恰恰相反,明明是那女人圖謀不軌,想偷宋家的寶貝。眾說紛紜,卻沒有一個人知道那女人的身份和來歷,也沒有人知道她後來去了哪兒。

  讓宋簡欣慰的是,他們對另一個照顧過宋長樂的年長女人知之甚多,因為她比較和善,每天都來清水町,遇到面熟的路人都打招呼,有時候和

  年齡相仿的也聊上幾句。雖然無人知道她確切的家庭地址,但她曾經是某醫院資深護士長卻是人人皆知。

  

  種種跡象表明,宋長樂的生活原本是相當不錯的,有人照顧,最起碼吃穿無憂,但後來為何急轉直下,需要到垃圾桶里撿拾食物,乃至於不惜鋌而走險去綁架一個幼兒園的孩子,就沒有人能夠解釋了。

  有個菜販子因為和公安局食堂有些業務往來,知道一些所謂內情,他告訴宋簡,警察在宋長樂的家裡搜出很多暴力色情電影碟片。

  難道當年那個被人欺負後連話都說不出來的傻男孩,後來竟變成了個變態狂?宋簡難以相信。

  他問了最後一個問題,離清水町最近的郵儲銀行營業廳在哪兒。得知了具體位置,他就往巷口走去。

  離開之前,他轉身看了一眼那棟小樓。他仿佛看到一個中年男人牽著一個男孩子的手,從小巷的那頭走過來。這一幕正好和記憶中的另一幕無縫銜接在一起。

  大約三十年前,這個男人牽著這個男孩的手離開。那男孩剃了光頭,臃腫的背影看起來很是滑稽可笑,他在離開那座城市前被班上同學剪了陰陽頭,最後的挽救辦法是把頭髮全部剃光。他像個痴痴呆呆的小和尚,被宋之河拽上公共汽車,連頭都沒回一下。宋簡後來無數次猜想他們去了哪裡,也試圖從母親那裡得到答案,但母親總用一種冷酷的態度讓他管好自己的事情。她一定恨透了那個男人,否則不會在漫長的歲月里,從沒有提起過他一次。

  宋簡被母親送進了寄宿制的武校,只能每個月回家一次。他習慣了和母親有一日沒一日的見面,見面時也不多話。母親來來回回只有那兩句:「好好學習,好好練功。」他聽她的話,學習、練武,以至於以優異的成績從警校畢業後去跟他從無交集的芝縣當警察,也是母親的建議。她說,當警察的話,在哪裡都是一樣的,指著牆壁上地圖的某個地方說,這裡四面環山,很不錯。

  去世前,關於丈夫和那個傻兒子,她隻字未提。

  直到幾年前,白髮蒼蒼的宋之河沒有任何徵兆地出現,宋簡才知道他和母親之間曾有聯繫。

  宋之河給了他一張銀行卡,上面有他一生的積蓄。

  「我不要你的錢,一分錢也不會要。」宋簡說。

  「你不要可以,但是你能不能每個月往這個銀行卡里打五百塊錢?」宋之河窘笑著又遞過來一張照片,「這個人是你哥哥,他……你應該對他還有點印象。」

  他說,如果他的大兒子宋長樂有一天走投無路打電話向自己唯一的弟弟求助時,希望這個弟弟能拉他一把。不過這種情況發生的概率是萬分之一,因為他已經替大兒子安排好了一切。

  宋簡很想問問他,在他有生之年裡,可曾想過為小兒子安排好什麼。但是這個問題一直都問不出口。尤其是看到哥哥的照片之後,就更加難以啟齒了,因為照片上那個人,看起來確實一副需要有人安排的樣子。

  宋簡沒有辦法不答應,因為宋之河不斷咳嗽,他的肺癌已經無藥可救。

  「我死的那一天,就不通知你了。但是你哥哥的電話,你一定要接。」宋之河說這話的時候,毫無愧色。他可能一度想摸摸宋簡的臉,末了卻只變成了客套的握手。

  這個電話一直都沒有打過來,宋簡有理由相信,那個千里之外的哥哥一定過得無比滋潤,根本就不需要任何人的救助。儘管如此,他還是每個月打五百塊錢到宋之河留的那個帳戶上去。

  有一天,警校的師兄打電話給他,說自己出差路過仙蹤市的時候,聽說那裡發生了一起刑事案件——一個名叫宋長樂的綁架犯在被警察包圍之後畏罪自殺,其父是某大學退休教授,名叫宋之河,兩年前因病去世。

  這位師兄大學時對宋簡極為照顧,兩人關係極好。宋簡平生只對他一人說過自己家的情況,想不到畢業這麼多年,師兄竟然還記得他當年提過的那兩個親人的名字。

  宋長樂為什麼死也不打電話給他?

  是因為骨子裡有同樣的自尊,寧願死,也不願意向對方乞憐嗎?

  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宋簡猝然驚覺,那個曾經完整過的家現在只剩下他一個人,無父無母無兄,被血緣固定住的那部分社會關係已經死掉,這意味著他的前半生也已經死掉,徹底死掉。

  他向她的女朋友求了婚,那時他們才認識兩個月。幸運的是,他女朋

  友雖然很驚訝,但還是答應了她。

  他說,他要去一趟仙蹤,回來後就立刻娶她。

  現在他來到了離清水町最近的那家郵儲營業廳,向值班經理打聽那個名叫宋長樂的客戶情況。值班經理對這個名字記憶猶新,她說那個人確實經常到這裡來取錢,但是不久前他的卡被自動取款機吞了,他很生氣,鬧得整個營業廳雞飛狗跳,到最後還是報警才得以解決。

  「那位客人這裡有些不太……」保安也走過來對他說,「我們再怎麼解釋也沒用。他非常粗魯,把我們這位領導都給推倒了。」

  「他以前沒遇到過卡被吞掉的情況嗎?」宋簡問道。他覺得宋之河既然給宋長樂申請了這張銀行卡,就應該把可能發生的異常情況告訴他。

  「遇到過一次。」值班經理說。這位顧客模樣比較特殊,所以她印象頗深——那一次他也有點著急,但是安撫一下就好了,不像這一次,整個人很狂躁。

  「他的卡怎麼會被吞掉?」他覺得這個問題有些多餘,但還是問了出來。

  「應該是因為消磁。」值班經理說道,「消磁後的銀行卡會被自動取款機退出來,如果還是堅持插入,就會被吞掉。」

  問到這裡,很難再得到有用的信息,宋簡離開了營業廳。

  令他難以釋懷的是,難道宋長樂就是因為銀行卡消了磁就走上了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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