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09-30 21:06:20
作者: 鮮于冶銋
這時前方的秦瀟突然調頭飛身回來對大家叫道:「義父,諸位,我們的目的地到了。」
馬車行到近前,只見一個挺拔英朗的少年立在路中,他指著不遠處的一塊路牌興奮地對大家說道:「看,那就是巴斯鎮的界牌。」
為首馬車上眾人走了下來,宋婉毓慢跑向後車,邊叫:「義母,義母,我們到了。」
只見第二輛車門一開,錢先生先行下車對趕車的晉先予齜牙咧嘴道:「老晉,我是不是得罪你了,為什麼我的座位就像下面釘了釘子,都快把我給硌出血來了!」邊說邊揉著屁股。
晉先予笑道:「誰叫你瘦得像副骨頭架子,你看心月怎麼沒事?」就見一英倫少婦打扮的女子緩步下了車,衝著眾人微笑,正是心月。
李白安到了英國的第三年,李心二人終於兩情相悅,喜結連理,有情人終成眷屬了。
由錢先生親手操辦的中式婚禮引來了周遭不少人的圍觀,所幸在解釋清楚了之後也沒惹出什麼麻煩。
這場婚禮倒讓幾個孩子長了不少見識,尤其是之後鬧洞房的環節讓他們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最後在偷看洞房被抓獲後,都被當院受罰蹲了一晚馬步。
當天晚上錢千金和徐三豹都喝得酩酊大醉,相互說了不少莫名其妙的話。平日老是嗆來嗆去的兩人那天卻頻頻碰杯,高興時還摟著脖子稱兄道弟,但到了第二天兩人就又做出了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
心月叫道:「相公。」李白安趕忙走過去,心月伸出手來說:「來。」李白安愣道:「來什麼?」
「哎呀,笨相公,你看英國人都是男士攙挎著女士,先生要拉住夫人的手,然後將它放在自己的手肘處……哎呀,笨吶,你我穿的就是洋裝,當然要遵守人家的規矩了。」
李白安笨手笨腳地挎上心月,眾人都忍著笑。心月在那裡繼續對李白安說:「以前幾年你怕朝廷的人盯著,不安全,不敢到處遠走。現在好了,這回你可要好好陪我到處逛逛了。」說完頭靠在李白安肩上,幸福之情溢於言表。
李白安歉聲說:「這幾年辛苦心月你了……」錢先生忙清咳一聲道:「我們既然來了,還是先進鎮子遊覽一番,你們小兩口再親熱也不遲。」心月回頭啐笑道:「錢爺,你就是什麼嘴吐不出象牙來,這叫西式禮儀懂不懂。好了夫君我們當先,進鎮。」
這巴斯古鎮原建於古羅馬時期,最早據傳就是以一個礦物質溫泉大浴池為中心環繞眾多小浴池建造而成的,此鎮名巴斯就是英文Bath(洗浴)的音譯。
歷經近一千七百年的歲月流轉,鎮中的古羅馬遺蹟多被掩埋於黃土之下,直到一八七〇年這大浴池的痕跡才被發現。
經過了英國政府二十幾年來的發掘和修繕,現在這個人口只有幾萬的小城鎮儼然已經成了一處遊人絡繹的名勝古蹟。鎮子的建築構造依小丘陵地勢緩緩而上,道路兩旁的房屋錯落有致,多是黃蠟色牆體、灰白色房頂。
眾人信步走在凹凸的石塊路上,一路看著街邊林立的各式店鋪,心月和兩個女孩子饒有興致地看這看那,一旁的河水靜靜地流淌著,遠處的各式標誌性建築聳立其間,果然別有一派旖旎的風光。
眾人走近巴斯大教堂,錢先生忽然對幾個少男少女說道:「你們幾個來英已久,這各式教堂也去過不少了,可曾想過這西洋的教堂與我國的寺院道觀有何區別呀?」
幾人面面相覷,盛思蕊搶先道:「我們的院觀中供的是佛祖、幾大菩薩、各位仙佛、各路真人,總之是不少人,而且各家供的又多有不同,這西洋教堂只供耶穌基督、聖母聖子,這是不是區別?」錢先生捻須點頭。
秦瀟緩聲道:「這西洋教堂只是一個整體,並且都有高矗的直身四下尖頂塔樓,往往這塔頂也是一城一地最高之處。我朝院觀皆幾齣幾進,偶有高塔也是供奉佛道寶藏的所在。」錢千金閉目點頭。
宋婉毓接著道:「我朝院觀供的都是男身,觀世音菩薩也只是以女相示人,教堂卻供著聖母。」錢微微頷首。
周烔又想了想說:「我國的院觀總是有些看護鎮門的,像四大金剛、韋陀呀,教堂沒有。」
錢先生睜開眼道:「你們說的都對。但究其根本,這西洋諸國自古羅馬時代始,皆是以宗教來證明皇權至上的合法性,之後雖政教分離,但教廷仍擁有至高的地位。而我朝則是以皇家的喜好偏惡來選擇供誰信誰。想明朝歷代天子崇信得道成仙,道教就大行其事。我朝皇家喜佛,則寺院就全國遍布,對不對呀?」
眾人一聽都覺有理。這時盛思蕊突然問道:「可是《西遊記》就是明朝人吳承恩寫的對不對,那可是宣揚佛教貶低道教的呀?」
「問得好!」錢先生面現嘉許之色,「此書成於明嘉靖年間,現在雖在民間廣為流傳,當時卻因貶抑道教成了禁書,看者即有罪。這不就更說明我華夏數千年來宗教信仰的興衰皆由皇家而定嗎?再說那觀音菩薩原名觀世音菩薩,因這個『世』字犯了唐太宗李世民的諱才改的,當時唐皇崇信佛教尚且能給菩薩改名,何況其他呀?」眾人盡皆點頭。
行不多久一行就來到了鎮子的中心廣場,後面就是由一百多個立柱構成的宏大的半圓形皇家建築群。此時雖還是早晨,但圓形廣場的草坪上已經有不少英國人在散步,小孩子們在嬉戲玩耍,有一些十六七歲的男孩子則聚在一起踢球,盡顯舒適閒逸。
見到此情此景,李白安面色略微現出一絲悽苦,不由輕聲嘆了口氣。
一旁正挎著李白安,望著孩童玩耍微笑的心月聽到了夫君這聲嘆息,不禁問道:「相公怎麼了,身體不適嗎?」李白安忙笑著搖頭道:「沒事的,夫人。」
「那就好,我見那邊的花叢不錯,帶婉毓她們過去采些來。」說罷,拉著宋婉毓叫著盛思蕊直走過去,而盛思蕊似是沒聽見,只是專心逗弄那隻幼鷹。一旁的秦瀟和周烔一邊看著踢球一邊議論,而徐、晉二位則自顧自地在四週遊走。
這時錢千金走到了李白安身邊道:「怎麼?李爺又在憂國憂民了吧?」「難道錢先生不是嗎?」說罷盯向錢千金的丹鳳眼。「吾雖有家國憂思,但不似李爺這般身系重任吶!」
李白安又嘆了口氣轉過頭去道:「不知如果前年的變法成功,我大清的百姓會否有朝一日過上這等無憂無慮、太太平平的日子呀?」
看著李白安神色游離,錢千金在一旁勸慰道:「李爺此想怕是高看了康梁等人了!」
「此話怎講?」
「上次中堂派蔣先生來府探看,他向我們詳述的戊戌之變的經過,李爺還曾記得?」
「那又怎樣?」
「這康有為我是認得的,當年曾一路趕考,皆名落孫山。之後我心灰意冷,欲輕生之際偶得仙師搭救,傳與江湖法門,行遍五湖四海,州府山川,後得中堂賞識收為幕僚。在直隸時那康有為曾多次到府拜謁,試圖遊說中堂支持新法,都是我和唐季孫接待的。這康某雖有才學,但心氣褊狹,因兩度落榜對朝中權貴耿耿於懷。之後便研習英吉利、日本等國憲政之道,廣收激進學子,傳揚如不變法國將不國,皇將不上。並積極聯絡朝中新進青年官員,頗有上書變法之勢。」
「但這不正是順應歷史之流,改我朝時弊的圖強手段嗎?」李白安頗有疑惑地望著錢千金。
「李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錢千金搖搖頭。
「這英吉利的憲政是百姓的起義運動迫使皇帝放棄政權、保留皇權,說穿了就是當個名義皇帝。而日本國則是由皇帝頒發政令強制變法,而後組成內閣並逐漸將行政權交替。上次甲午海戰雖說是天皇下令,但也是內閣籌劃已久,天皇只不過順水推舟而已,而具體的操作都是閣臣說了算。這英吉利也是這樣,別看大事總要向女王請示,但只要是內閣一致的決議,女王也基本不會多言。可康有為宣揚的則仍是皇權至上,由他們一撥自認有才學的激進之士輔佐,掃清權貴,歸併皇權,並大有驅太后下野之意。此舉一出,皇上自是喜出望外,連聲叫好。可是權貴舊臣和各階官員臣子可就不買帳了。而我國民久受舊制圈化,仍多是渾渾噩噩的愚民,學子們也多受儒家愚固思想影桎,不思求變。由此可見那康梁的變法豈不是皇上帶著一個野心家一幫夢想家在玩政治過家家?」
他見李白安仍是滿臉狐疑,便繼續解釋道:「康有為剛開始的公車上書,要求皇上親政主持變法,朝中的一些有見地的臣子雖明里不語,但暗中也還是支持的,其中就包括李中堂。想是中堂經甲午一敗也已明了,光靠強大的武力是難以消除朝廷的積弊,而且光憑他的一腔熱血也難以噴到乾清宮的石階前,或許變法一舉能有所成也說不準。其實在府上中堂、季孫和我的觀念是有所不同的,中堂主張強兵以御洋夷,季孫主張建廠強商以富國體,我則主張廣興教化以啟民智。」
「這三點都很好呀!」李白安打斷道。
「沒錯,可是當時能騰挪出的那些銀子,只能辦一件事。為此我和季孫都多次勸諫,中堂因久浴沙場,深知強兵之重,眼見當務之急,只得放下其他先行興辦北洋了。我是次僚,中堂之令必得服從。季孫是主僚,又是從海外學成歸來的,滿懷富國抱負,自是有些不滿。上次北洋兵敗,季孫知道自己的諫議或將得以施展,自是非常積極。便遊說中堂派我隨你們西行,也是為減少興商的阻力。」李白安一聽這北洋背後還有這等故事,也是暗中嘆息。
錢千金接著說:「其實這康梁等人變法的阻力那是可想而知的,只要徐圖緩進,溫水煮青蛙,逐步替換官吏,漸進推行新法,假以時日,比如十年,也許會有些小成。但這些人實在是操之過急了,更不應該把矛頭直指太后!」
「可上次蔣先生說,剛開始太后是支持的?」李白安不解道。
「沒錯,當時太后應該的確動了還政於皇上的心思,料想是年事已高,也想享享清福。可是康黨們先是安插譚嗣同、楊銳等進入軍機,而後逐漸拿太后的親信下刀,最後竟然想要叫停頤和園的修建,並試圖大幅削減宮中用度!李爺還記得去年中秋心月操辦的家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