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天命最高
2024-09-29 17:31:15
作者: 雷池果
林若予的話仿佛一道晴天霹靂,打得「阿虎」懵在當地。
「我實在沒想到你的易容術如此精湛,和你一路同行,先去相州又到岳州,竟沒看出你的本來面目。不過回頭仔細想想,發現還是有一些破綻可尋,比如說這一路如此順風順水,毫無半點阻隔,到處都是金兵,在遇到你後竟無人前來為難;你領著我找到寺廟,再到墓穴,找到佛龕;你又恰巧能看懂玉珏上的玄機,又恰巧碰到了機關,讓穿越啟動……這一切都巧得讓人難以置信!」
「阿虎」放開已被他扼得幾近昏厥的陳與義,緩緩轉過身來,拉住髮髻猛然向下一撕,假髮連同人皮面具都被扯了下來。十四歲的陽光少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矮小陰鷙的中年人。
「你是怎麼識破我的?」
「在太祖師爺墓里,佛龕之前,你打我那一掌的時候。這一掌露了你的內功。後來你又跟著我穿越,須知如果不是本門中人,是用不了本門玉珏穿越挪移的。」林若予不急不徐地說,「至於在墓穴里出現的金國殺手,想是你早已安排好尾隨我們到那兒的,目的是分散我的注意,免得看到你駕馭玉珏如此純熟而心生懷疑。所以我更加確信,一直跟著我到岳州的不是什麼叫阿虎的少年,而是我那位假裝被處死、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祖師爺!」
林仲不可思議地瞧著林若予。後者迎視著他的目光,毫無畏懼。
「那一掌你是下了狠手,對不對?你本想除掉我,這樣可以拿到玉珏,然後到岳州找到陳與義,再拿到錦囊。但沒想到我竟然一息尚存,且隨身佩有掌門玉印——這玉珏乃是靈物,藏有太祖師爺之氣,必護同類,自然隨我而行。」
「你的確命大,但也無濟於事。」林仲已回過神來,「錦囊已在我手,我只須殺了陳與義,把錦囊獻予金國皇帝完顏晟,此後林家必然大富大貴,直至七八百年後。」
林若予瞪大眼睛。「七八百年後?金國也就是一百多年的事兒!」這會兒輪到她覺得不可思議,但很快她就反應過來,滿族的前身就是女真族。這老小子一眼看到了清朝,籌劃得還真夠遠。
「沒錯。別看眼下金國只占半壁江山,一百多年後還會在南宋和蒙古南北夾擊下覆亡,但五百年後必將東山再起,屆時全天下的漢人也不是他們的對手!只是這陳與義,日後會輔佐南宋皇帝與金國為敵,斷然留他不得!」
「敢情你穿越的那二十年,淨琢磨歷史去了?」林若予譏諷他。
「這二十年,二十四史我已通讀數遍,尤其北宋以後,每個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看來我穿越到你們的時代,乃是冥冥中的天意,讓我林仲有幸洞悉天機,為我林氏一門所用!」林仲雙眼大放異彩,「此後所有大事,我都將寫下來傳給子孫!多少人為了找到改變歷史的契機而送命,而我林氏一門將不費吹灰之力找到它們!」林仲的聲音越說越響,最後一個字在大樑上激起了回聲。
「你有沒有聽到過一句話?」林若予等他說完,問他。
「什麼話?」
「企圖改變歷史的人,最終將被歷史的車輪碾得粉碎。」
「胡言亂語!」
「那麼祖師爺,你有沒有聽到過另一句話?」
「說!」
「搶別人東西的時候,要先打開看看這是不是你想要的那個。」
林仲眉頭一抖,從懷裡摸出錦囊,打開,神色頓時僵住。
錦囊裡面空空如也。
林仲劈胸揪過陳與義質問:「錦囊里的內功秘籍呢?你藏到哪裡去了?」
陳與義驚愕程度並不亞於林仲,然而只是一閃而過,他沉著臉說道:「錦囊我從未打開過,裡面究竟何物我不知曉,但未曾落在你手裡,也算是上天有眼!」
林仲眼中凶光漸濃,手掌高高舉起,上面微微隆起的青筋仿佛一條條蓄勢待發的毒蛇,就要向陳與義頭頂竄去。
「祖師爺,迷途知返,尚未為晚。回頭吧,你還有機會。」林若予靜靜說道。「你所看到的歷史,只是每個朝代的後人記述的故事,史官們的立場、目的和偏重各有不同,並非全然還原當世本來面目。你用來做考證可以,若是作為行事依據,恐怕走不了幾步就要折戟沉沙。」
「你在唬我!」林仲鐵青著臉,手掌向陳與義當頭拍下。此時一顆棋子飛來,正打中他的手背,接著林若予已閃到近前,出指直接點向他咽喉,迫得他不得不放開陳與義。
「你……你是怎麼解穴的?我用的可是九成功力!」
「Enough talk, let’s fight! 【注2】」
林若予已厭倦了交手前你來我往的唇舌,直接丟過去一句英語,趁對方錯愕間,拳掌不停,徑向林仲攻去,有時真打,有時虛晃,虛實變幻莫測。幾次交手,她已經諳熟林仲的招數門路,更重要的是已拋開對祖師爺的敬畏——在她面前的已不是德高望重的前輩,而是一個利慾薰心的小人——沒了這層顧慮,出招自是行雲流水,一氣呵成,林仲被逼得節節後退,一直退到牆角。此時林若予瞅准他的一個破綻,迅疾一掌穿過他雙臂,直向其胸前拍去。
然而眼前卻騰起一團白霧,林若予只覺得眼睛頃刻火辣辣地疼,驚叫一聲向後便退,但為時已晚,一柄雪亮的匕首已刺中她肩頭,接著一掌拍來,把她打飛到對面牆上又摔落在地。林若予艱難站起身,背靠著牆,心想自己是不是斷了幾條肋骨,否則為何一呼吸就痛?
「我早說過,你是個聰明的小丫頭,可惜性子太急。」林仲獰笑一聲,右手一揚,那柄匕首帶著呼嘯之聲向她飛來。林若予想躲,但胸口劇痛令她動彈不得。
一陣微風拂過,帶來淡淡的藥香,一個人影倏然擋在她面前,一襲洗得發白的青衫,戴著宋朝讀書人常戴的那種方巾。從頭到尾他沒有說過一句話——他沒法說話,他也不會武功。然而他卻擋在了她面前,以他的血肉之軀,擋在鋒利的匕首和他認識不到三天的姑娘之間。
林若予聽到了匕首沒入廖清體內直至入骨的聲音,胸口的劇痛又深了一層。廖清向後倒下,她接住他,和他一起倒在地上。她想對他說話,但什麼也說不出來,淚水凝噎,發不出一絲聲音。淚水也模糊了雙眼,滿眼只是淡青色背景上泉涌而出濃烈的鮮紅色。鮮紅色在不斷擴大,淡青色漸漸消隱。
「廖兄!廖兄——!」陳與義悲愴地大叫,他跌跌撞撞向廖清奔來,撲倒在他面前。
廖清只定定望著林若予,努力把緊攥的手攤開,手心裡是一個藥丸,他用眼神示意林若予把它吞下去。林若予含著淚,拿起藥丸一口吞下,再看廖清時,斯人已經瞑目而去。
你是我的師兄,你是我在這個朝代的廖師兄。之前是你往屋子裡灌送薰香,解了我的穴道;現在又是你捨身搭救我,還不給我報恩的機會。林若予心肺痛徹至極,竟然仰天大笑,笑到盡處是慟哭,還伴有尖聲長嘯,連陳與義都懷疑她是悲痛過度得了失心瘋。
林若予的慟哭和嘯聲還在屋裡迴響,人已經飛身向書桌而起,捲走了牆上的寶劍,長劍出鞘,掃向書桌上的宣紙,把它們挑上半空。劍氣逼人,劍光四射,人劍合一化作一條白龍,掀起一陣電閃雷鳴,宣紙被劈削成無數白蝴蝶,紛紛揚揚灑落而下。劍鋒在蝴蝶雨中疾轉,直指林仲而去。出招不再虛實並用,而是每招都攻其要害,對方愈要努力擋格,劍勢便愈凌厲,且超乎尋常地狠辣果決,所至之處,必要見血而收。霎時間滿屋如同雪花飛舞,忽而飛旋,忽而飄落,間或有梅花倏然綻放,花苞或大或小,出現得或緩或急,卻是無處不在。
對於這種發狠的打法,林仲就算持劍相拼也不是對手,何況赤手空拳?只見血花四濺,伴有林仲慘叫,待林若予收手時,林仲已倒在血泊里,四肢筋絡盡斷,武功已廢,人也奄奄一息。
「師父……這套絳雪劍,……從不外傳,你是如何……學到的?」林仲斷斷續續問道。
林若予從腰間摸出發燙的玉珏,高高舉起,朗聲說道:「本門逆徒林仲,離經叛道,戕害無辜,辱沒師門,罪無可赦。今奉太祖師爺之命,以其絕世無雙之絳雪劍,清理門戶!」
「你……你……」林仲震驚得喘不過氣,「這不可能……不可能!」他稍稍調了一下內息,忽然哈哈大笑道:「林若予,你……所謂清理門戶……就不怕……林家內功從此消亡?」
「此話怎講?」
「我……乃是林家內功的……祖師爺,你殺了我……就是滅了整個林家內功!」
這樣的可能性,林若予不是每想過,然而她想得更多的,是廖清臨終時的眼神,以及林威當年的諍言。
「武功如果只為一己私利,不如沒有!」林若予斬釘截鐵說道,隨後猛然把長劍向前一擲,長劍從林仲前心穿進,從後心穿出,牢牢將他釘在牆上。
白色蝴蝶皆已落地,在地板上鋪了一層霜雪,上面布滿星星點點的紅梅。
林若予來到陳與義身邊時,他仍然坐在那裡,抱著廖清的屍身,米色長衫已被染成血紅,鮮血凝固後,長衫風乾板結成僵硬的一塊,而他渾然不覺。
「陳先生,我……不知該如何向您解釋。我……」出於道義,林若予覺得自己應該對陳與義道出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但出於更全局的考慮,這些她還是不說為好。
「江仙姑娘,你不用解釋。我只知道你不屬於這裡。你從哪裡來,就該回哪裡去。」陳與義緩緩說道,「就連你的名字,林江仙,也是假的,對麼?」
「是。」林若予忽然覺得一陣揪心地難過,「陳先生,我的真名叫……」
「你不用告訴我,我還是不知道的好。」陳與義抬頭望著窗外的夜空。「你走吧。我也從未認識過一位叫林江仙的姑娘,我只在今年端午寫過一首叫《臨江仙》的詞【注3】。而廖兄他……乃是歿於戰亂。」
陳與義這最後一句讓林若予淚流滿面。她緊咬下唇讓自己不致痛哭失聲,良久,偷偷拭乾面頰,從懷裡摸出一幅薄如蟬翼的絲絹,遞給陳與義。「這就是錦囊中的東西,先生拿好。我還得請先生恕我擅闖書房、私開錦囊之罪。」
「你為情勢所迫,何罪之有?」陳與義沒有接絲絹,「如果這真是你們林家內功秘籍,該物歸原主才對。」
林若予展開絲絹,看見上面用極淡的字跡寫著「周光祖【注4】謂後人云:乾坤坎離,既濟未濟」,接著豎行列著十個穴位:承漿、俠白、啞門、秉風、日月、歸來、魂門、光明、璇璣、照海。
這第一句話截取了內功心法的第一句和最後一句,隨後的穴位與排列的先後順序,正是心法的運行路徑。
看過後,林若予把絲絹放在陳與義腳邊,然後深深一拜。
「姑娘這是為何?」
「太祖師爺囑您轉交這錦囊的另有其人,並不是我。」林若予說,「此人也會戴一個像我這樣的玉墜。我不知道他在哪裡,但我知道他一定會來。先生只需保管好絲絹即可。」
陳與義輕輕放下廖清的遺體,拿起絲絹,邊看邊向書桌走去。
「既然如此,不如這樣……」
他飽蘸濃墨,略一思忖,在絲絹上揮毫疾書。片刻,又一首《臨江仙》躍然絹上,上下闋各五句,再加上題目,每一句都正好壓住一行極淡的字跡,任何人看了,都只道這是一個寫有詩詞的絲絹,無甚奇處。
臨江仙·夜登小閣憶洛中舊遊
憶昔午橋橋上飲,
坐中多是豪英。
長溝流月去無聲。
杏花疏影里,
吹笛到天明。
二十餘年如一夢,
此身雖在堪驚。
閒登小閣看新晴。
古今多少事,
漁唱起三更。
「先生此舉……實在妙極!」林若予讚嘆道。她沒想到陳與義不但才思敏捷,心思也如此縝密,這首《臨江仙》無論怎麼讀,都是一篇意境深遠的美文,但惟有練過這內功心法的人,才能明白這每一句,乃是對應一個內功穴位,而且先後順序,也是絲毫不差。
憶昔午橋橋上飲——承漿
坐中多是豪英——俠白
長溝流月去無聲——啞門
杏花疏影里——秉風
吹笛到天明——日月
二十餘年如一夢——歸來
此身雖在堪驚——魂門
閒登小閣看新晴——光明
古今多少事——璇璣
漁唱起三更——照海
腰間的玉珏與頸上的玉墜同時震動起來,發出無規律的木魚「篤篤」聲響——回家的時候到了。
【注2】系一句經典電影台詞。出自美國夢工廠系列動畫電影《功夫熊貓》。
【注3】指陳與義在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端午節前後所作《臨江仙》。全詞為:高詠楚詞酬午日,天涯節序匆匆。榴花不似舞裙紅。無人知此意,歌罷滿簾風。萬事一身傷老矣,戎葵凝笑牆東。酒杯深淺去年同。試澆橋下水,今夕到湘中。
【注4】周光祖,即周同。周同,字光祖,華州潼關人,人稱「陝西大俠鐵臂膀周侗」,為北宋末年之武術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