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似是故人
2024-09-29 17:31:09
作者: 雷池果
林若予不知道自己漂浮在哪裡,不知道是醒著還是夢中,總之一片黑暗和虛空。
遠處一線燈光移了過來,像一個人打開了一扇門。一個人影從光線里走出。
「阿虎?」林若予問道。
「若予。」來人不是阿虎,而是一位面目慈祥、聲音渾厚、中氣十足的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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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若予立刻猜出他是誰,她想跪拜,四肢卻不聽使喚。「太祖師爺……是您麼?」
「是我。你可知這塊玉珏的來歷?」
「不知……」
「你可知為何你的玉墜和這塊玉珏有如此感應?」
「因為出自同一塊玉?」
「聰明丫頭!這塊玉傳說是西漢權臣王莽隨身所佩,一直帶到了墓里,後人痛恨王莽,掘其墓穴,這玉才得見天日。之後幾經輾轉,偶為我先祖所得,將其製成一對玉珏和一塊玉墜,皆為祖傳之寶。」
怪不得這玉有穿越時空的功能,林若予想,據說王莽就是現代穿越回古代的……但只是據說。
「此玉跟隨我先祖後,漸與他內力相融,傳至我輩,則可為內力催動,行移形換影、乾坤挪移之事;雙珏合形時,還可洞悉天意。而玉墜力量弱些,只能隨心而動。」
「隨心而動?」
「你欲往之,便往之也。」
林若予似懂非懂點點頭,聽周同繼續往下說。
「天意曾示,我愛徒岳飛將成為報效社稷的抗金名將,他只須靜待天時即可。然而社稷股肱之臣陳與義將有大難臨頭。我已時日無多,膝下無子,小徒兒林仲一直服侍左右,我就將玉墜傳予他,並傳授他馭玉之術,借玉珏之力前去保護陳與義,誰知他一去不返,直到你來找我。」
「太祖師爺未成之事,我必將極力完成,即使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只是……那陳與義將會遇到怎樣的大難,我該怎樣做才好?」
「好孩子!」周同頷首微笑,對林若予的表態很是滿意,卻似乎沒注意她的疑問。「這玉珏若能陪你一程,便是你我的緣分,待你功成,我便身退,從此各歸各所。」
「太祖師爺,可是……」
「孩子,放手去做吧!你的內功早已練就,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太祖師爺!太祖師爺!」林若予看到眼前的周同忽然消失,自己重又墜入黑暗,不禁有些慌神,不由大叫起來。「太祖師爺——!」
黑暗中出現一陣柔光,林若予看到一個中年書生坐在窗前伏案揮毫,燭光照亮他的側臉。忽然窗戶被撞開,帶來一陣狂風,卷得滿桌書頁亂跑,一個黑影自窗外閃身進屋,一陣寒光閃過,書生歪倒在血泊中。
「啊——!不——!」林若予尖叫起來。想上前去抓那個黑影,手腳卻絲毫動彈不得。
「姐姐!姐姐!」有人在搖晃林若予。林若予一個激靈坐起身來,大概用力過猛,睜開眼後覺得頭暈目眩。
「姐姐,你且躺著不要動,我叫先生去!」阿虎拔腿往外奔,不一會兒帶進來一位中年男子,此人一身米色長衫,領口和袖口是青布連綴,頭戴高裝巾子,一副書生打扮。這男子見到林若予,微微欠身:「姑娘昏迷了三四天,實在讓人擔心,如今醒了就好。敢問姑娘尊名?」
「小女子姓林,叫……呃,叫林江仙。」林若予覺得還是用個假名比較好,她不屬於這個時代,何必以真名示人?「那麼您是誰?」
「在下陳與義,字去非,曾在陳留作官,如今陳留沒入金人手裡,我等只好逃難至此。」
「陳與義?」林若予一眼認出這中年男子就是自己剛才夢中看到的那位書生,眼下正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不由驚喜萬分。大約太激動了些,一股咸腥的熱流猛地湧上喉嚨,嗆得她連連咳嗽,血噴到布帳上,嚇壞了那陳與義。
「阿虎,快請郎中過來!」
「不……不用了……阿虎,我們……在哪裡?」林若予扶著床,喘氣問道。
「姐姐,我們在岳州,幸蒙陳先生收留,可姐姐你……」
「我沒事……」林若予嘗試著運了一下氣,只覺得丹田處像是被數萬根牛毛細針同時扎入,痛得她連連吸冷氣,又引發了劇烈的咳嗽,只咳得整個人歪倒在床上。
我已沒法回頭。林若予想,如果不儘快恢復,莫說保護陳與義,就連自己的小命在這兵荒馬亂的年代也難保。
疼痛從丹田蔓延到胸腔,她的心臟劇痛起來,伴著一種數九寒天才有的寒意,這是一種真真切切的傷痛。「那一掌。」她喃喃自言自語道,「就是那一掌,那一掌。」
寒意裹挾著痛楚開始侵襲她的五臟六腑。我已沒法回頭。林若予咬緊牙關,起身盤起腿來打坐,重又從丹田開始運氣。我必須好起來,我必須療傷。
腰裡揣著的玉珏忽然開始發熱,這熱量讓林若予覺得很舒服,下意識開始調集丹田之氣。只覺得一股熱流圍繞丹田集聚,熱力每增添一分,痛楚也增添一分。
形形意意,既濟未濟。有形無意,始意終無。
有形無意,始意終無。林若予默念,一邊念一邊撥著自己手腕上的佛珠串——這也是廖思承送的。她的這位師兄不管去哪裡出差或旅遊,總要帶禮物給她。平時得個由頭就會給她買東西。他說她不用擔心有女朋友會吃醋,因為他還沒有女朋友。而她還沒從學校畢業就開始談戀愛,到現在男友換了兩三個,她不是不想談婚論嫁,只是總覺得找不到那種想嫁人的感覺。
也就是這位師兄,在她有個頭疼腦熱的時候時常能一陣風一樣出現在她面前,送藥或者帶她去醫院,按他的話,只要不出警,時間就彈性,跑一趟也不遠。
林若予鼻子發酸,雖然眼睛緊閉,兩行淚水還是流了下來。她突然很想見廖思承,哪怕能夢到也好。我真的很遲鈍,真的。她有些恨自己。
我會回去,我一定要回去。
——若予,我等你。
微風拂過,林若予聞到一陣藥香,她睜開眼,看見一個頭戴方巾、身穿青衫大約三十多歲的男子捧著湯藥坐在床前,見她睜開眼,就沖她笑了笑。而林若予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師兄!是你?」
陳與義與阿虎面面相覷。那位男子也露出迷惑的神情,他把藥碗端得更高了些,沖林若予微微點了一下頭,示意她把藥喝掉。
林若予端過藥碗一口氣喝光。一碗熱湯藥下肚,竟讓痛楚舒緩了不少。她一把抓住這男子的胳膊。「師兄,藥我已經喝了,你快說吧——你是怎麼到這裡的?」
「林姑娘,這位是廖郎中,單名一個清。他是我發小,五年前舉家從洛陽遷至岳州,我這次在岳州有處容身,也多虧他收留。」陳與義說,「他他祖輩世代都是郎中,他自己也醫術精湛,但他們廖家從未開門收過徒,我也從未聽說他有過師妹。你是否……認錯人了?」
林若予怔怔望著那張臉龐,那眼睛,那眉毛,那抿緊的嘴巴,甚至眉心微微起皺的川字紋,無不是廖思承的模樣。
「多謝廖先生的湯藥。」林若予強壓思緒,「剛才我有些冒失之舉,先生莫怪。」
廖清笑了笑,點點頭。
林若予卻覺得哪裡有些不對頭。「陳先生,廖郎中他……為什麼一直不說話?」
「姑娘有所不知。我這位兄弟打小就雙耳失聰,但他聰明伶俐,能讀唇語,學醫時一點就通,所以年紀輕輕就已是盡人皆知的名醫。」
「那他如何做到望聞問切?」林若予奇道。
「廖兄天資聰穎,運筆如飛,時常以書代問,他的病人們也早已習慣。」
此時廖清已在紙上寫了幾個字,舉給林若予看。「何處疼痛?」
林若予向廖清描述了她的症狀,一點細節都不放過。廖清搭了一陣她的脈,在紙上寫下一行字:「經絡阻滯,須避風寒、臥床調理。」
入夜,林若予翻來覆去睡不著。她起身貼著牆壁,又開始嘗試運功,稍一提氣,驚訝發現丹田竟不那麼痛了,看來廖清給她調製的草藥已奏效。
她又想起廖思承,下意識撥弄著腕上的佛珠串,默念他曾告訴她的心法解讀要訣。圓圓的佛珠靜靜繞著她白皙的手腕,一個挨著一個,沒有頭也沒有尾。突然腦海中一道閃電划過,她明白了廖思承的用意。
把「有形無意」這四個字圍成一個環,無所謂頭也無所謂尾,那麼起始於「意」字,結束於「無」字,這四個字等於重排了順序,變成了「意有形無」。
「既濟」象徵大功告成,「未濟」寓意物不可窮,心法練到此處其實已近功成,此謂「既濟」;但這只是一個開始,遠遠不是結尾,此謂「未濟」。形已止,意難窮,所以心法最後一句到此處變成了「意有形無」。
用不著糾結這最後一式,最後一句根本不是什麼心法招式,而是一種思維方式。其實她已經練就了全套的心法。林若予想到這裡,開始認真吐納歸息,讓內息在全身循心法運行。
內息從任脈與足陽明胃經交會的承漿開始,依次經過手太陰肺經的俠白,督脈與陽維脈之會穴啞門,手陽明、手太陽與手少陽、足少陽之會穴秉風,足少陽膽經上的主要穴道日月,足陽明胃經的歸來,循膀胱經上行的魂門,足少陽膽經的光明,再徑向胸部正中任脈要穴璇璣,最後直衝足部八脈交會的照海,運行完畢。
一切都很太平,除了背後督脈附近有幾處穴位仍然發脹之外,沒有其他異狀。
林若予提息斂氣,又將內力運行了數圈,此刻只覺得頭腦漸漸清明,天地一片靜謐。
窗外颳起了風,枝葉颯颯作響,兼有樹葉簌簌落下。
一隻鳥兒拍著翅膀落在樹上,啄了幾下樹幹,旋即飛走,大概是南去過冬的鳥兒。
風順著檐下滑過,遊走在檐頭罅隙之間。
屋頂有少許瓦片鬆動,風吹過時,發出撲棱撲棱的聲音。
遠處有個廂房的門沒關緊,被風吹得咣當作響。
院子角落裡偶有啪嗒聲,那是蓋著水缸的竹篦被風掀開了一個角。
隔了數間板壁的廂房裡陳與義和阿虎在說話。院落對面廖清房間裡悉悉簌簌,大概他正在抓藥。
師兄,我練成了。林若予喃喃自語道,我也知道我該做些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