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花拂穴手

2024-09-29 17:30:30 作者: 雷池果

  李三恭恭敬敬給賈八卦捧上一杯熱茶,賈八卦正悠閒躺在樹蔭下的涼椅上,不緊不慢搖著一把蒲扇。這已經是李三拜入八卦門的第五個夏天,這五年裡,他每天只做一些灑掃打雜的活,莫說傳授武功,連師兄師弟們練武,師父都禁止他觀看,不過李三並不覺得很難過,他只道師父是在考驗他,傳授武功是遲早的事情,現在權且把份內之事做好再說。

  「你們把剛才我教的無敵八卦掌,再練一遍給我看!」 賈八卦突然開口了,李三望了望師父,見他仍舊躺在涼椅上,蒲扇有一陣沒一陣地扇著,眼睛半睜半閉,呵欠連天,一副永遠睡不醒的模樣。

  李三見師父沒有出言讓他迴避,有些狂喜,他很想看師兄師弟們練武,哪怕只一小會也是好的。可惜在師兄們拉開架子後,賈八卦的逐令接踵而至,分毫不差:「小三兒,你去廚房幫手罷,劈劈柴禾,燒燒開水,這裡不需要你伺候了!」

  「是。」李三應了一聲,轉身走開,心裡翻滾著強烈的失落。

  廚房裡一個人都沒有,爐灶上的鍋子卻叫得正歡——水開了很久了,李三過去把鍋從灶上搬下來,熟練封了灶門,坐到角落裡開始劈柴,一劈二,二劈四,四劈八,八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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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哥,你在削牙籤麼?」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在李三耳邊響了起來,他扭頭一看,蘇雅正叉著腰站在他身邊。

  蘇雅是賈八卦的養女,十歲那年鬧洪災,父母雙亡,她一路流浪到八卦門前,賈八卦見這小女孩伶俐可愛,就留了下來,好吃好喝養著,偶爾還教些拳腳。不過李三和師兄們都一致認為,師父收養蘇雅是有私心的,師父的傻兒子賈寶寶比蘇雅大一歲,出生的時候撞傷了頭,整日渾渾噩噩嘻嘻哈哈,連句囫圇話也說不出來,見了蘇雅只會呵呵傻笑,笑得口水從嘴角綿延不斷地流下。一次李三曾親耳聽到師父和他的傻兒子的對話,這番對話讓李三頓覺師父一向的高大形象猥瑣了許多。

  「寶寶啊,你喜歡不喜歡雅妹妹呀?」

  「喜……番……」賈寶寶的奶媽是湖南人,帶著賈寶寶的口音也拐向湖南腔。

  「喜歡就好,等你再大一些,爹爹把雅妹妹許配給你做老婆,讓她天天陪你玩兒,好不好啊?」

  「好……好!喜番……雅妹妹……老婆……雅妹妹……,粉……粉喜番!」賈寶寶的口水把胸前的衣襟弄濕了一大灘,看起來很像他的尿布。

  「三哥,你瞪著我幹嗎?我問你話哪!」蘇雅在李三旁邊坐了下來,「乾爹又不讓你去練武?」

  李三點了點頭,手中的斧頭狠狠將一根柴一劈兩半。

  「你是不是很想看師兄們練武?」

  李三還是點了點頭,斧頭本來想把兩半柴禾繼續劈成四瓣,卻猶豫了一下,終於劈向另外一根柴。

  「你跟我來!」蘇雅站起身拽著李三的袖子,「我帶你去個地方!」

  蘇雅帶著李三上了閣樓,經過若干房間,最後到了閣樓盡頭,她打開一扇窗子,指著下面,笑道:「你看,師兄們都在練武,從這裡居高臨下,看得還清楚些!因為這裡要經過我的房間,所以平常很少有人來。」

  李三探頭看去,果然如蘇雅所說,師兄們的一招一式都看得清清楚楚,師父仍坐在一旁搖著蒲扇,時不時抓抓頭皮,揉揉鼻子,撓撓腳底板。

  「蘇姑娘,謝謝你。」李三覺得這個地方真是個寶地,風景好,而且不易被發現。

  蘇雅笑著推了他一把,也向下看去,忽然鎖起了眉頭,李三順著她的眼光看過去,賈寶寶正拖著一根樹杈當馬騎,在滿院子亂轉悠,好象著急找什麼東西。

  「這個地方最大的好處,是能那個傻小子找不到我。」蘇雅嘆了口氣,「那個傻小子跟你差不多大,卻什麼事都不懂,只知道天天纏著我陪他玩,哪家的姑娘嫁給了他算是倒大霉了!」

  李三覺得心頭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他迅速瞥了一眼蘇雅,看她的神情,她對賈八卦的如意算盤毫不知情。

  轉眼又過去兩年,賈八卦仍舊不教李三武功,李三也無所謂,他早已找到了偷師的法子,只不過表面還裝作什麼武功都不會。他也不想探究為何賈八卦唯獨不教他武功,他是那種不喜歡刨根問底的人,什麼答案該自己知道的時候,自然就知道了,不該自己知道的時候,硬去挖掘未必有好處。

  每次去偷窺師兄們練武的時候,蘇雅總陪他一起,他是屏息觀看揣摩,蘇雅在一旁也沒閒著,一會兒給他端杯熱茶,一會兒給他剝個蜜棗,師兄們中間歇息的時候,他們倆也小心地竊竊私語,蘇雅武功平平,但對功夫有一套獨特的見解,乍一聽去很無稽的話,仔細琢磨起來還挺有味道。

  「我真看不明白師兄們打的拳掌有什麼了不得的地方。」蘇雅說,「為了迎合那八個卦,搞出那麼多破綻留給人家,還好意思說無敵呢!」

  「好大的口氣,師父聽到肯定要打你板子,你倒是說說看有什麼破綻?」李三笑道。

  蘇雅眼珠轉了轉,詭秘一笑:「你一問我就告訴你,我豈不是很沒面子?你真想知道,就說些好聽話兒來求我告訴你。」

  李三聳了聳肩:「不說便罷了,說不準哪天是你求著告訴我。」話是這麼說,眼睛卻偷偷瞄了瞄蘇雅,生怕她聽了不悅,可蘇雅好象沒聽到他的後半句,她只盯著樓下的賈八卦,此時的賈八卦從涼椅上坐了起來,象只猴子一樣抓耳撓腮,間或用蒲扇拍來拍去。「可憐的師父,」李三心想,「樹蔭底下的蚊蟲的確很多。」

  「三哥,我發現有一門功夫可以輕鬆破了爹的無敵八卦掌。」蘇雅輕聲喚道,「就不知你肯不肯練。」

  「好端端的,我去破師父的無敵八卦掌幹什麼?」李三嘟噥道,不過他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什麼功夫?」

  蘇雅衝著賈八卦努了努嘴,李三忙認真盯著賈八卦看,足足看了快一炷香的時辰,除了看到師父毫不避諱地抓臉撓背搔腿摳腳底板外,什麼也沒見著。

  李三失眠了,不光是因為蘇雅的話,主要是蘇雅提到的那門自己怎麼也悟不出來的功夫,他自認並非武痴,但對這門比師父的八卦掌還厲害的功夫,確實存有極大的好奇。

  既然睡不著,不如到外面走一走,李三披衣下床,來到院子裡,院牆上畫著八卦圖,師父常常在這圖面前給師兄們講解掌法,李三望著這張圖,開始回憶上午偷看到的八卦掌,回憶漸漸變為遐想,自己仿佛靈魂出竅,在這張圖上騰躍挪移。

  「乾坤變幻、風雷動魄、坎離無咎、山澤同脈……」李三神遊正酣,莫名其妙想到了師父抓耳撓腮的模樣,突然靈光一閃,接著渾身出了一陣冷汗:「蘇雅說的,原來是這樣?!」他的眼睛在八卦圖上迅速游移著,越看冷汗越多。「破綻,無處不在的破綻!」李三在心裡吶喊著,拔腿向閣樓奔去,他想叫蘇雅下來跟他一起看。

  奔上幾層樓梯,李三猛然停下了腳步,現在半夜三更的,蘇雅一定在睡夢中,自己這麼衝上人家閨房去,不僅唐突,簡直是無禮了。李三狠狠擂了一下自己的腦袋,轉身下樓,這時,他聽到了師父的說話聲,從蘇雅的房間裡。

  蘇雅的房間在二樓,離李三有些遠,不過在這麼寂靜的深夜,聽清楚那裡傳出的話毫不費力。

  「雅兒,這麼說,你是不答應爹爹了?」賈八卦的聲音帶著幾分陰森。

  「爹,我一直把寶哥哥當成親哥哥來看,從來沒想過要嫁給他!」蘇雅的話裡帶著哭音。

  賈八卦的聲音柔和了下來,想必正對蘇雅慈祥地笑著:「現在想還來得及,你在八卦門這麼多年,爹爹早已當你是親生女兒……」

  「既然是親生女兒,便不能與爹爹的親生兒子成親,傳了出去,豈不讓人笑話?」蘇雅的哭音更重了些,但口齒的伶俐絲毫不減。

  「誰人敢笑便是與八卦門作對,雅兒,三天之後就是吉日,爹將你許配給你寶哥哥,就這麼定了!」

  蘇雅嚶嚶哭了起來,邊哭邊說:「爹,雅兒……雅兒不能嫁給寶哥哥,因為……雅兒已經有別人了!」

  「你說什麼?」賈八卦的聲調驀然提高了許多。

  「雅兒已經有了心上人,而且……已經有了他的骨肉!」

  屋裡驟然陷入一片死寂。

  「混帳!這等醜事,你還有臉說?那個混蛋是誰?」過了片刻,李三聽到賈八卦的怒喝和一聲重重的巴掌聲,接著是桌椅倒地的聲音,他覺得心裡好像被狠狠掐了一下,痛得要擠出血來。

  蘇雅只輕輕抽泣,一句話都不說。

  「你快說!那個混蛋是誰?不說的話就把你浸豬籠!」賈八卦的聲音變得惡狠狠,與剛才的慈祥判若兩人。

  「雅兒不會說的,爹,你就把雅兒浸豬籠罷。」蘇雅輕輕說道,竟然不哭了。

  「師父,那個混蛋就是徒兒!」李三幾步衝進房間,跪在賈八卦面前。蘇雅抬起滿是淚痕的臉望著李三,眼神滿含驚喜。

  賈八卦七竅生煙:「你……居然是你……!」

  「師父,徒兒與蘇姑娘兩情相悅,私定終身,師父若還念著和蘇姑娘的父女之情,就請成全我們!」李三一邊說著,一邊叩首下去。

  賈八卦盯著李三,臉上的橫肉抽搐著,他忽然笑了起來,笑得也很奇怪,好像是為笑而笑,不是真的應該笑:「小三兒,真看不出你還有這份膽量!要為師成全你們倒也不難,後日午時,你若能打敗為師,為師便放你們二人下山;否則,你將被永遠逐出師門!而你——」賈八卦扭頭看著蘇雅,「無論你願意不願意,你都得和你寶哥哥成親!」

  李三深深吸了口氣,平靜回道:「徒兒謹遵師命!」

  這個答話讓賈八卦頗為意外,但一言既出,也無可更改,只好從鼻孔里重重吐出一個「哼」字,推門拂袖而去。

  屋內只剩下李三和蘇雅四目相對。「三哥,謝謝,我……其實你不必……」蘇雅忽然變得有些語無倫次。

  「我說的是真話,小雅。」李三感覺心裡暢快了許多,很多東西不必都藏在心裡,該表露就表露,人生苦短,此時不說,更待何時?

  蘇雅眼中的驚喜登時化作盈盈星光,慢慢沿著她粉白的臉頰灑了下來。「三哥,後日一戰,你有幾成把握?」

  李三忽然想起了什麼,他跳起身來拉著蘇雅的手,一直跑到院子裡的那八卦圖前。

  一天轉眼就過去,李三和賈八卦比武的時辰到了。

  賈八卦和李三站在練武場的中央,賈八卦壓根沒有動手的意思,他看住李三笑道:「你是我的徒兒,你有多少斤兩,做師父的最清楚,此次比試若是真的進行,傳出去的話,為師難免落個以大欺小的名頭,不如你就主動叩別師門,免得皮肉受苦。」

  李三也笑:「師父,讓我走可以,但我得帶蘇姑娘一起走。」

  賈八卦的臉色掛了下來,怒道:「此時此刻,你還是這般不識抬舉!」

  李三笑道:「能敗在師父的手下,也是徒兒的榮幸!」

  賈八卦哼了一聲,旋風般出拳向李三逼過來。無敵八卦掌的特點是掌氣互通,乾為首,坤為腹,震為足,巽為股,坎為耳,離為目,艮為手,兌為口,掌法隨脈息而動,脈息順掌勁而流,一套掌法里似蘊含千變萬化,讓人難以捉摸。

  「乾坤變幻!」賈八卦雙掌拍向李三,左掌攻上盤,右掌攻下盤,李三雙手捏指,一左一右,疾速彈向賈八卦雙腕,賈八卦吃了一驚,忙撤掌迴轉,打出一招「坎離無咎」,直擊李三面門,李三捏起的雙指也散開,十指併攏,掌緣切向賈八卦雙肘,又輕巧化開了這一掌。賈八卦習武多年,還未碰到過這樣針鋒相對的打法,心裡很是納悶,他從未教過李三拳腳,李三這等稀奇古怪的打法是從哪裡學來的?

  「風雷動魄!」「山澤同脈!」「寒冰大赤!」「天地通泰!」賈八卦連連出掌,暴雨一般砸向李三,李三鎮定如故,雙手忽而指戳,忽而掌切,所攻之處無不是賈八卦的雙臂大穴,姿態也由最初的生澀刻板,變得優美嫻熟,好像在跳一段剛柔並濟的舞蹈。

  「你……你用的不是八卦門的武功!」賈八卦一面出掌,一面喝道,言語間有些氣喘。

  「師父,徒兒自從進了八卦門,從未出去過,所用的即使不是八卦掌,也是在您這裡學的功夫,您看仔細徒兒的一招一勢,難道沒有一點點熟悉麼?」李三此時幾乎被罩在賈八卦的掌風下,左右躲閃之間,雙手愈發靈活,有時雖然背向賈八卦,手卻能反伸過來點他的穴,反伸的方式也各式各樣,有時越過肩頭,有時貫過脅下,有時身在半空,竟從腿後繞出,乍一看去好像在自己給自己撓背抓臂,確實有那麼一點眼熟。

  就在賈八卦走神的那一瞬間,李三的手指已經逼近他的胸前要穴,這下把賈八卦驚出一身冷汗,想要躲避已經來不及,誰知那手指在距他穴位一寸的地方凝住不動,只聽李三笑道:「師父,你可知無敵八卦掌的弱點嗎?」

  「弱點?什麼弱點?」賈八卦覺得背心漸漸沁出冷汗。

  「無敵八卦掌縱然千變萬化,但萬變不離其宗,八個卦象永遠圍繞一個核心,這便是弱點所在!」李三的聲音不大,但卻在賈八卦耳邊炸開了一個響雷,隆隆的聲音迴蕩很久。待他緩過神來,李三已帶著蘇雅離去,遠遠傳來他們的笑聲。

  賈八卦抹了一把額上的冷汗,心道:「這小子果然是個練武奇才,當初托我收養這小子的前輩說得一點不差,他未練過武功,已經這般厲害,若我傳授他武功,他還不將八卦門翻個底朝天?」這麼想著,隱隱竟覺得有些慶幸,在兒媳婦的進門和八卦門的存亡之間,他一定是選擇後者。

  李三緊緊拉著蘇雅的手跑上山頂,肩並肩坐下,蘇雅自然而然把頭倚靠在李三的胸前。

  「三哥,這門功夫你起好名字了麼?」蘇雅輕聲問道。

  「叫『猴爪功』,好不好?」李三撓了撓頭皮,憨厚地笑著。

  「太難聽了,這功夫好歹也是我啟發你你才開竅,這等粗莽的名字,叫我將來怎麼說得出口?」

  「那麼依你,你說叫什麼名字好?」

  蘇雅歪著頭想了想,笑著說:「這功夫的第一式,你那兩手蘭花指捏得實在地道,不如就叫『蘭花拂穴手』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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