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小米粥里的水
2024-09-29 17:29:25
作者: 雷池果
夜幕降臨,天上掛著一輪很圓的月亮,星星只寥寥幾點,月明星稀一說,果然不假。
周蠡和楚林正在對酌。他們坐在花園的中央,月光傾瀉下來,把他們周圍的草地染成一片白沙灘,把他們的影子擠得很短很短。他們穿的都是深色衫袍,乍一看去兩人都比白天要臃腫許多。
楚林一直顯得心事重重,酒杯在他手裡轉來轉去,裡面的酒已不剩一滴,可他仍將它湊到嘴邊。他旁邊的侍女幾次想為他斟酒,見他的酒杯始終不放到桌上,便一籌莫展。
「你打算用我的酒杯放你的嘴麼?」周蠡淡淡揶揄道。
「他們應該快到了,可烽火台卻沒有一點動靜。」楚林憂心忡忡。
一名衛兵匆匆跑來,湊到周蠡耳邊說了幾句話,周蠡微微一笑:「好得很。」
「怎麼?」待那衛兵退下後,楚林問道。
「只有南王何雄帶兵西行,北王張訴臨時變卦。」
「怎麼會?東征西伐一舉乃是張訴的主意!」
「所以他才不會來。」周蠡伸了個懶腰。「何雄決定出兵之後,張訴的目的便已達到,何苦多此一舉?」
「張訴變卦,何雄不可能不猜疑,怎會繼續舉兵?」
周蠡輕輕一笑:「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那我們要怎麼辦?」
「何雄兵力雄厚,不可小覷。」 周蠡沉吟道,「可是他先西伐而非東征,明知你的兵力不如我,看來是先挑軟骨頭啃,速戰速決,既然如此,不妨先讓他嘗點甜頭。」
「你的意思是……」
「堯乙洲為你北部七城的頭一個,可那裡土地貧瘠,人丁不旺,並不是非保不可的城池,卻是何雄西伐必經之地。若你捨得,不妨讓他在那裡多消耗些精神,待滅了他後,堯乙洲仍是你的。」
「如何讓他在堯乙洲多耗精神?」楚林不解。
周蠡輕嘆一聲:「這麼多年,你還是跟以前一樣,腦筋總差那麼一竅。要讓一個男人消耗精神,又有何難?」說完輕輕擊掌數下。
楚林身後響起了輕微的腳步聲,來的不止一人,但腳步聲音很輕。一縷幽香由遠至近,讓他禁不住轉過身去,只見一列紅衣侍女緩緩走來,個個都蒙著紅色面紗,看不清相貌。不過他覺得,若她們的長相與她們的婀娜身材相配的話,西王宮最美貌的妃子也只好與無鹽為伍。
那些紅衣侍女走到周蠡面前,齊齊跪下,卻都默不作聲。周蠡笑道:「很好,彤娘,你可以帶她們去了,今夜子時,本王等你的消息。」
紅衣侍女中領頭的那個,應是被周蠡喚作彤娘的那位,深深叩首下去。之後便起身帶著眾紅衣侍女飄然而下。
楚林痴痴望著她們的背影消失,回頭詫異問周蠡道:「你也割了她們的舌頭?」
「對她們麼?沒有。」
「那她們怎麼……」
「真正的美人兒,連嗓音都是致命武器,怎能輕示於人?」
「那她們是去……」
周蠡微微一笑,岔開話去:「今夜月色這等美妙,莫辜負了才是——橘兒,給西王爺斟酒。」旁邊那位叫做橘兒的侍女忙上前把楚林的酒杯斟滿,楚林望著嬌俏可人的橘兒,下意識咽了口唾液,順便把那杯酒也咽下肚去。
「橘兒,納蓉粥的時辰差不多了。」周蠡忽道。
橘兒立即輕輕退下,轉眼又輕輕走回,端上兩個雕花瓷盅。盅蓋揭去的時候,一陣從未有過的香氣緩緩騰起,不緊不慢瀰漫開去。那香氣比清香更雅,比濃香更醇,一絲絲細細聞去,箇中還有幾分淡如幽蘭的氣息,分外勾魂攝魄,讓楚林一陣顫抖,恍然竟不知身在何處。
「這粥……是怎麼……熬出來的?」楚林只嘗了一口,舌頭便被粥給香醉了,口齒有些不清。
「如果我告訴你,你一定會覺得還不如不問。」周蠡慢慢啜著調羹里的粥,似乎擔心喝得太快粥會不高興。
楚林登時噤若寒蟬,半晌才恨恨啞聲道:「你,一直都是這樣!」
周蠡粲然一笑,對著楚林舉起酒杯,忽然向旁邊一擲,同時躍起,探手從楚林腰間拔出鳳麟劍,寒光乍現,徑向假山背後刺去。假山後面也閃出一個黑影,持劍相迎。此時的月光分外明亮,兩劍的光影如同湖面粼粼波紋,頃刻便已過了數招。周蠡向石桌瞄了一眼,只見橘兒瑟縮一旁,楚林則滿臉驚異,卻仍坐著不動——想必他不知來者何人,且自己也並未示意他出援手,於是便樂得坐山觀虎鬥。
「知我者,楚林也!」周蠡心下暗自贊道,若楚林此時助他,他必定從此與他翻臉,再不往來。
眾多兵器中,周蠡偏愛的只有劍。於是廣羅天下好劍,修習百家劍法,四王之中,周蠡素以劍法自傲。來人若是刺客,用劍非但自不量力,簡直是自尋死路。不過那黑影的劍法卻也了得,劍身仿佛有多個劍刃一般,每刺一劍,卻能攻向周蠡上身下盤的數處要害。可周蠡神色與剛才無異,只眉宇間隱隱露出驚訝,手中的劍也不慌不忙左擋右攻,即使快如閃電,也仍不失優雅。正酣斗間,周蠡忽然跳出圈外,笑道:「無恩無怨,無極無晝。你這無晝劍練得比當年御前侍衛商驄差得遠了,這等手段,也敢來日就台賣弄?」
那黑影正是周五。聽周蠡這麼說,周五哼了一聲,道:「未必!」說完掄起長劍,唰唰抖起幾個劍花。幾個劍花並在一起,如同一朵巨大且閃亮的牡丹,其蕊中突然噴出一道尖細的光芒,直奔周蠡的天突穴。
「這招『銀蟒吐信』倒頗有樣子!」周蠡嘿嘿一笑,將鳳麟劍橫舉頸前,架勢似要自刎,可劍刃距肌膚尚有幾分。這般輕輕一抹,聽得錚的一聲,周五的劍尖正戳在周蠡的劍身上,火花飛濺,周蠡的手腕輕輕一翻,鳳麟劍向周五的長劍斜削而下,只聽噹啷一聲,周五的劍尖斷落地上。
「當年商驄正因使出這招而死於我的劍下,不想時隔十年,仍有人重蹈覆轍!」周蠡笑道,手卻絲毫不停,鳳麟劍輕吟一聲,迅猛刺向周五的咽喉。
「你錯了,這招其實是『百花吐艷』!」周五也笑道,手腕一抬,斷了尖的長劍架住周蠡刺來的鳳麟劍。兩劍相交,又是噹啷一聲脆響,緊接著颼颼數聲,從周五的劍尖斷面中飛出若干黑黝黝的小球,每個小球身後拖著一條細絲,向周蠡兜頭而來。周蠡一驚,本欲以鳳麟劍斬斷細絲,可轉念一想,萬一這些細絲堅韌得很,一斬之下不能盡斷,那麼這些小球不就將自己臂膊纏了個正著麼?當即雙足一點,躍上假山頂,此時聽得一旁有人輕喝:「來得正好!」緊接一聲尖嘯撲面而來,還未看清什麼兵器,一陣凌厲的冷風已經颳得麵皮生疼。周蠡暗叫不妙,仰面向後躺倒,那道冷風貼著他鼻樑飛過,他只覺得從下頜到額頂一陣火辣辣的痛,接著聽到噗一聲悶響和喀嚓一聲爆裂,仰頭向後看去,距假山數十步開外的松樹竟攔腰折斷,斷口處插著一支鋥亮的七彩翎箭。這箭比尋常的弩箭要粗長許多,寒光四射。周蠡直起身來,只覺得從額頂沿面門正中緩緩淌下一道粘稠的熱線,伸手一撫,舉到眼前一看,果然是血。
「流舞箭!」周蠡喝道,「那麼似利弓也應該在此,你們來了多少人?統統給本王站出來!」
「不多,五個而已!」
「五個而已,不多!」李四和吳六從另一棵樹上齊齊躍下,並肩站在周蠡面前,對他怒目而視。
「好得很。不過那邊樹上的兩個,怎的還不下來?」周蠡輕蔑一笑,手中鳳麟劍倏然平揮,一陣清飆拔地而起,馳向與那棵被射倒的松樹相鄰的楓樹,頃刻枝葉碎濺開來。漫天紅雪飄飄灑落,一高一矮兩個黑影騰空而起,也落到周蠡面前。
「我等來遲,還望海涵,不過王爺的衛兵也委實太多了些。」錢二笑吟吟拈著爾黔刀,爾黔刀上浮起一層濃重的碧綠。孫三則拎著銅錘,眼睛銅鈴一般瞪著周蠡。
「我不認得你,卻認得你的兵器,這爾黔刀飲血養毒,飲血愈多,毒色越重,如此看來,我外面的那些衛兵,都已經死在你的手上了?」周蠡收住鳳麟劍,淡淡問道。
錢二一笑:「並非如此,這回我的刀上塗的毒藥並不致命,充其量只廢了他們的招子而已,你將你那些侍女統統割去舌頭,令她們變成啞子,啞子若無瞎子相伴,也忒無趣了!」
「這便是爾等給本王的見面禮?」周蠡輕輕一笑。
「你殺了我們全家,我們要報仇!」李四和吳六異口同聲恨恨道。
「放眼天下,我殺的何止一家?」周蠡眯起眼睛,「本王殺人無須原因,也從不後悔!」說話間鳳麟劍已舞動起來,向孫三攻去。孫三也揮起散猻錘,那散猻錘厚重龐大,卻被孫三跟玩扇子一樣上下翻飛,嗚嗚風聲與鳳麟劍的嘯聲雜糅一起,如驚濤奔涌於礁石罅隙之中。銅錘分量不輕,打鬥中自是占了些許便宜,不過跟劍相比,終究笨重一些,且短了許多,除非錘術精湛,否則氣勢縱然宏大,纏鬥中也難免落於下風。
果然,幾個回合後,只見周蠡圍著孫三遊走,一把鳳麟劍舞成道道銀蛇,快到極處,竟成了一張網,將孫三的銅錘密密包裹其中,孫三的銅錘猛勁雖不減,可隨著那劍網的收緊,招數漸漸貧乏起來,末了竟有幾分困獸猶鬥的味道。錢二見勢不妙,爾黔刀沖手飛出,直奔周蠡眉心。周蠡輕哼一聲:「暗算?還嫩了點!」將鳳麟劍倒提而起,劍柄由指地變為沖天,劍法卻絲毫不見中斷和懈怠,依舊舞成凜凜密網將孫三困在其中,只聽叮的一聲,爾黔刀扎到鳳麟劍的劍柄上。此時周蠡驀然躍上半空,那張劍網也隨他而起,在空中竟化成一片寒氣逼人的光暈,低低如雨雲似墜非墜,一道閃電從中乍現,孫三突然悶哼一聲,捂著左肩栽倒在地,爾黔刀正插在他秉風穴上,沒入肌膚數寸。
「三弟!」錢二疾撲過去,點了孫三刀口四周穴道,迅速將一粒黑色藥丸餵入他的口中,見孫三仍緊閉雙目,臉色發烏,氣息漸微,便又塞了一粒紅色藥丸進他的嘴裡。
「你便是將身上的解藥統統餵給他,也是徒勞。」周蠡抱著雙肩冷笑道,「秉風穴乃是手三陽和足少陽的交會穴。他慣使剛猛的散猻錘,平日所練的自是外家功夫,修煉散猻錘,內勁尤其灌注於手太陽、手陽明和足少陽中,秉風穴無異練門。毒從此穴灌注,頃刻便侵入心脈,你這毒縱然再輕,他的命也是保不住的了!」
錢二霍然抬頭,盯著周蠡,周五握著無晝劍逼近周蠡,李四和吳六噌地一聲拉弓上箭,箭頭直指周蠡胸口。周蠡依舊抱著雙肩,冷冷回應錢二逼視的眼光,聲音一樣冷冷的:「是你咎由自取,害死了你兄弟。」
「東王周蠡,果然名不虛傳!」錢二切齒道,「本想留你的性命等大哥來處置,看來不必了,四弟,五弟,六弟,我們一起上!」周蠡嘿嘿冷笑一聲,正欲開口,此時半空傳來一聲尖利的嘯哨,震得樹葉簌簌作響。
「是七弟發的訊號!」錢二和周五異口同聲叫道,李四和吳六對視一眼,神情複雜起來。一直在旁觀戰的楚林忽然閃到周蠡身旁,喝道:「以眾敵寡,勝之不武!阿蠡,要跟他們拼,算上兄弟一個!」
「看來不必了。」周蠡輕笑道,「如今是敵寡我眾。」抬手一指,楚林回頭一看,不禁怔住,那群紅衣侍女不知何時已出現在錢二、周五、李四和吳六身後,數把寒光凜冽的利劍指著他們的後心,瞬間四周出現數十人,可仍是半點聲息也無,難怪那三人毫無覺察。
紅衣侍女中那位領頭的彤娘緩步上前,捧著一個包裹,包裹在周蠡面前打開,一顆血淋淋的人頭赫然呈現。
「好,很好。」周蠡用鳳麟劍尖撥開散亂在人頭上的頭髮,仔細端詳那人頭片刻,笑道,「何雄,你素來稱雄,卻又何以稱雄?」他兀自欣賞片刻,抬頭對彤娘道:「這些賤民交給你,料理方式照舊。今夜日就台上的樹,又可以多幾棵了!」說罷挽起楚林,將鳳麟劍插回他腰間的劍鞘,笑道:「今夜月色這等美妙,莫辜負了才是——美酒佳人和納蓉粥,你想要多少,便有多少!」
兩人走出幾步,周蠡忽然放開楚林,向後接連幾個騰翻,躍進那群正向錢二他們四人逼近的紅衣侍女中,伸手扣住其中一名侍女的脖子,喝問道:「你是誰?」
那名侍女渾身一震,水袖輕擺,兩道銀光沖袖而出。周蠡並不躲閃,只將袍袖一揮,噹噹兩聲,兩枚袖箭掉落地下。那侍女借周蠡當拂袖箭之時,指尖夾住第三枚袖箭,對周蠡胸前氣戶穴猛戳過去。周蠡沒有料到她的兩次下手竟如此迅疾,無奈只好側身躲避,那侍女乘機掙脫他的嵌制,躍上半空,可蒙面紅紗卻被周蠡扯下,一張英氣勃發的臉出現在眾人面前,唇周一圈淡淡趣青的鬍鬚,原來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
「七弟!怎麼是你?!」 錢二他們四人幾乎同時驚呼道,周蠡也為之一怔。
鄭七沖周蠡嘿嘿一笑:「東王爺,得罪了!」說話間雙袖已然揮起,無數道銀光如浪頭一般向周蠡捲來,同時聽得鄭七喊道:「四位哥哥,快帶三哥離開這裡!」
「想走?談何容易!」周蠡對彤娘做了個手勢,彤娘一聲唿哨,那群紅衣侍女立刻滿場疾步挪移,將他們四人團團圍在當中,似乎是布了一個陣法,這陣法看似簡單,其實詭異得很,無論他們怎麼左右衝殺,每人前後左右總圍住幾名侍女,錢二發出的爾黔刀和李四他們的流舞箭仿佛長了眼睛一般,無一例外從她們身旁飛過,連衣袂也未曾沾到半點。
「二哥,你們快帶三哥走啊!」鄭七一邊奮力在陣中周旋,一邊對錢二呼道。他儘量將紅衣侍女引到自己身邊,好教錢二他們尋機離開。可此時錢二、周五與李四吳六兄弟倆與鄭七一樣。都被困在陣內,敵手雖然都是女流之輩,可個個訓練有素,且劍法凌厲,使得他們沒有絲毫脫逃的機會。鄭七最後一把袖箭已拋擲殆盡,漸漸有些體力不支,步法也開始紊亂,只聽「嚓」地一聲,左袖從上自下被劍鋒劃破,伴隨一道長長的血口,鮮血順著臂膊奔涌而下。
「最近乾旱得緊,就用他們的血澆我的草地罷。」周蠡在一旁輕聲笑道,「一定要活血,他們的血不流干,我不想見他們斷氣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