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米粥里還有什麼

2024-09-29 17:29:28 作者: 雷池果

  那群侍女聽此吩咐,劍法愈加猛烈,只是不再攻向他們的要害。李四和吳六已多處受傷,錢二也被一劍刺中腿部,勉力招架,而鄭七更是渾身流血,周五揮起斷了劍尖的無晝劍,他劍法不弱,可兵器卻處下風,酣戰如斯,自然也受了不小的傷。一時間,那片草地委實如被鮮血灌溉一般,星星點點的血跡,顏色比楓葉更紅。

  「鳳凰台上鳳凰游!」正在陣中纏鬥的彤娘忽然收住長劍,朗聲吟道。

  楚林目光一閃,眼中流露一陣狂喜,仿佛按捺許久一般,迅速提聲回道:「小米粥里小米留!」同時鳳麟劍長嘯出鞘,周蠡聞聲還未回頭,冰冷的劍刃已架上他的頸項。

  彤娘聽到楚林這聲回答,也仿佛得到命令一般,挽緊手中劍,回身向眾紅衣侍女攻去,那些侍女猝不及防,再加上彤娘的劍法原本就略勝一籌,多數侍女未及迎戰便已被彤娘一劍刺穿胸口或咽喉,錢二兄弟五人就勢反攻,將其餘侍女斫殺殆盡,頃刻屍橫就地,原本紅綠相間的草坪,此刻仿佛開滿了杜鵑,眾侍女的紅衣融進了血泊,在這杜鵑花田中緩緩地流。

  對此驚變,周蠡毫無防備,卻也無驚惶的神色,他盯著楚林的眼睛,聲音比劍尖還冷,輕輕吐出一個字:「你?」

  楚林也盯著周蠡的眼睛:「阿蠡,對不起。」

  周蠡凝視楚林許久,忽然輕輕笑了起來:「是你,不是他!我真蠢,早該想到這一點!」

  楚林微微笑道:「你錯了,阿蠡。我是他,而他不是我。」他輕輕揭下臉上一層薄如蟬翼的面具,此時他的臉與剛才的楚林幾乎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眉心多了一顆小小的硃砂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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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蠡眉頭一顫:「商穹?」商穹是御前侍衛商驄的兒子,長相酷似楚林,兩人的區別便是商穹眉心的硃砂痣。

  楚林搖頭:「你一直以為的楚林,才是商穹,十年前他投奔我之時,我就已把我們二人調換,對外卻放風說眉心有痣的人是商穹。」

  「那麼十年前,西王第一次拜訪東王的示好,是他不是你?這十年來,與我在次賞月對酌的,一直是他?」

  「從來都是他。他心思簡單,這個傀儡西王,他做得很開心。而且,我並未讓他知道他老爹死在你的手上。」

  「那麼,他呢?」

  「世間,只能有一個西王。」楚林嘴角上揚,似要微笑。

  聽到楚林這話,周蠡咬住嘴唇,半晌不語。

  「你苦心將彤娘安排在我身邊,就為了今天,對麼?」良久,周蠡幽幽嘆了口氣。

  「不錯。」楚林翹起嘴角笑了一笑,此時彤娘輕輕解去蒙面的紅紗,周蠡將眼睛閉上轉了開去,那張絕美的面容,他再也不想多看一眼。

  「大嫂!」鄭七忽然對彤娘叫道,「大嫂,你怎麼在這裡?大哥呢?」鄭七的印象中,大嫂小紅的露面次數雖然比大哥還少,但是容貌絕無第二,因此不可能認錯。

  「原來你們也都是西王的人!」周蠡低喝一聲,凝力發指,猛彈鳳麟劍的劍身。楚林只覺得一股強大的力道自傳來,鳳麟劍險些脫手,周蠡藉機抽身,躍上半空。

  「不可讓他跑掉!」楚林粗起嗓子喝道,錢二他們呆了一呆,這正是他們熟悉的趙大的嗓音。楚林見他們發怔,又喝道:「二弟,我今日說的話你都忘了麼?四弟六弟,你們不想報仇了麼?五弟,你不想見小青了麼?」

  楚林的話音未落,錢二、周五、鄭七和彤娘已將周蠡圍住,一陣刀來劍往,周蠡赤手空拳,漸漸不敵眾人的猛烈攻勢。忽然聽得他呵呵大笑數聲,叫道:「本王空度數十年,自負聰明過人,卻連朋友和女人都看不透,活著何用?不如成全你們罷!」說完盤膝落坐地上,舉起手指,向自己的雙目插去。楚林見狀不禁心頭一抖,那雙曾讓他暗自讚賞的兩汪清泉,頃刻化為兩潭血池,慘不忍睹。聽得一陣嗖嗖噌噌之聲,周蠡的胸口插著錢二的爾黔刀和彤娘的長劍,吳六的流舞箭從他的咽喉穿入後頸穿出,他的眼睛早已看不出是睜是閉,臉上鮮血縱橫,直到斷氣,他仍僵直地坐著,嘴角露出隱隱的微笑。

  「念在你我好歹朋友一場,賜你全屍罷!」楚林嘆道,回身望向那兄弟五人。

  周五有些不相信地上下打量著楚林,喃喃問道:「大哥……你是大哥?」楚林留著短短的鬍髭,與一臉虬髯的趙大相去甚遠。

  楚林微微一笑:「五弟,你的百花吐艷那一式練得還不夠地道,若劍尖是你自己拗斷而非周蠡削斷,他根本無從逃脫。」

  「可你……又是西王……」鄭七結結巴巴道。

  楚林笑道:「兵不厭詐,周蠡聰明得很,不這般偽裝,如何能瞞得過他?不過我做你們大哥的時候,卻是真心的,若你們還念我是你們大哥,就助我滅掉張訴,如何?」

  眾人忽然陷入一片沉默,每個人似乎都在思忖,鄭七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一臉茫然。

  錢二第一個開口,仿佛思考良久,一字一句道:「大哥,如今周蠡何雄已除,區區張訴,大哥滅其易如反掌,兄弟我向來自由慣了,閒雲野鶴的生活,暫不想放棄。」

  楚林長嘆一聲:「我知道,他日我滅了張訴,便可統一天下,伴君如伴虎,古訓如此。你既然不肯助我,我也不勉強你,你,走罷!」

  錢二向楚林深深一揖,楚林不等他直起身來,手腕一抖,鳳麟劍將他穿胸而過,錢二直起身來,不可思議地望著楚林,楚林一聲不響,將鳳麟劍輕巧拔出,一股血柱從錢二的胸前飆射而出,濺了楚林一身,錢二緩緩倒在地上,眼睛睜著,似乎望著臉旁的草葉發呆。

  「還有誰也想走?」楚林握著鳳麟劍,靜靜問道。鳳麟劍上依舊纖塵不染,一滴血珠凝在劍尖。

  「我。」李四道。

  「我!」吳六也道。

  「也好。」楚林淡淡道,「你兄弟倆除了會射箭,武功稀鬆平常,留也無用!」說完對彤娘使了個眼色,彤娘會意,撩起長劍,只片刻間,李四和吳六也倒在血泊中。

  「你居然殺自己兄弟!你……你已不是大哥,而是殘暴的西王!」周五從震驚中迴轉,悲憤喊著,舉劍向楚林撲來。

  「不自量力!」楚林哼了一聲,鳳麟劍迎上前去,彤娘也舉劍迎了過來。周五悲憤過度,無晝劍早已亂得不成章法。他這無晝劍原本就是化身為趙大的楚林傳授,縱然平時,他也不敵楚林,何況此時面對楚林和彤娘兩人?不消幾個回合,周五也喋血而亡。

  楚林默默在周五屍身旁站了片刻,回過頭來,只見鄭七站在不遠處一動不動望著自己,他似乎被嚇呆了,臉色慘白。

  「七弟?」楚林輕喚道。

  鄭七望著楚林,仿佛還未從恍惚中迴轉,他的嘴角抿得緊緊的,嘴唇周圍趣青的須痕愈發明顯。

  楚林見鄭七一言不發,只道他還未回過神,便笑道:「你是唯一知道我和你大嫂暗號的,你這般聰穎,天下難得。」

  「什麼暗號?」鄭七輕聲問道。

  「還記得出發前你問過我什麼嗎?我與你大嫂的暗號如此隱秘,你是如何猜到的?」

  「我?」鄭七輕嘆一聲,「當時,我只是想為哥哥們熬一點小米粥,卻不知道粥里除了小米,還要放些什麼。」

  「你說什麼?」楚林眉頭一皺,暗忖道:「怎麼可能如此巧合?」正狐疑間,忽聽耳邊傳來一陣悠揚的簫聲,將適才的殺伐之氣消減了許多,正欲凝神細聽,突然覺得腹內絞痛難耐,不由自主滾倒在地,彤娘慌得撲上前去:「王爺!王爺!您怎麼啦?」楚林此時已經痛得說不出話,這時簫聲由遠至近,一個人影緩緩走近他們,楚林強忍疼痛抬眼看去,正是橘兒!

  「你……」楚林不記得混亂中橘兒去哪裡了,就象不知道她又如何出現的一樣。

  「你殺了他,就是殺了你自己。」橘兒的聲音很奇特,毫無抑揚頓挫,顯見用的是腹語,也難怪,能服侍東王周蠡的女子,無一例外都是啞巴。

  「你……什麼意思?」楚林痛得聲音都變了調。

  「我是小橙。」橘兒轉頭望著錢二的屍體,臉上滿是柔情和悲愴。

  「你就是……二嫂?」鄭七低呼道,他從未見過小橙,卻無數次聽錢二提起過,錢二每提起她的時候,剛毅的臉上總漾滿溫柔愛憐,連臉部的線條都柔和了許多,讓鄭七忍不住浮想聯翩:二哥和二嫂終於可以相會的時候,該是怎樣催人淚下的幸福場景?

  鄭七看著小橙,一時間只覺得有些透不過氣,小橙定定望著錢二的屍體,櫻唇微微翕動,仿佛要把積攢了一生的情話,統統在這一刻對他傾吐出來。

  楚林覺得頭嗡了一聲,他知道小橙是錢二的未婚妻,可從未見過她。他知道她精通毒術,可這一次竟然漏掉了她!

  「納蓉粥里……有毒……?」

  「不錯,有毒。這毒是玉簫腐骨散,借簫聲催動毒性。我本只想毒死周蠡,卻沒想到他也讓你喝了粥。」小橙把簫舉到唇邊,婉轉的簫聲又開始響起,催動楚林體內的毒。楚林只覺得腹內被人用刀子攪動一般,黃豆大的冷汗涔涔而下。

  「殺……殺……殺了他們……」楚林斷斷續續對彤娘道,彤娘舉劍向小橙刺來,可惜晚了一步,簫聲此時已漸漸拔高,一直吹到音調最頂端,楚林大叫一聲,連吐數口黑血,氣絕而亡。

  「王爺!」彤娘撲到楚林身上,撫屍痛哭,片刻霍然起身,攥著劍逼近小橙。

  「你不用殺我,錢二哥死了,我也不會獨活。」小橙慢慢走到錢二身邊,輕輕撫摩他沾染鮮血的頭髮,然後伏到他的身上,緊緊抱住他的肩膀,拔下他頭上的髮簪,猛戳進了自己的太陽穴。

  「你很走運,你死以前,至少親手殺了你們的仇人,而我卻不能!」彤娘站在小橙和錢二的屍體跟前,握劍的手微微顫抖,她的臉隱沒在暗影里,鄭七看不清她的神色,只是憑直覺,覺得她應該在流淚。

  「你可以殺我。」鄭七脫口而出道。說完這句話,他自己也吃了一驚。

  彤娘慢慢轉過身,月光照在她毫無瑕疵的臉上,使那張本就白皙的面容更是慘白。她盯著鄭七,漆黑的眸子中閃著奇異的光,那光漸漸聚集,竟化成了殺氣。

  「王爺一直想知道,你究竟是誰。」

  鄭七眼神一黯:「哥哥們都走了,我是誰,已經不再重要。」

  「沒有人能把王爺蒙在鼓裡,他只是想讓你自己招認出來。」彤娘的聲音比她的臉色更冷,她舉起長劍,指著鄭七胸口。

  鄭七沉默不語。

  「十年前,北王張訴七歲的世子張鍾夭折。他若活到現在,跟你一般年紀。」

  鄭七輕嘆一聲:「可惜他已經死了。」

  「他如果沒有死,現在會出現在哪裡?」彤娘冷笑一聲。

  鄭七又陷入沉默。

  「他的確沒有死,他的陵墓里,葬的是他的侍童。」彤娘的話讓鄭七一陣心悸,他嘴唇動了動,卻沒有吐出一個字。

  「張鍾就是你,你可承認?通風報信了十年,難怪張訴對我們的行蹤了如指掌!」彤娘厲聲喝道,「我殺不了王爺的仇人,至少可以殺了他身邊的奸細!」說罷緊咬嘴唇,長劍裹挾一陣冷風向鄭七刺來,鄭七正欲躲避,從地上忽然彈起一個人撲到他身前,擋住了彤娘的劍,在彤娘的劍刺穿那人身體的同時,那人手裡拎的銅錘也砸到了彤娘持劍的手臂上。聽得骨頭碎裂的聲音伴隨彤娘的驚叫,那條手臂軟軟耷拉下來,彤娘痛得臉變了形,整個人也摔倒在地。

  「三哥!」鄭七抱住那人,孫三奄奄一息望著他,嘴角抽動,似乎想笑一笑,許久,他艱難吐出幾個字:「我知道……你不是……奸細……」

  「三哥……」鄭七的眼淚迸發而出,「你不該救我……其實……」後面的話被淚水噎在喉頭,將鄭七的臉憋成了赤色。

  孫三努力對他咧嘴笑了一笑:「我……看你……從小……長……大,……知你……不是……她……說的……那樣,答應……我……好好……照顧……小紫……!」鄭七隻覺得手臂陡然一沉,透過淚眼去看時,見孫三也停止了呼吸。

  「我沒想到,你三哥會這樣救你。」彤娘倒在地上,聲音微弱了許多。

  鄭七咬緊嘴唇,忽地抓起孫三的銅錘,高高舉起,可遲疑了半晌,頹然將銅錘丟在地上:「你殺了我的哥哥們,可是,剛才你為什麼只是假裝要殺我?」

  彤娘的身體微微一震:「你……看出來了?」

  「你那一劍刺到我面前時,已有轉向之意。可三哥……三哥……」鄭七的聲音已帶了幾分嗚咽。

  「我不殺你的哥哥們,他們就要殺王爺,威脅王爺的人,我都必須要殺。可如今,王爺已經去了,你和老三……我不想……」彤娘閉上眼睛,眼淚順著眼角流了下來,「其實,你們兄弟六個都是好人,我一個都不該殺,不該。」

  「我只想讓哥哥們都活著,大家還跟從前一樣,可是……」鄭七緊緊捂住臉,極力壓抑住低低地啜泣,「大嫂,你說得沒錯,我是奸細!是我害了哥哥們!無論怎樣,是我害了他們!」

  彤娘一言不發。

  「大嫂,你快離開這裡!」鄭七似乎想起來了什麼,放下雙手急匆匆道,「我父王快到了,你現在走還來得及……」他忽然睜大了眼睛,彤娘靜靜躺在那裡,雙眼緊閉,嘴角淌著一道鮮血,已停止了呼吸,只有掛著淚珠的睫毛還在微微顫動。

  這時一陣腳步雜沓,花園裡湧進大批士兵,侍衛簇擁著一人走近鄭七,鄭七回過頭來,身著蟒袍的北王張訴站在他面前。

  「鍾兒,幹得不錯。」張訴微笑著拈鬚頷首,「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擇日為父龍袍登基,你便是太子,錦繡山河,日後都是你的。」

  鄭七慢慢跪在張訴面前,低聲道:「兒臣……謝過父王。」

  張訴拍拍鄭七——或者應是張鐘的肩膀,神情滿是慈愛,道:「在楚林身邊隱忍十年,實在委屈你了,為父要好好給你接風洗塵,回宮罷。」

  明月西沉,晨光乍露,鄭七跟著張訴回北王王宮,他不喜歡被大群士兵簇擁下浩浩蕩蕩地趕路,只獨自騎一匹馬跟在後面,不知不覺又經過王老伯的粥麵攤,見到攤子上擺出的熱乎乎的小米粥,鄭七嘆了口氣,喃喃道:「其實,我是真的想親手給哥哥們做頓小米粥。」

  王老伯看到鄭七,笑著沖他喊道:「小伙子,小米粥里除了小米沒有別的,就只是水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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