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誰放蘭舟野渡前
2024-09-29 17:28:41
作者: 雷池果
「你已向石星朗下了戰書?」
「是的。」
杜冠群眉頭緊鎖,探究地盯著面前的居原,居原低眉順目,面色平靜,上官顏翎在一旁屏住了呼吸,似乎希望自己不存在。
「崑崙派的羽翼尚未盡除,你貿然出手,不怕壞了大事?」
「但凡為盟主清除異己之事,皆為大事,石星朗狂傲難馴,野心勃勃,且聰敏過人,留他一天,便多一分風險。居某此次以舊怨與之相拼,若成,則盟主從此高枕無憂,若敗,權當居某報盟主當年收容之恩。」居原的語調極平,毫無抑揚頓挫,仿佛在說一件毫不關己的事情。
杜冠群嘆道:「賢侄何出此言?令師貫日道長當年於軒轅派有恩,他臨終託孤,乃是成全老夫的報恩之意,你雖未入本門,老夫卻待你猶如嫡傳弟子,你與石星朗交手,老夫怎會袖手旁觀?」
「盟主如此大義,居某感激不盡!」
「老夫冒昧問一句,為何你多年來韜光養晦,隱忍不發,卻在近日要突然出手?」杜冠群的這一問讓上官顏翎有些不安,她瞟了瞟居原,後者目不斜視答道:「出其不意,方可攻其不備。」
趁杜冠群和居原細謀之時,上官顏翎尋了個藉口溜回房內,支頤沉思許久,在案頭鋪開紙筆,剛剛磨好墨,房門卻被慢悠悠推開,一陣風吹亂了宣紙,上官顏翎只好放下筆,起身關門,手指才觸到門扇,她整個人便凝在了地上,只見居原出現在房門口,側面向她,看不出他神情是陰是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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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你有多重要?」居原緩緩開口問道。
上官顏翎努力讓自己笑得嫣然:「你……在說誰?」
「石星朗。」居原慢慢轉過頭,目光炯炯,一閃便罩住了上官顏翎,面無表情道:「你心裡無他,我殺他只有一個理由;你心裡有他,我殺他便多了一個理由。」
「你這話是何意?我心裡怎會有他?」上官顏翎此時已平靜下來,嗔怒道,「若我心裡有他一丁半點,怎麼會任爹爹廢他武功?」
居原逼近她:「真的麼?」
「我的話你還不信?」上官顏翎就勢把頭靠在居原胸前:「我心裡,從來都只有你一個。」
居原輕哼一聲:「我一直寄人籬下,如今面目又被那賤人毀了,你還肯如以往那般待我?」
上官顏翎噘起櫻唇,不無委屈道:「我既已是你的人,你也已許諾陪我一世,我不後悔,你也不許反悔!」居原見她秋波流轉,淚水盈盈,一腔妒意頓時化作滿懷柔情,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也登時轉為滿室的旖旎春光。
崑崙山的夜風冷得刺骨,傅中彥凝視著面前的熊熊篝火,把杯中酒一點點啜干,又給自己滿斟一杯,眼光片刻不離篝火,甚是專注。這時,有人悄悄出現在他身後,傅中彥不用轉身,就知道是石星朗。
「祁姑娘呢?」石星朗問道。
「在房裡歇息。」
「那麼你在這裡做甚?」
傅中彥沖石星朗微微一笑,晃了晃手中酒罈,石星朗也不客氣,在他旁邊剌剌坐下,端過酒罈,仰脖便是數大口,灌畢大呼:「喝酒還須如此這般,方為痛快!」
「痛快無須豪飲,豪飲未必痛快。」傅中彥有些不以為然,他飲空酒杯,用杯底敲著壇口,唱道:「杯,汝來前!老子今朝,點檢形骸!甚長年抱渴,咽如焦釜,於今喜睡,氣似奔雷。汝說劉伶,古今達者,醉後何妨死便埋。渾如此,嘆汝於知己,真少恩哉!」清脆的杯壇相擊聲在靜靜的深夜裡傳得很遠,傅中彥的歌聲粗獷豪邁,遠遠聽到了山谷的回音。石星朗半眯著眼,也擊掌相和,熊熊篝火被風吹得一竄一竄,與山腳雀躍的松濤呼應。
「更憑歌舞為媒,算合作平居鴆毒猜。況怨無大小,生於所愛,物無美惡,過則為災。與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猶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則須來。』」傅中彥的歌聲至此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汩汩的倒酒聲。
「辛稼軒的戒酒詞,到你這裡竟成了下酒菜!他老人家若曉得,怕要尋你來理論一番!」石星朗哈哈大笑。
傅中彥呵呵一笑,稍舒口氣,輕吟道:「杯,汝知乎?酒泉罷侯,鴟夷乞骸。更高陽入謁,都稱虀臼,杜康初筮,正得雲雷。細數從前,不堪余恨,歲月都將麴櫱埋。君詩好,似提壺卻勸,沽酒何哉。君言病豈無媒。似壁工雕弓蛇暗猜。記醉眠陶令,終全至樂,獨醒屈子,未免沈災。欲聽公言,慚非勇者,司馬家兒解覆杯。還堪笑,借今宵一醉,為故人來。」一氣吟畢,略頓了頓,道:「說也奇怪,辛稼軒的戒酒詞寫得比他那開戒詞要豪氣得多,不知為何?」
「這是自然。」石星朗笑道,「他打算戒酒之時,想必已飲得滿飽,膽氣正盛,所以詩韻渾厚,筋道十足;待到開戒之時,已饞得筋疲力盡,縱然留了些氣力,也盡數給了『不堪余恨』和『沽酒何哉』,何況他還惦記著『借今宵一醉』,哪裡還顧得上詞句的豪氣與否?」
二人相視大笑,一個舉杯,一個捧壇,大有一醉方休的架勢。傅中彥往篝火里添了幾根柴,慢慢轉著酒杯,道:「你找我有何事?現在可以說了。」
「傅堡主果然很爽快。」石星朗斂住笑容,問道:「你明日啟程回傅家堡?」
「打擾你多日,也該告辭了。」
「後日我與那人比武,你當真不感興趣?」
傅中彥沒有馬上回答,此時只能聽到燒柴時的畢畢剝剝和四周的風聲。良久,他嘆道:「此為貴派內務,外人不必過問。」
「江湖中,哪裡有真正的內務?」石星朗冷笑道,「內憂外患,向來相輔共存。你也該猜出,此人與崑崙派的深仇大恨早已有之,二十年來一直藏頭縮尾,偏偏在我受重創之後發難,不是太巧合了麼?」
傅中彥停止轉動酒杯:「你覺得他是受人指使?」
「或者奉命行事。」石星朗站起身來,踱了幾步,「不管哪種情形,此人背後是誰,我不說你也能猜到。」
「杜冠群?」
「不錯!」石星朗的眼裡閃過一絲仇恨,「自任武林盟主以來,杜冠群便四處結黨營私,排除異己,各掌門幫主若稍有不滿,輕則武功被廢,重則滿門盡滅,除此之外,他還喜好挑起各派爭端,那次蓮花峰比武,這老賊究竟打的什麼算盤,你我都心知肚明,礙於各自顏面,還不得不從命而為。杜老賊所經之處,雞犬不寧自不在話下,滿目瘡痍也時而有之,此人在位一天,便禍害江湖一代!我的打算,也不瞞你,為人為己,我石星朗都定要親手滅了他!」
傅中彥長嘆一聲:「杜冠群固然不得人心,但你重又掀起江湖爭鬥,也不見得就是上策。」
「你道如今的江湖就沒有爭鬥了麼?世事如棋,你不走這一步,他人也會走,與其讓旁人走,不如我親自來!」
傅中彥沉默不語,石星朗踱到他面前:「傅堡主,這一局,你將如何舉棋?」
「杜冠群曾有恩於傅家堡,我不忍害他,但他遠非善類,我也絕不會幫他,如此而已。」
「清靜無為?置身事外?」石星朗嘿嘿笑道,「既然想置身事外,你為何又要暗中助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助我這事,遲早會傳至杜老賊耳內,即使不傳,明日比武之後,他也會立時曉得我武功未被盡廢,杜老賊老奸巨滑,定會懷疑你我串謀一氣,從此也視你為眼中釘,傅家堡日後恐怕更不得安寧。到那時,你若仍無所作為,知根底的人曉得你是心存善念,不明就裡的人只道你膽小怕事,那時你非但保不住傅家堡,自己積攢多年的威名也毀於一旦!」
傅中彥凝視著篝火,雙眼中跳動著兩簇小小亮亮的火苗。「人生在世,活得是個『正』字。」傅中彥的聲音很沉靜,「暗中助你,是覺得你雖桀驁狂妄,卻也是條錚錚好漢,若杜冠群因此對我發難,我也絕不言悔;不對杜冠群出手,是因當年他曾助先父逃過一劫,先父後來雙倍償還了這個人情,但我還始終念及此事,若因此惹得江湖中人對我側目而視,我也坦然受之。」
「好一番鏗鏘之言!」石星朗冷笑道,「那麼我問你,何為正?大惡當前,隱忍不發無異助紂為虐!正義之士,當疾惡如仇,除惡務盡,否則,休提半個正字!」他把手中酒罈摔到火堆里,酒罈碎裂處,火苗陡然竄起數尺,「江湖浩瀚難測,沒有誰對誰錯,只有孰強孰弱!鋤強扶弱常被看作正舉,被欺凌的弱小也常常是占理的,那是因為他們弱得只剩下理了,有朝一日他們也強起來,同等光景下,看他們還會與你講理否?我石星朗從來都不是弱者,一向我行我素,也懶得談論是非對錯,今日更沒有勸你襄助之意,只是不想見你再這樣執迷不悟下去——你以為不出手,杜老賊就會領情麼?那日所謂的崑崙派襲擊傅家堡,十有八九是杜老賊所為,意在挑撥離間,你那管家祁六怎麼死的,你可忘記了?」
近旁的樹上傳來一聲低低的啜泣,傅中彥和石星朗對視一眼,並無驚訝神色,顯然各自早已發現此人藏匿左近,卻都不點破,如今此人自行暴露,倒也省了他們的心。
「寒嫣,你怎麼還不去睡?」傅中彥喚道,口氣頗有些無可奈何。只見一個嬌小的黑影從樹上飛起,在樹梢間疾行而去,片刻不見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