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世奴
2024-09-29 17:28:16
作者: 雷池果
我出生之後很久才明白,我還不如從來就沒有出生過。在我出生那天起,爹娘就已經看到了我的黯淡的將來。
爹和娘的嘆息自我記事起就伴隨耳邊,印象最清楚的一次,是我在半夢半醒之間,感覺爹爹一邊撫摸我的額頭,一邊跟娘說話:「這孩子聰明伶俐,絲毫不比男兒差,可惜,她是個女孩家,還是個美人胚子,唉……」
我知道他們在說我,於是佯裝睡熟,繼續聽他們講下去,他們嘆息了大半夜,聽他們說,生在我們這等人家的女兒,看起來似乎榮華富貴,但歸宿常常不如人意,尤其是美貌女子,則更紅顏薄命。
這些話,當時的我完全不懂,但卻牢牢記了下來,以待日後的某天去明白這些話的意思。
爹娘或許是杞人憂天,但他們畢竟風雨飄搖半生,做什麼決定都有他們自己的道理,我從沒有怪過他們,我覺得他們是為我好,天下的人家,除了宮廷皇族,沒哪個有害自己親生骨肉的道理。
我對著鏡子端詳著自己,說也奇怪,鏡里的面容總叫我有些恍惚迷惑,那是我熟悉的臉麼?我輕輕撫摸著自己的臉,從額頭到鬢角,從眉毛到下巴,不錯,這臉是我自己的,但總讓我覺得陌生。
我很苦惱,於是試著痴迷於琴棋書畫,熱衷於舞刀弄槍,只有在這些行為中,我才感受到真正的自己,可是一離開它們,我又悵然所失。
「孩子,爹這麼做,實在是太難為你了。」爹爹的嘆息從沒有停止的時候。
我當時正好畫完了一幅畫,聽他這麼說,就笑著拎起捲軸給爹爹看:「爹,不管怎樣,孩兒的丹青功夫是見長了!」
爹爹捋著鬍鬚,寬慰地笑了一笑。可他心裡對我的歉疚,大概是揮之不去的。
我不願多想爹娘當年的決定是對還是錯,他們當初既然已經做了那樣的決定,探究對錯便沒有多大意義。這世間很多事情本沒有對和錯;很多事情要過很久才讓人感覺到對或錯,很多事情或許一直到事情結束,都不能肯定是對還是錯。
我唯一關心的,是一個真和假的問題。
什麼是真?什麼是假?真和假,不過一念之差。
「小姐,大將軍請周大人速速前往將軍府,有急事相商。」管家周遜在我房門外稟報導。管家周遜本是我爹的書童,耿耿忠心無須多表,除了爹娘,他便是我最信任的人。
「知道了。」
我打開梳妝盒,取出短短的假鬍髭,小心貼到嘴唇上方和下頜兩側,又粘了點假眉毛在眉峰上下,接著熟練地梳好男兒髮式,裹好胸部,穿上長衫,戴上平巾,臨出門前,對鏡審視了一下,很好,沒有破綻。
周遜早已牽了馬在大門等候,我翻身上馬,向大將軍府飛馳而去。才到將軍府,便有人向里通報,門庭一路敞開,我大踏步走了進去,徐知詢早已在正堂等著我,一見我進來便跳起來嚷道:「你可來了!」
看徐知詢焦灼的模樣,我便知道,一定是徐知誥又為難他了。跟隨徐知詢多年,對他的脾性我了如指掌,每一點不足掛齒的睚眥,在他看來都如臨大敵。
「廷望,你得給我出個主意!」
「將軍,出了什麼事?」我極力壓低我的嗓音,我得隱藏一切有可能暴露我的女兒身的特徵,因為多年以來,在徐知詢和周府以外的所有人眼中,我,是周廷望。
我不得不承認,徐知詢絲毫不擅朝廷爭鬥,他總能有被人可抓的把柄,徐知誥若要治他的罪,簡直易如反掌,每每要我苦口婆心對他曉以利害,他才懂得收斂一些。
「廷望,這樣的主子,你還侍奉他做甚?」周宗勸我。他是徐知誥的親信,我們平日私交不錯。
我看著他,笑了一笑:「你想說什麼?」
「太尉求賢若渴,你何不效仿管仲?」
我仰天大笑:「管仲死裡逃生的運氣,常人可遇不可求。若有人有心做齊桓公,你未必能做得了鮑叔牙!」
周宗猛然窘住,我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周大哥,你我各侍其主,各盡本分,有何不妥?」
周宗看著我,嘆了口氣,低聲道:「太尉每次談及你的時候,總要扼腕半天,看情形,他或者招納你,或者就……」
「或者就殺了我。」我閒閒接口道,「太尉的確是個聰明人,換作我是他,也會這麼做。」
周宗重重跺了一下腳:「廷望,你真是執迷不悟!」
我依舊是笑。周宗又長嘆一聲,仿佛下了什麼決心一樣,說:「太師忌辰,大將軍曾召太尉回江都金陵拜祭,此事你可知曉?」
「當然知曉,太尉說奉聖上之命,不能離開。」
「其實,聖上根本沒有下過這樣的命令。」
我狐疑地望著周宗,不是驚訝於他的話,而是奇怪他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你我縱是各侍其主,我也不是全然不明是非,究竟是誰不臣不孝,心裡明白得很。」說完這話,他轉身走了。
望著周宗遠去的背影,我的心下沉得厲害,太師故去之後,徐知誥愈發無所顧忌,徐知詢如不懂得自保,遲早要死在他的手上。
回將軍府後,我把從周宗那裡得來的徐知誥的消息稟報徐知詢,雖然讓毫無頭腦的徐知詢知道這些消息是件很冒險的事情,但不能因為他毫無頭腦,我就知情不報。
一個凜冽的深秋,徐知詢帶我入朝面聖,說是面聖,不如說是見徐知誥。
這次入朝跟以往相比,實在有些蹊蹺,我們的住地戒備森嚴,進出都須憑徐知誥的手諭。不久,徐知誥傳聖上旨意,封徐知詢為統軍,領鎮海節度使,卻派遣右雄武都指揮使柯厚率金陵兵馬發往江都。
這道旨意一下,在徐知詢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聽到了晴天霹靂。
江都本是大將軍徐知詢的地盤,太師病逝後,徐知詢為徐氏諸子中唯一持兵馬可與徐知誥抗衡的人,如今徐知詢被徐知誥困在朝中,江都又被徐知誥的親信占據,此時的楊家天下,無疑已全部是他徐知誥的了。
「徐知誥他欺人太甚!」徐知詢憤憤摔碎了案上的花瓶,怒氣沖沖闖了出去,我根本來不及攔住他。
旨意已下,便無可挽回,不過徐知誥目前還不會殺徐知詢,大概是念及太師的情份,倘若徐知詢自己將殺身罪名拱手相送,徐知誥也絲毫不會客氣。徐知詢一直都是這樣,我只能在心裡無可奈何地嘆息。
我走到院內,院門有四名侍衛把守,院外想必伏了數十名,我摸向腰間,叱魂還在那裡,他們戒備既然如此森嚴,為何不先卸掉我的兵器?
忽聽外面有人傳報:「太尉到!」我轉身一看,只見徐知誥走進院門,他身後帶著數名持刀仗槍的侍衛,來勢洶洶。
「周廷望參見太尉!」我輕輕一拜。
「周廷望,你可知罪?」徐知誥冷言問道。
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我笑了笑,道:「懇請太尉明示!」
徐知誥的臉頰微微一抖,眼神變得陰鷙:「你無中生有,造謠惑主,挑撥離間,其心可誅!來人——將周廷望拿下!」
聽徐知誥這麼說,我幾乎可以猜出從徐知詢離開到現在的這段時辰里發生了什麼事情:徐知詢大概是去質問徐知誥,免不了怒揭他的篡位野心,徐知誥何等聰明,自然順藤摸瓜,將罪名安到了我的頭上。
我站著沒動,靜靜看著侍衛們向我衝來,假如被他們拿下,結果無非一個死字,這已在我意料之內,只不過是個時辰問題。
可是,我還有未了之事,若不給個交待,我將永世不安。侍衛們衝到我面前時,叱魂陡然出鞘,鋒利的劍鋒削斷了沖在最前面一名侍衛的兵器,我高高躍起,叱魂發威的時候,聲如虎嘯龍吟,形如激流湍瀑,那群侍衛根本不是我的對手,他們的兵器頃刻便散落一地。
「周廷望,你敢造反?」徐知誥喝道,他身著官袍,大概也沒帶兵器,兩名侍衛把他護在身後。
「小人不敢!只是想借光而已!」我冷笑道,猛然抽劍回身,劍柄點倒了那兩名侍衛,劍刃就勢一橫,抵在徐知誥的咽喉。其他侍衛見徐知誥受制,不敢再攻上前來。
「你……」徐知誥緊緊盯著我,他看向我的眼神,驚訝竟多于震怒。
「大人莫怕,小人不敢太過造次,只是尚有未了之事,須離開片刻,待事情辦妥,必自縛而見!」我也盯著徐知誥。
「這裡不是別處,即使我有心放你,你也很難出去!」徐知誥冷冷道。
我笑了,將劍刃抵得更緊了些:「太尉才智過人,一定有很多辦法,對不對?」
徐知誥的確有辦法,不消半個時辰,我便離開了那裡。
在做了二十多年的周廷望後,爹爹在逝世前告訴我說,他和娘本來給我起名為周世奴。也就從那以後,我漸漸可以在府內身著女子裝束,對外則稱「周府將失散多年的小姐從鄉下農家接回」,從此周府里就多了位小姐。當然,周廷望和周世奴從未同時在人前出現過,雖然周府小姐的容貌和才華早已被流傳在外,被眾多達官貴人們惦記關注,包括權傾一時的太尉兼侍中徐知誥。
我記得那是初夏的一個夜晚,白天剛剛幫徐知詢應付了一番與徐知誥的針鋒相對,回府後,整個人已累極,改回女裝後略一梳洗,抱著一張琴就鑽進了後園。只有獨自在後園撫琴或舞劍,才會讓我感到徹底的輕鬆。
然而那天晚上,後園卻不止我一人。我聽得出那個男人的腳步,由遠及近,輕輕地在草地上碾過。但我不能回頭。我不想任何會武功的人覺察我也會武功。我繼續彈我的琴,只是將弦撥得更繁複些,使琴聲顯得華麗且世俗。
他輕咳了一聲。我像是被嚇了一跳一樣驀然回頭——我必須像是初見一位陌生人一樣,因為周廷望對他的容貌無比熟悉,而周世奴卻應從未見過。
「你是何人?」這個問話被我有意摻進幾分顫抖。
「在下徐知誥,路過此處,不想卻打擾了小姐彈琴。」
「路過周府後園?徐大人果然非同常人。」我迅速讓自己恢復常態,問話中加了一絲俏皮。「您可是來尋我兄長的?他才回府不久,便被另一位徐大人給叫走啦。」
徐知誥卻不回話,只把目光變成一個碗,把我牢牢扣在下面,並漸漸透出灼灼之意。
我把臉一沉,怒道:「徐大人,您不告而來,又這般看人,實在無禮。恕小女子不能奉陪!」說完,抹身便走。
這才是世人眼中周府的小姐,快人快語,不拘小節,和其兄截然不同。做戲亦須有度,否則反會令人生疑。
腦後卻一陣風聲,我心裡一驚:難道徐知誥已看出是我一人分飾兩角,前來試我的武功?我扮周廷望時,是與他交過手的。我能做的,便是以不變應萬變。
那風聲到我身後一滯,轉而變成一股力道,迫我原地轉身面對來人,衣袂卻未被觸動半點。
「你,像極了乃兄周廷望。」徐知誥盯住我的眼睛,緩緩說道。「只不過,你藏著許多他沒有的秘密。」
徐知誥的話讓我震驚,我也盯著他,下意識向後退了一步,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放心,我徐知誥不會動你一個指頭;若有,必是明媒正娶之後。」徐知誥向前一步,我幾乎能感受到他噴出的鼻息。「無論我與你兄長是敵是友,總有一天,你會嫁入徐府;到那天,記得告訴我你的秘密!」
為年富力強並手握重權的當朝太尉垂青,正常的女子,除非已有心上人,多少都會有些暗自歡喜。我卻連續多日惶恐不安,不住回想當日點點滴滴,推測我是否已被他看穿,在哪裡出了破綻,該如何補救,又該怎樣防範。
於是我開始疑惑,我究竟是周廷望,還是周世奴?
如果是前者,可我的的確確是女兒之身,隨便問一個認識我的人,他們任誰都不會說周廷望是個女人。
如果不是前者,我二十年來的一切經歷閱歷,這些怎麼也算不到周世奴頭上,行事、思慮、處世的時候,我都認為自己是周廷望,即使回到府內,我也總身著男子裝束,原先是防客人突然造訪或徐知詢突然召見,後來便漸漸成了習慣。在驚遇徐知誥後,這習慣則更加頑固。
女扮男裝一時不難,可我女扮男裝了二十餘年,以至不知何去何從!
女人的身體,男人的思維,我究竟是誰?我究竟應該成為誰?
我趁著夜色奔向瀟湘居,馮延巳如果是個聰明人,就不應再在那裡等我,因為對他的感情,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是真是假。或許我是真的傾慕這個才子,或許我只想證明,自己是個貨真價實的女人。
馮延巳沒有在瀟湘居,可他的詞卻靜靜鋪在案頭,看著他的筆跡,我突然流下了眼淚。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擦掉眼淚,我竟有些欣喜,我能為一個男人流淚,說明我已返璞歸真。
馮延巳,你必須忘了我,至少要讓別人覺得,你從未認識過我。
我用叱魂劃破手指,笑著在「倚瀟湘」三個字上壓著寫了「已消香」,烏黑的墨字襯著鮮紅的血字,分外刺眼。
字同音,意懸殊,就好像我,同一個人,身份迥然。
西風裊裊凌歌扇,秋期正與行雲遠。花葉脫霜紅,流螢殘月中。
蘭閨人在否,千里重樓暮。翠被已消香,夢隨寒漏長。
——[註:馮延巳·菩薩蠻]
我想管家周遜走到院內的時候,一定被我嚇了一跳,我背著月光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少爺?」他輕輕喚道。他也是多年養成的習慣,見我以男子裝束出現時,便稱呼「少爺」,見我以女兒本色出現時,便稱呼「小姐」。
「遜叔,老夫人安歇了麼?」
「剛剛就寢,想必還沒入睡,少爺要見夫人?」
「不。」我走到周遜面前,雙膝跪地,「遜叔,我有一事相求。」
周遜慌得也跪下扶我:「這……這怎麼成,少爺!您快起來,快起來!這……不是折殺我了麼?」
「遜叔,您聽我把話說完。」我突然覺得喉頭被什麼堵著,說話也變得艱難哽咽,「遜叔,我可能會很久都不回來,我娘……就拜託您了!」說著,我取下腰間沉甸甸的包袱,放到他面前,「這裡有一些盤纏,明日一早,您帶著我娘悄悄到鄉下去,這裡的田園屋舍千萬莫動,免得遭人疑心。還有,裡面有一封信,煩請遜叔親手轉交馮先生。」
「少爺,您要去哪裡?」周遜好像感覺到什麼,他抓住我的胳膊,「您一向忠心耿耿,怎麼會……」
我慘然一笑:「遜叔,官場沉浮,遠非一人所能左右,您……不要再問了。」
周遜已老淚縱橫:「小姐,我看著你出生和長大,老爺和夫人當年那麼做,的確苦了你了,本以為此舉可以避禍,誰知……」他此時對我的稱謂並非口誤,而是一種不尋常境地下的正常回歸,我感覺他有很重要的話要說。
「命中注定的事情,任誰也改變不了。盡人事而順天命,足矣!」我站起身來,扶起周遜,「遜叔,今晚之事,莫讓老夫人知道,切記!」
「小姐留步!」周遜果然緊走幾步上前,顫巍巍從懷裡掏出一個布包,他一層一層打開裹布,最後露出一個錦囊,他含著眼淚對我說:「小姐,這是老爺臨終前交給我的,老爺說,這錦囊內的物事或可幫你度過劫難!」
我慢慢接過錦囊打開,裡面是一封書信和一塊小小的碎玉,這玉的形狀,好像是個麒麟頭,但斷口參差不齊,象是從一件大的玉飾上掰下來的。
我把碎玉放回錦囊,取出書信展開,信是爹的筆跡:「世奴吾兒,見字如父。周府十代單傳,至吾始斷,初甚不甘,是以汝雖生為女兒,卻勉為男丁,此吾之咎也!今汝身處官場,禍福莫測,若近囹圄,可以周廷望之名犯,以周世奴之身遁,此玉為昔日吾與太師所締之約,可保汝命。……」
「遜叔,謝謝你。」我擦去眼角的淚花,收好錦囊,飛身躍上屋頂,我還有最後一件事情要做。
在奔往太尉府的途中,一個問題始終在我頭腦里盤旋:爹與太師當年締結的是什麼約?如果是婚約,太師膝下最不缺的就是兒子,爹為何不讓我以真面目示人?如果不是婚約,太師已歿,這約定還能維持麼?
我跳過圍牆悄聲落地時,徐知誥正獨自一人在院子裡背對我站著在寫字。
「你沒有食言,很好!」徐知誥轉過身來,他手裡拿著筆,背後案頭的宣紙上滿是龍飛鳳舞。
我笑道:「太尉氣定神閒,想必已經做好安排,我是否主動投案,您壓根不用發愁。那麼請罷!」說完雙手向後一背,等他下命捆綁。
徐知誥哈哈大笑:「這周圍沒有衛兵,你也肯束手待斃?」
「結果都是一樣,何必再費周章?」我靜靜答道,「我知道太尉不但想抓我,還想殺了我,如今我將自己送到您的刀下,您只管取我首級便是。」
「實在看不出,周大人年紀輕輕,竟對自己的性命如此輕賤!」
「並非我輕賤性命,而是我明白太尉的心思。」
「說下去!」
「太尉不可能殺自己的兄弟,然而又不容我與大將軍共存,所以非殺我不可。」
徐知誥走近我,他盯著我的眼睛,我也盯著他。
「你說得不錯,我不會讓你活過今晚!」他一字一句說道,「雖然都是殺,但殺小人與殺君子畢竟不同,我一直敬佩你的赤膽忠心,敬佩你周廷望算條漢子,所以我會讓你死得體面!」說完拔出佩劍,喝道:「你亮劍罷!比武之中死去,也算英雄的歸宿!」
「英雄?」我忍不住笑了。這是塵世間最俗不可耐的一個詞,徐知誥竟把它用在我身上。
「既然太尉賞臉,我又怎能拒絕?」我拔出叱魂,捏好劍訣,「太尉先請!」
徐知誥眼神忽然一黯:「你若早能說出這句話,何必到如今地步?」話未說完,劍已刺來,我也舞起叱魂,這是我第一次與徐知誥比劍,自然也是最後一次。
劍來劍往之中,我發覺徐知誥並不想殺我,那麼他便是想放我一條生路,但他不可能放我離開太尉府,自然還是想盡力將我招至他的麾下。
「太尉,你不必手軟,無論你殺不殺我,或者殺不殺大將軍,我都不會為你效力!」我右手執劍,左手摸出徐知誥給我的令牌用力擲向他,這一舉措果然奏效,徐知誥的劍陡然凌厲,攻勢愈發迅急。
這時的我卻覺得分外暢快,學武以來,從未這般與人比過劍法,棋逢對手的感覺委實妙不可言,此刻的叱魂已經看不清劍身,唯有一團寒光在我手中,我忘了自己是在用性命下賭,只覺得徐知誥也在拚力打鬥。
不知多少回合,徐知誥劍法有些紛亂,我看準他一個破綻,挺劍刺去,劍尖距他咽喉還有數寸時,他橫劍一架,人也被震得後退一步,一塊掛玉從他領口跌出,我瞥了那玉一眼,這玉的圖案似乎是麒麟送子,那隻麒麟的頭被掰斷了。參差不齊的斷口和遜叔交給我的玉麒麟頭的斷口很像。
我有些懵了,只覺得渾身如同被點了穴道一樣,徐知誥趁勢回手一劍,我呆呆地看著他的劍尖沒入我的胸口。
「你……為何不躲?」徐知誥的嗓音竟有些變了。
我想走近一些,好看清那塊玉,誰知鑽心的疼痛讓我踉踉蹌蹌,最後竟倒在徐知誥的臂膀上,不過也巧,那玉正好在我眼前蕩來蕩去,我看清了,這玉的圖案的確是麒麟送子,被掰斷的部位和我的玉麒麟頭斷口幾乎吻合。
「這……這是……」我努力舉起手指著他的玉。
「你娘還未生你的時候,你爹曾與太師締下誓約:若生女孩,則嫁入徐門,若生男孩,則為徐門效命。你出生後,這玉一直無主,直到太師臨終才送給我,太師都有意讓你為我效命,為何你至今執迷不悟?」徐知誥的聲音帶著一股怨怒。
太師臨終贈玉,想是已看破了我的女兒之身,而徐知誥這樣一個聰明人,居然毫無覺察。
我閉上眼睛,覺得一股咸腥的熱流沿嘴角奔涌,感覺我的知覺也在隨這熱流漸漸流失,朦朧中聽得徐知誥恨恨說道:「周廷望,你莫怪我殺你;但我應允你,你身故後,我將娶你妹妹為如夫人,並奉養你母親終老!」
我猛然睜開眼,見徐知誥正俯身看著我,我感覺到他噴出的氣息,他的眼睛裡又是那種複雜的眼神,人在彌留之際的頭腦格外清醒,聯繫過往林林總總,我突然明白了一切。
徐知誥以往所想的不是如何勸降我,便是如何幹掉我,不管哪個結果,都是為了削弱徐知詢的勢力;後來加了一個非此不可的理由,便是不管哪個結果,都可以娶到「我的妹妹」。
我想笑,但是已經笑不出來,平時我輕鬆能說出的話,此時要費全身的力氣才能吐出:「你……是覺得……不管怎樣……都可以……一箭雙鵰麼?……你……錯了!」
我用最後的氣力,撕下了臉上的假鬍髭和假眉毛,舉手間,平巾被碰落,一頭長髮傾瀉而下,蓋住了徐知誥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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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貞)三年十一月,金陵尹徐知詢來朝,知誥誣其有反狀,留之不遣,以為左統軍,斬其客將周廷望。以徐知諤為金陵尹。
——《新五代史》卷六十一(宋·歐陽修)
武義元年,拜(徐知誥)左僕射,參知政事。溫行軍司馬徐玠數勸溫以己子代昪,溫遣子知詢入廣陵,謀代昪秉政。會溫病卒,知詢奔還金陵,玠反為昪謀,誣知詢以罪,斬其客將周廷望,以知詢為右統軍。
——《新五代史》卷六十二(宋·歐陽修)
吳諸道副都統、鎮海寧國節使兼侍中徐知詢自以握兵據上流,意輕徐知誥,數與知誥爭權,內相猜忌,知誥患之,內樞密使王令謀曰:「公輔政日久,挾天子以令境內,誰敢不從!知詢年少,恩信未洽於人,無能為也。」知詢待諸弟薄,諸弟皆怨之。徐玠知知詢不可輔,反持其短以附知誥。吳越王鏐遺知詢金玉鞍勒、器皿,皆飾以龍鳳;知詢不以為嫌,乘用之。知詢典客周廷望說知詢曰:「公誠能捐寶華以結朝中勛舊,使皆歸心於公,則彼誰與處!」知詢從之,使廷望如江都諭意。廷望與知誥親吏周宗善,密輸款於知誥,亦以知誥陰謀告知詢。知詢召知誥詣金陵除父溫喪,知誥稱吳主之命不許,周宗謂廷望曰:「人言侍中有不臣七事,宜亟入謝!」廷望還,以告知詢。十一月,知詢入朝,知誥留知詢為統軍,領鎮海節度使,遣右雄武都指揮使柯厚征金陵兵還江都,知誥自是始專吳政。知詢責知誥曰:「先王違世,兄為人子,初不臨喪,可乎?」知誥曰:「爾挺劍待我,我何敢往!爾為人臣,畜乘輿服御物,亦可乎!」知詢又以廷望所言誥知誥,知誥曰:「以爾所為告我者,亦廷望也。」遂斬廷望。
——《資治通鑑》後唐紀五(宋·司馬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