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延巳
2024-09-29 17:28:12
作者: 雷池果
我祖籍是江都廣陵,父親原是吳國軍中小校,後升任歙州鹽鐵院判官。我很早就喜歡吟詩作詞,習慣把很多感覺揉在一起,然後慢慢分出條理,象揉面以後再一根一根搓成麵條一樣。我的詩詞,每一句看似和其他詩句沒有關聯,但通篇卻是一樣的情感,或離愁,或歡歌,或哀怨,或憂思。日子久了,「文雅」二字仿佛和我的名字綁在了一起,連手握朝廷重權的徐太尉也注意到了我。
父親的仕途愈走愈通暢,某種程度暗示著我也將子承父業。所以,徐知誥差人請我到太尉府的時候,我毫不驚訝,這是遲早的事情,我唯一沒把握的是究竟是早還是遲。如今看來,是不早不遲,正在我二十四歲那年。
我從小就喜歡穿白衣,不為別的,只覺得這顏色立於眾彩之中,有種說不出來的傲氣,於是入太尉府那天,我也是一身白衣。徐知誥為人和藹,幾句談話下來,與我便一見如故了。
在太尉府花園坐了沒多久,有人輕輕走進花園,徐知誥臉色有些微變,見此情景,我起身委婉告辭。
「馮先生不必拘禮,周廷望乃是舍弟手下愛將,大家都不是外人。」徐太尉不愧是官場中人,片刻就能神色自若,我只好留了下來,向周廷望作了一揖,順便打量了他幾眼。這周廷望是個清瘦俊秀的青年,個頭不高,面色有些蒼白,那雙眼睛卻好似能洞悉一切,他望了望我,回了一禮。
原來徐知誥也是個愛酒好文的雅人,三人剛一落座,他便吩咐上了酒菜,開始推杯換盞,我和周廷望每人身邊各偎了一名嬌滴滴的侍女,不住勸酒添餚。盛情難卻,我自是不會推託,但看那位周兄似乎拘謹得很,酒只沾了沾唇,菜也吃得很少。
「廷望,聽說你也喜好詩詞,馮先生才華橫溢,辯說縱橫,尤擅吟詩作詞,你可與他切磋切磋。」徐知誥笑著對周廷望說。
周廷望微笑道:「蒙太尉厚愛,小人那些不過班門弄斧,怎敢與馮先生相提並論?」
「周兄不必過謙。」我呵呵笑道,「切磋不敢,唱和倒是可以一試,周兄就此口占一首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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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小人便斗膽獻醜,以求拋磚引玉。」周廷望仍微笑著,舉起酒盞凝視片刻,徐徐吟道:「無計閒情拋擲久,欲罷難休,年少青衫舊。百轉愁腸催進酒,新詞未賦人先瘦。歲歲春寒銷翠柳,偶興相逢,緣故何須有。獨對涼飆輕挽袖,長歌縱使黃昏後。」
「好!」徐知誥朗聲笑道,「早聽說你周廷望能文善武,看來傳言非虛!」
我把手中的酒慢慢啜下,站起身來,緩緩踱了幾步,又坐回桌前,此時一首同韻和詞已成竹在胸:
「誰道閒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樓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註:馮延巳·鵲踏枝]」
「馮先生才高八斗,文采斐然,廷望自愧弗如,且自罰一杯。」周廷望笑吟吟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然後又將酒盞斟滿,道:「酒逢知己千杯少,馮先生,該您了。」
作詞須有靈感,曹植七步成詩是迫不得已,剛才我和周廷望的那首,是借他的輕愁描自己心緒,倒也不費功夫。此刻讓我再作一首,不免有些為難——不怕別的,只恐沉吟久了,涼了席面興致,好在昨晚漫步時偶得一首,可以借來應景。我清了清嗓子,吟道:
「風帶寒,秋正好,蕙蘭無端先老。雲杳杳,樹依依,離人殊未歸。搴羅幕,憑朱閣,不獨堪悲寥落。月東出,雁南飛,誰家夜搗衣。[註:馮延巳·更漏子]」
吟詠完畢,我瞟了周廷望一眼,見他正注視著我,目光有些奇特。只聽徐知誥笑道:「馮先生才思如此敏捷,放眼天下,有幾人可相媲?」
「太尉所言極是。」周廷望輕聲道,「小人甘拜下風。」說著便端起酒盞,飲畢推杯起身,對徐知誥施禮道:「多謝太尉款待,小人還有要務纏身,先行告退。」
周廷望轉身離開花園的時候,我注意到徐知誥的臉色陡然變得鐵青。
那次夜宴後不久,徐知誥請我做秘書郎,陪伴他的幼子識字讀書,每日清閒得很,閒來無事,我便常到河邊遊逛,說來也巧,周廷望也常去那裡,他似乎不像我喜歡欣賞景色,只靜立在樹下兀自發呆。
「馮先生,您也在這裡?」一次,他抬頭看到我站在旁邊,有些意外。
我哈哈一笑:「這等好的去處怎能錯過?你我委實英雄所見略同。」
周廷望也笑了,他笑起來的時候,犀利的眼神柔和了很多。
從那以後,我與他如有了默契一般,無事便在河邊閒談漫步,偶爾還對弈飲酒,他的酒量實在不敢恭維,三杯下去,已是滿面通紅,雖然如此,他從不主動停杯,大概怕掃了我的興致。我長周廷望一歲,便與他以兄弟相稱,初入枯燥的官場生活,便能結識這樣一位莫逆之交,上天待我實在不薄。
一日傍晚,我們二人相對飲酒,飲至酣處,我放聲唱道:「雙玉斗,百瓊壺,佳人歡飲笑喧呼。麒麟欲畫時難偶,漚鷺何猜興不孤!歌宛轉,醉模糊,高燒銀燭臥流蘇。只銷幾覺懵騰睡,身外功名任有無![註:馮延巳·金錯刀]」周廷望此時也喝得醉眼迷離,卻笑著用筷子敲擊酒壺,為我打著節拍。
待我唱完,周廷望突然問道:「馮兄可曾婚配?」
我怔了一下,答道:「不曾。」
「可有意中人麼?」
「也沒有。賢弟問這個做甚?」
周廷望微笑道:「馮兄若不嫌棄,小弟願將舍妹許配給馮兄。舍妹周世奴與我是孿生兄妹,也一直未有人家。」
這話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看了看周廷望,他也望著我。細細端詳下來,我發覺周廷望堪稱絕世美男子,他雖然臉略窄些,下頦的胡茬有些零亂,但肌膚白皙細潤,眉如遠山,目似朗星,雙唇的輪廓精緻分明,他的孿生妹妹,定是個傾城美人。
周廷望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微微一笑,道:「小弟與舍妹是一對龍鳳胎,舍妹的模樣,比小弟要齊整得多。舍妹與小弟一樣喜好舞文弄墨,馮兄這等才華,定會讓舍妹一見傾心,馮兄如有空閒,可到寒舍一見。」
「這……」周廷望的話讓我毫無準備,不知該如何回答。
「馮兄也不必勉強,終身大事,縱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總得兩情相悅才好。待馮兄見過舍妹,若是中意則皆大歡喜,若是不中意,只當以文會友,無須放在心上。」
見到周世奴的時候,我才知道周廷望所描述的絕非虛言。
那天,我應周廷望的邀請來到周府,用罷晚餐,周廷望叫我先到後園賞花,他去安排府內其他事宜。從周府正廳到後園是一條曲折的長廊,兩旁栽滿了鮮花,我一邊沿途觀賞,一邊慢慢踱步,還未到後園,便聽到一陣琴聲,我滿懷好奇走近園門,只見一個紫衣女子背向我,對著池塘彈琴,琴聲急緩有致,悠揚動聽。
我怕腳步聲打擾了她,便停了下來,誰知琴聲也戛然而止,那女子開口問道:「是馮大人麼?為何不進門來?」她沒有回頭,卻好像後背長了眼睛一般,知曉我的一舉一動,我不禁有些吃驚。
那女子又道:「你是我哥哥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哥哥讓我在這裡迎你,你若不進來,哥哥要責怪我的。」說著便站起來轉身望著我,臉上掛著微笑。
我雖然早猜出這名女子就是周世奴,但在看見她的面容的時候,我還是吃了一驚,她的確很美,且美得獨特。有些美人雖美,容貌卻美得普通,見過之後容易讓人忘記,或是與其他美人記混,周世奴卻不是,她的容貌,看過一眼,便如在頭腦里打了烙印一般。她的五官與周廷望仿佛一個模子裡出來的,自是無可挑剔,最具神采的是她的眼睛,那雙眼睛跟她哥哥一樣銳利有神,目光一閃便將人罩在其中,正因為這雙眼睛,使得滿園爭奇鬥豔的鮮花統統黯然失色。她的聲音清脆動聽,這一點卻不像周廷望,周廷望的聲音很低沉,低沉得仿佛要鑽到地底下去。
「馮大人,請坐。」周世奴連喚我兩遍,我才從瞠目結舌中醒過神來,暗暗責備自己的失態。
起初我擔心因男女有別,周世奴這等大家閨秀會矜持沉默,誰想她比她哥哥更健談,我與周廷望一起的大小趣事,她都了如指掌。
「哥哥每次回府,便會與我談起你。」周世奴抿嘴笑道,「他自命飽讀詩書,卻不及你的半分文采。」
「哪裡哪裡,周姑娘忒看輕令兄了。」我笑道,心裡則覺得有趣,周廷望在我看來是文武雙全的奇才,可他妹妹評論他時卻毫不客氣,可見平時他有多寵他這個妹妹。
周世奴歪著腦袋笑道:「我可沒看輕他,那天他與你在太尉府飲酒和詞,竟自甘拜下風,不是技不如人是什麼?」她的臉突然紅了起來,美麗中平添幾分嬌憨可愛。
「聽姑娘這麼說,可是有心替令兄重和那首詞?」我突然忍不住想逗她一下。
周世奴愣了一下,櫻唇微噘,道:「和就和,若是我和了出來,你可得陪我飲酒。」
這下輪到我發愣了,這姑娘實在是潑辣膽大,雖為女兒身,竟豪爽得如男兒一般。
「馮大人,這個條件,你覺得怎樣?」周世奴笑著問我,大有我不回答便不善罷甘休的架勢。
我望著她明艷的笑臉,不由自主點了點頭,她低呼一聲,返身坐回桌前,手指撥弄琴弦,一串叮咚泉水般的琴聲自她的指間流了出來,只聽她唱道:「風帶寒,秋正好,蕙蘭無端先老。雲杳杳,樹依依,離人殊未歸。搴羅幕,憑朱閣,不獨堪悲寥落。月東出,雁南飛,誰家夜搗衣。」
這是我的原詞,她配的這個曲子舒緩婉轉,恰到好處,我屏住了呼吸,聽她繼續唱下去。
「命由天,福自好,人世百年終老。弦若舞,曲如依,宿星迎月歸。盤綺幕,掩閨閣,一任縱橫錯落。花滿徑,霧斜飛,琴端繡紫衣。」
和詞灑脫明快,與原詞的風格截然不同,有些峰迴路轉的意味,但在此刻,卻覺得兩首配搭得天衣無縫,合時合景。周廷望這個妹妹,文采委實比他要略勝一籌。
一曲彈畢,周世奴轉過頭來,笑道:「馮大人,你要我和的詞我和完了,你可不許食言爽約!」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怎會出爾反爾?」我笑著應道,「姑娘只管安排時辰,馮某一定如約而至。」
「好!」周世奴站起來,走到我面前,「當年先父曾在城北偏巷置了一座書齋,喚作瀟湘居,後日午時,我們在那裡見面。」
這時,周府管家匆匆走來,道:「小姐,老夫人有事相商,要您速去見她。」
「實在不巧,馮先生,小女子盡孝要緊,只好失陪了。」周世奴起身,對我嫣然一笑,隨著管家離去。
我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長廊盡頭,不知過了多久,覺得肩頭被人拍了一下,我轉頭一看,周廷望正笑咪咪望著我。
「呃……賢弟,你何時進來的?」我覺得臉上有些發燒。
「寒舍雖小,瑣事倒不少,小弟剛剛能脫身出來,怕馮兄等急,便直接越牆入園,看這光景,馮兄定是已經見過舍妹了。」
「是的……見過了。」
周廷望笑道:「我這妹妹,自幼在農家長大,無人管教,便養就了一身的豪放不羈,將她接回府後,我這個做哥哥的又對她千般忍讓,更寵得她有些任性了,馮兄須包涵才是。」
怪不得周世奴的性情與她哥哥有諸多不同,原來如此。回想起周世奴剛才的一顰一笑,我只覺得胸中涌動一種異樣情愫,的確,如今的大家閨秀中,如這般率性爽直的,實在鳳毛麟角。
瀟湘居隱在偏巷深處,這書齋不大,各種器具擺設卻一應俱全,而且被收拾得井井有條,我走進大門的時候,周世奴並沒出來迎我,但我聽見了她的琴聲,輕柔的樂曲若有若無,似乎牽引著我去找她。
我推開一扇扇門,最後在一個小小的廂房裡,她仍舊背對著我,她背後的條几上放著美酒小菜。
「你來啦,坐罷。」我一出現在門口,她的後背就仿佛長了眼睛,每每都讓我吃上一驚。
我毫不客氣坐了下來,她轉身也坐到條幾前,先為我斟滿酒杯,再為她自己斟酒。
酒很香很醇,這是上好的女兒紅,我一聞就知道。
「好酒!」我輕輕品了一點,的確是好酒,後味綿延,唇齒留芬,讓我一飲便再也放不下。
周世奴微微笑著,陪我飲了一杯再一杯,我和她天南地北地聊著,有一件事情周廷望沒有告訴我,他這個妹妹雖然豪放不羈,但想必也讀了不少書,無論是當朝政事,還是海外奇聞,她竟然都知道,還能評點幾句,教我越發覺得這個女子不同尋常。
不曉得飲了多久,天色黑了下來,周世奴把燈點上,我看了看酒罈,酒罈已經見底。
「還有酒麼?」我戀戀不捨啜著最後一杯酒,興致依舊盎然。
周世奴垂下眼帘,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這樣的女兒紅,只有一壇。它與我的年歲一樣大,是我出生那天,爹爹特地從酒窖里挑出一壇埋於地下的。」
一口酒險些嗆入我的喉嚨,這樣的女兒紅,本是等女兒出嫁之時才應拿出飲用的,怎麼……
「你一定很吃驚,對不對?」周世奴抬眼凝視著我,「可我知道我在做什麼,我只想讓你飲下這壇酒,從開始到現在,再到往後,我都不會後悔。」
說話的時候,她一直凝視著我,她的目光完全沒有了銳利逼人,只有點點柔情在燭光下閃爍。
「世奴,你……真的不後悔?」我喃喃問道。
周世奴輕輕搖了搖頭,慢慢靠在了我的肩頭。
那一刻,我忘了我是誰,忘了我在什麼地方,天地間只有我和她,我們倆合二為一,紅燭也似乎為滿屋的春意醉倒,燭火慢慢暗了下去。
「世奴,你這裡可有紙筆?」我半倚在床頭,手指順著周世奴圓潤的肩頭輕輕滑下,她斜靠在枕上,鬢髮紛亂,幾綹烏髮垂到肩頭,又有幾縷被汗水沾到白裡透紅的臉頰上,乃是另一番極致風韻。
周世奴輕輕一笑:「我這裡是書齋,莫說紙筆,便是端硯徽墨,也能找到一籮筐。」說著隨意裹了件長衫,起身取了紙筆給我,她自己則在一旁挽袖磨墨。
我取過一支小狼毫,蘸了蘸墨,在紙上寫道:「金絲帳暖牙床穩,懷香方寸。輕顰輕笑,汗珠微透,柳沾花潤。雲鬟斜墜,春應未已,不勝嬌困。半欹犀枕,亂纏珠被,轉羞人問。[註:馮延巳·賀聖朝]」
剛一寫畢,周世奴便搶過去看,直看得滿面通紅,握緊粉拳亂搗我的胸口:「你……你說誰春應未已?說誰轉羞人問?」
我笑嘻嘻地捉住她的手,把她拉到懷裡:「誰在問我,我便說誰,瞧你滿臉羞羞之色,可不是轉羞人問麼?」
周世奴沒有回話,只靠在我的胸前,手指在我的胸口划來划去,她的沉默讓我有些驚訝,我低頭看了看她,她正垂著頭若有所思。
「延巳,你願意和我回鄉下麼?」良久,周世奴輕輕問道。
「回鄉下?去省親嗎?」我有些困惑,她父親過世,母親就在京城,還有其他尊親在鄉下?
「我是說,離開這裡,再不回來。」
她的話讓我吃了一驚,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看出了我的愕然,推開我站了起來,對我微微一笑:「我剛才說的是玩笑話,你別放在心上。很晚了,我們各自回府罷。」
赴了周世奴的瀟湘居之約後,一連十幾日,我都沒有見到周廷望,聽說他和大將軍一起入朝面聖,恐怕要過些時日才能回來。
我日日都去瀟湘居,可沒見到周世奴,有一次我思念難抑,便借探望周老夫人的機會,想見她一面,可她也不在周府,聽管家說,小姐回鄉下了。
夜深了,我還坐在瀟湘居的那間廂房裡,廂房的擺設同以往一樣,連那天的筆墨紙硯都在,只是人少了一個。
世奴,你在哪裡?難道那天晚上,僅僅一場春夢?
我陡然起身,在案頭鋪開宣紙,從很久以前到現在,我的很多感受都慣於傾注筆端。
在我離開瀟湘居的時候,那宣紙上的墨汁還沒有干。假如周世奴看到那首詞,她一定會明白我的心意。
西風裊裊凌歌扇,秋期正與行雲遠。花葉脫霜紅,流螢殘月中。
蘭閨人在否,千里重樓暮。翠被倚瀟湘,夢隨寒漏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