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被已消香

2024-09-29 17:28:09 作者: 雷池果

  周廷望

  在我出生之前,周府的男兒已是十代單傳,我出生那年,應是第十一代。

  在我出生四年前,淮南節度使楊行密被唐昭宗封為吳王,聽父親說我出生那一天,周府上下都度過了一個不尋常的晝夜。自懂事起,從詩書,到騎射,再到武功,父親無不嚴加施教,常常把母親心疼得眼淚汪汪,也只能在一旁眼睜睜看著我一瘸一拐爬上高高的馬背或者練扎馬步的木樁。

  父親早年便跟隨徐溫將軍,聽說周家祖上便和徐家淵源頗深,徐將軍一直效忠吳王楊行密,那時天下戰亂紛迭,吳王那時雖是藩王,但大家心裡都明白,他遲早要成為天子。父親常說,有些事情是上天早已註定,只可逢,不可猜,只可循,不可悖。

  父親一向言語謹慎,所以他的話總是有成為現實的一天。我十四歲那年,吳國建制,那時吳王已薨,他的二兒子楊隆演即位,改了年號。同一年同一月,換個稱呼就仿佛換了天日似的,不過誰又能說不是呢?從父親跟府上往來的官員的談辭中,我隱約聽到徐溫在此政舉上的作用可謂舉足輕重,那時的徐溫,已官拜丞相,都督朝廷內外事務。

  我十六歲那年的五月,皇上駕崩,丹陽郡公楊溥被立為新君,那時我常隨父親出入丞相府,聽到的看到的更多。其實先帝駕崩後,本應立其三弟廬江公楊濛,可徐丞相說什麼都要立四皇弟丹陽郡公,那時我才明白,最有權勢的人也可以不是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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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從不跟我品評政事,他只與我談聖人之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父親常念叨這句話。

  「孩子,日後你行事言語,須慎之再慎。」父親也總喜歡說這句,每每說完這句,他便沉默了,只捻須望著我,目光里飽含未說出口的話,這些話我在很久以後才慢慢領悟出來。

  什麼是道?所行者,道也。很多發生的事情必須當作沒有發生過,很多知道的事情只能當作從沒聽說,這就是道。

  我一直覺得自己和別的世家子弟不同,父母都這麼覺得,連徐丞相也這麼覺得,大概是因為我與年齡並不相襯的沉默,沉默在有些人看來,往往是高深莫測。

  「令郎貌若潘安,文武雙全,可惜我膝下無女,否則定與你結為兒女親家!」徐丞相拍著我父親的肩笑道,他此時已是徐太師,父親自然也在笑。

  十七歲的我低眉順眼站在他們面前,自謙的回話不需要思索太久,幾乎脫口而出:「太師過獎,廷望才疏學淺,太師若不嫌棄,廷望願隨家父共效綿薄!」謙虛之時也須掌握分寸,倘若極盡貶低自己,常常適得其反。

  「虎父無犬子,的確不假。」站在徐太師身邊的一個男子笑著對他說道,「爹,周公令郎飽讀詩書,才華出眾,不如讓他跟隨知詢身邊侍奉。」我抬眼看了看這個男子,他三十餘歲年紀,高大魁梧,相貌堂堂,他就是父親常提起的左僕射徐知誥,聽父親說,他是徐太師眾子中最孝順的一個,深得徐太師的喜愛,於是在多年以前,他便替徐太師打點一切,包括朝廷內外事務。

  徐太師頷首微笑:「知詢這孩子莽撞頑劣,有廷望幫輔,興許可給老夫少惹些禍事,也好,也好!」

  從那以後,我便如父親跟隨徐太師一樣跟隨徐知詢。知子莫若父,徐太師對於徐知詢的評價毫不誇張,他為人驕矜,目中無人,相比之下,徐知誥溫文爾雅得多,如此鮮明的反差,任何外人都一目了然。

  「孩子,在徐府有什麼不順心麼?」一日晚飯後,我獨自在花園中舞劍,父親立在一旁觀看,待我收劍揩汗的時候,他問出這麼一句話。

  「爹,怎麼突然這麼問?」我輕輕撫摩劍尖,這把劍是十六歲生日那年,爹特意請京城最好的鑄劍師傅為我打造的,劍未出鞘,氣已迫人,我給它起名叫「叱魂」。

  父親笑了:「你雖生性平和,但也有喜怒哀樂,這些情緒,一次都逃不過爹爹的眼睛。」

  我「啷」地一聲把劍插入腰間的鞘,抱肩站立良久,低聲問道:「爹,孩兒一定得去侍奉徐知詢麼?」

  父親背著手踱開幾步,又踱回我的身後:「主可擇臣,而臣不可擇主,這個道理,你可明白?」

  我輕嘆一聲:「孩兒當然明白,那麼,孩兒該怎麼做呢?」

  「律己以正,侍主以忠,待人以誠。」父親拈鬚道,「不過最重要的,便是謹慎。」

  「樹欲靜而風不止,若我主莫名不滿或旁人有心加害,孩兒該怎樣做?」

  父親繼續微笑著,轉身走進屋去,沒有回答。留下我愣愣捋著腰間劍上的長穗,一直冥想到深夜。

  父親在官場沉浮幾十年,經驗之豐富,我只能望其項背,所以聽從他的建議,一般不會犯什麼大錯,那次夜談之後,我便不再暗蓄怨念,只盡心侍奉徐知詢,陪他遊獵習武,為他出謀劃策。

  三年下來,我發覺徐知詢並非我最初以為的那麼不堪,至少他很直率,對於種種都直言相陳,從不拐彎抹角;雖然常自以為是,但並非自命不凡;常飛揚跋扈,但並非蠻不講理,可惜這些被他先聲奪人的人前印象所掩蓋,使得不少人在了解他的長處以前就對他敬而遠之。

  「廷望,你一人便可做我的左膀右臂!」一日外出遊獵,我策馬跟在徐知詢的側後方,謹慎地不與他並排,他突然回頭,這麼對我說。

  我迷惑地望著徐知詢,他卻哈哈大笑道:「我那般倨傲待你,你卻始終恭順忠誠,雖說我是主你是仆,但我府內,沒哪個奴才能象你這樣表里如一!」

  能得到主子的稱讚,無論哪個奴才都該欣喜若狂,於是我甩蹬下馬,對徐知詢千恩萬謝,他又笑了起來,看起來頗為受用。

  忽然,徐知詢的笑容僵住了,我站起身,看見徐知誥正騎著馬向我們走來。徐知詢與弟妹感情不睦,與這位兄長的矛盾尤其激烈,每次這弟兄倆邂逅,再晴的天都可以起暴風雨。

  「知詢,爹爹有事與你我相商,請你速速回太師府,莫讓爹爹久等。」徐知誥誠懇的神色和言語都無可挑剔。

  「你根本不是徐家人,少一口一個爹叫得這麼親熱!」徐知詢抽了一記響亮皮鞭,勒轉馬頭向來路疾奔而去,我也飛身上馬,想跟著徐知詢,可腦後風聲乍起,我不假思索翻掛在馬背一側,反手一抄,一根羽箭被我捏在手裡。

  「好身手!」我回頭一看,徐知誥笑著將弓放回馬鞍袋內。

  我躍下馬,雙手把羽箭呈給他,微笑著說:「徐大人過獎。」說完轉身上馬,繼續追趕徐知詢。既然是徐知詢的忠實僕從,便不能跟他憎惡的人多交往,無論這人是何等顯赫尊貴,否則,即使主子不怪,也難免授人以柄。

  徐氏兄弟之間的暴雨總是來勢急,去勢緩,直至次日,徐知詢仍余怒未消:「他徐知誥不過當年流落街頭的小叫化子,我爹可憐他才留他下來,如今他倒自以為爬上高枝,竟不將我放在眼裡!」

  對於徐知誥的出身,我略有耳聞,當年吳王攻打濠州,於戰亂中收留了一名孤兒,因自己親生子女不肯容,吳王只好轉請手下將領徐溫代養,那孤兒便跟了徐姓,就是如今的徐知誥。也難怪徐太師喜歡他,他談吐不俗,知書達理,又通曉人情世故,而徐太師自己的親生兒子如徐知訓和徐知詢,一個賽一個的刁蠻任性,自比這個養子要遜色許多。

  「廷望,我該如何對付徐知誥?」一日對弈時,徐知詢突然問我。

  「善戰者不怒,善勝敵者不爭。無為便是有為。」我答道。

  徐知詢皺起眉頭,我知道他不太明白我的意思,我低頭望著棋盤,他執的黑子在棋盤上和他本人一樣飛揚跋扈,我輕輕拈起一枚白子,放到角落一隅,這枚白子一落,那隅的黑子被吃去大半,局勢頃刻不同。

  「這等旮旯角落,你竟也做了埋伏?」徐知詢有些驚訝。

  我摸著下頜短短的鬍髭:「小人沒有埋半點伏線,而是您專注於占據棋盤中心,在此處疏於防範,無防之處,便是紕漏;紕漏之處,便是要害。有了要害,弱便可勝強,柔便可勝剛,如此而已。」

  徐知詢沉默不語,他明白了我的意思,徐知誥如今是徐太師和皇上面前的紅人,明目張胆對付他無異以卵擊石,唯一能做的只有韜光養晦,暗尋時機。徐知誥並非無所顧忌,他目前羽翼待豐,徐太師仍是個決定他何去何從的關鍵人物,自古血濃於水,徐知詢畢竟是徐太師的親生骨肉。

  那天以後,我看到了徐知詢另一個長處:擇善而從。徐太師也驚訝看到他本以為不成器的兒子有了些許長進,他不再糾纏於與徐知誥的針鋒相對,還能收心在書房閱讀典籍,偶爾竟能與老父親談論國家大事。

  兩年後的一天,徐知詢有些興奮地告訴我,行軍副使徐玠與徐太師門下侍郎嚴可求一同跪請徐太師以他替代徐知誥。聽到這個消息,我卻突然有了種莫名的擔憂,這種擔憂一直揮之不去,在徐太師辭世後,這種擔憂愈發強烈起來。

  楊溥被立了五年,到徐太師辭世才真正即位。新帝封徐知誥為太尉兼侍中,拜徐知詢為輔國大將軍暨金陵尹,其餘諸子也都封王。

  徐太師走後,我預感徐知誥將要有所動作,而這些動作無一例外都是沖徐知詢來的。太尉府那次不尋常的邀請,更驗證了我的預感。

  一個普通的傍晚,我在街上漫步,穿過幾個路口,只覺得有人在身後不遠不近跟著,我沒回頭,繼續閒逛,不多會便拐進小巷,身後的腳步自是貼近,我還是沒有回頭,想看看身後那些人要搞什麼鬼,果然有風聲迫近,我輕嘆一聲,叱魂出鞘,鏗鏘數聲,幾枚暗器掉落地上,令我驚訝的是,身後的人統一身著太尉府衛兵的服色,領頭的那人我還有過幾面之緣。

  他們都沒再繼續出手,領頭的那人竟單膝跪地,道:「小人奉太尉之命,請周大人前往太尉府一敘。」

  「背後暗算,這等邀請可新鮮得很。」我冷冷說道。

  「大人息怒,這是太尉吩咐小人們這麼做的。」領頭的那人惶恐道。

  「此話怎講?」

  「太尉說,大人慣於昂首挺胸目不斜視,也只有這法子,能讓大人回過頭來注意到我們。」

  聽到這話,原本在嘴邊準備好的拒絕被我咽了下去——我改了主意。徐知誥大概也沒想過我真的會去,否則我邁進太尉府後花園的時候,他的眼神為何那般複雜?

  太尉府後花園還有一個客人,此人年紀與我相仿,一身白衣,面容清朗俊逸,眉間藏著一抹狂傲,正坐在一旁悠閒飲茶,見我進來,他起身對徐知誥深揖一禮:「不知太尉有客,延巳告辭。」

  「馮先生不必拘禮,周廷望乃是舍弟手下愛將,大家都不是外人。」徐知誥微微笑道。

  馮延巳對我微施一禮,我也還施一禮,各自就座。

  落座後,徐知誥笑道:「此次無他,只是我一時興起,想尋兩位雅士作陪飲酒。」說罷輕輕擊掌兩下,兩名捧著清酒珍饈的妖嬈侍女款款走近。

  從太尉府出來,已是夜深時分,我並不是個能飲酒的人,今天晚上卻多飲了幾杯,冷風一吹,只覺得腹中酒氣翻滾上漾,好生難受,我扶牆站著不動,讓混沌的頭腦清醒一些。這時身後有響聲悉簌,有人站在我身後,那人自打我出太尉府時就一直跟著我,我知道他是誰。

  我踉蹌轉身對那人一揖:「有勞太尉親自相送,廷望深感榮幸,夜色已晚,太尉請回。」

  一身便服的徐知誥後退半步,大概他沒想到我會突然轉身,有些驚訝:「你早知是我?」

  人一喝酒,膽子便比尋常要大許多,尤其如我這般不勝酒力的,我哈哈一笑:「太尉一出府,小人便已經知道,只是那時酒力尚勁,不敢見禮,恐酒後失態,驚了太尉。」

  徐知誥一哂,突然拔劍出鞘,寒光霎時逼近,我心裡吃了一驚,手下意識摸向叱魂,但卻又迫令自己停住:「他是太尉,是侍中,是朝廷重臣!你怎敢造次?!」在這個意識的強烈驅使下,我只左躲右閃,絕不還手。

  「你為何不還手?不怕我殺了你?」數十招過後,徐知誥厲聲喝道。

  我仍舊背著雙手,騰挪翻躍,躲閃著他的劍光:「太尉若真想取小人性命,不必等到今天!」

  又過了數十招,徐知誥突然收劍,錚地一聲,劍身直插進地面的石板,他盯著我:「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這個道理,非要我親自教你麼?」

  「小人當年乃是奉太師與太尉之命侍奉大將軍,若有罪過,懇請太尉明示!」我在心裡冷笑,言語卻極盡謙恭。

  從兩年前,到剛才的酒宴,我一直對徐知誥的拉攏裝傻充愣,莫非他按捺不住,要明確挑動我叛離徐知詢麼?

  其實平心而論,徐知誥之於徐知詢,有太多可圈可點的品德和才幹,他知恩圖報,善待部下,慷慨仁義,恩威並舉,不姑息奸人,也不濫殺無辜。無論是誰,大抵都會選擇為他效命,可我卻不這麼想,這是家傳的忠誠秉性,或許可稱為愚忠,越是這個節骨眼,我越不會離棄徐知詢。

  忠信誠義,是父親讓我銘記的四個字,為人臣者,靠這四個字或許會不得善終,但絕對是一生磊落。

  面對我的問話,徐知誥卻沒有回答,沉默片刻,他向我擲來一樣東西,我袖子一抖,將那物事攏住,展袖一看,原來那是一塊小小的令牌。

  「這令牌可教你自由出入太尉府,無人能攔。」徐知誥沉聲道,「你不肯出賣你主子,想也不會出賣我,否則,任你躲到天外海底,我也能尋你問罪!」說完,他閃身躍上屋頂,頃刻無影無蹤。

  我正拿著令牌原地出神,管家周遜上氣不接下氣向我奔來:「少爺!老爺……老爺舊疾突發,夫人要你速速回府!」

  父親就在那天夜晚猝然逝世,臨終前,他斷斷續續告訴我,他有個女兒,生辰與我同年同月同日同時,名叫周世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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