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2024-09-29 17:26:34 作者: 雷池果

  「你已經考慮清楚了?」老孫依舊坐在那張老闆椅上,透過老花眼鏡上方瞪著阿倫,阿倫過來得有些急,略微帶著氣喘。

  「是的。我決定去廣州。」阿倫平靜地回答。

  「那好,去那邊的確是個發展機會,下禮拜將公司大會正式宣布這件事,然後你們就可以出發。」老孫摘下眼鏡,「其實你不必趕著今天告訴我,過了這個雙休日,禮拜一也來得及。」

  「大概什麼可以走?」阿倫繞開老孫的話發問道。

  「最晚下個禮拜二,時間有些緊,但是貝峰那邊已經催了好幾次……」

  「時間足夠長了,我希望能儘快走。」阿倫乾脆地說。

  「你考慮的速度真夠快的,三個小時前我才告訴你這件事,說的時候看你還有些老大不樂意的樣子。」正事既然說完,老孫便開始打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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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個小時已經足夠發生許多變化了,老闆。」說完阿倫笑了笑,笑容竟有幾分蒼涼。

  離開公司,阿倫恢復到無目的閒逛的狀態,她把拎包甩到身後,漫不經心看著街道兩旁的櫥窗。廣州,廣州是什麼樣子?她在電視上看到過,印象最深的是家家戶戶無論樓層高低都用鐵柵欄把陽台嚴嚴實實包起來,總讓她想起上海野生動物園的觀光車。

  晚上九點半,今天是周末,馬路上遊蕩著不回家的人,有些是顧不上回家,有些是不情願回家,阿倫是不敢回家。她現在的狀態,仿佛懸崖邊一輛搖搖欲墜勉強維持不穩平衡的貨車,稍有動靜就可能打破平衡而粉身碎骨,她怕回家,怕見到秦楚和吳盡涵,更怕回到她的小屋,怕想起一切跟吳盡涵有關的事情。

  但在大街上也一樣痛苦:走過哈根達斯冰淇淋店,阿倫瞥見一個女孩笑吟吟地拈起冰淇淋上鮮紅的櫻桃餵到她對面男駭的口中,她的心便不自覺地一抽;走過真維斯專賣店,阿倫看見一個男孩提著大大小小的紙袋和一個女用挎包站在試衣間外等他的女友,她的鼻子便不自覺一酸;甚至走過參差不齊的高樓大廈,看著新建樓盤上飄蕩的標語,也能讓阿倫想起吳盡涵曾經跟她有關買房的討論,頭腦里登時仿佛鑼鼓齊鳴,敲得神經生疼。

  別想了,一切都過去了,多想只能徒增煩惱。

  不知不覺逛到了「老地方」酒吧,這裡她與吳盡涵多久沒來了?朦朧的記憶命令式地喚醒著她的快樂,她發現自己還能微笑著推門進去,坐在吧檯前。這裡一切照舊,桌子,椅子,吧檯,音樂,舞池,娛樂,侍者,統統是原來的。

  物是人非事事休。

  阿倫叫了一杯啤酒,示意侍者拿一包煙給她,侍者拿來了一包藍色七星,她皺皺眉頭,叫侍者調換一包萬寶路,侍者帶著職業性的笑容:「小姐,外面的女士都抽藍色七星。」阿倫仰著臉回報他以燦爛的微笑:「我不是外面的女士,我正坐在屋裡,請幫我換一包萬寶路,謝謝。」

  藍色七星味道很淡,最適合那些想擺出抽菸的pose卻害怕被煙味嗆住的寇姐寇妹。阿倫曾琢磨,如果能製造出酷似香菸的棒棒糖,想必會倍受青睞。萬寶路則不然,味道醇厚濃郁,叼著它才有真正抽菸的感覺。

  阿倫就這樣守著一杯酒和一包煙,在酒吧里消磨了一夜。凌晨,又在外灘的石凳上坐著等到了天明。

  太陽出來了,這是個明媚的周末。

  阿倫站起來,沿著馬路往前走,經過「老地方」的時候,無比眷戀地看了好幾眼,心裡下意識在作最後的告別。

  她必須回家,她必須去面對他們,這是遲早的事情,躲也躲不掉。

  打開家門,秦楚不在,吳盡涵在等她,菸灰缸里擺著無數個菸頭。

  「秦楚呢?」阿倫懨懨地問。

  「你昨天去哪裡了?我們找了你一晚上.」吳盡涵單刀直入質問她。

  「昨天晚上和幾個同事玩了一通宵,忘記打電話回來了。」阿倫輕描淡寫地說。

  「打你的手機打不通,打call機又不回,你知不知道我們有多擔心?秦楚現在去找你們同事問你的去向了,她的病剛好就跑來跑去,你怎麼不為她考慮考慮?」 吳盡涵口氣有些惱怒。

  阿倫感覺胸前有纖細的絲在一根根繃斷,她抬頭淒楚地望著吳盡涵,看到他兩眼布滿的血絲,不由又是一陣揪心的疼痛,隨之感覺腦袋鈍痛起來,象是挨了一悶棍。

  阿倫的眼神讓吳盡涵吃了一驚,他不是個遲鈍的人,馬上感覺到在阿倫身上一定發生了什麼不尋常的事情。

  阿倫收回目光,四下搜索了一陣,象是在確定方位,然後慢慢朝自己的臥室走去。

  吳盡涵跟過去,見阿倫站在那面貼滿玫瑰花瓣的牆壁前發呆。他心裡不由一凜,過去的旖旎的一幕幕在腦海里重現,剎時又讓他陷入自相矛盾的痛苦旋渦中。

  阿倫轉過頭,看到吳盡涵臉色閃爍不定,猜到他的內心鬥爭又開始了。莫非她的一夜未歸,吳盡涵在對她的牽腸掛肚中又發掘到了對她那份磨滅不掉的感情?是否男人都是這樣,對快失去的女人才戀戀不捨?

  透霧看花尤其美,隔雲望月分外明。是否?

  剪不斷必將理還亂,不如幫他乾脆了斷罷。阿倫在心裡苦笑一聲,開始一片一片撕牆上的玫瑰花瓣,吳盡涵想抬手攔住她,但終究還是沒有動。

  花瓣一層層撕了下來,針也一枚枚拔了下來,吳盡涵發現原來某些針之間還有一根根的粗棉線,針尖是先穿過棉線再穿過玫瑰花瓣而後釘在牆上的,這樣時間一久,棉線就把玫瑰花瓣的紅色繃進了粉牆。所有東西全卸除後,潔白的牆壁上赫然出現四個紅色空心大字。

  情為何物?

  字的筆劃全是直線,所以看起來很生硬,但正是這份生硬,又把它們染上了一層無奈的色彩。

  阿倫望著這四個字,輕輕地說:「這是我一直問自己的問題。當初做這四個字的時候我就想過,它們只可能在兩種情況下得見天日,我結婚以前,或失戀以後。」

  吳盡涵內疚地看著她。用不著他多問多說或者解釋什麼,她幽怨柔和的眼神已經闡明了一切。昨天他隱約聽到客廳里有動靜,但當時壓根沒在意,現在回想起來,一定是阿倫曾經回來過。其實,阿倫徹夜不歸,就已經是個暗示。

  阿倫握緊拳頭,把手上的花瓣和針握成一團,她感覺針直戳進她掌心和指根的皮膚,深深扎了進去,鮮血順著指縫留了出來,靜靜滴在地板上,過了好久,阿倫把手裡那團又軟又硬的血色物事向幾步外的垃圾桶擲去,那物事在空中劃了道優美的弧線,消失在垃圾桶內的廢紙果皮中。

  阿倫開始有條不紊地收拾行李:打開衣櫃,拉開抽屜,把所有衣物統統倒在床上,按春夏秋冬分成不同的堆,分開塞進不同的箱子和旅行包。她就這樣埋頭不停地急切整理著,仿佛害怕一停下來床上的衣物就會飛走,並且幾乎忘記了吳盡涵的存在。

  吳盡涵始終默默地看著她忙碌,他不知道她要去哪裡,只知道她要離開。他無法說一句挽留她的話,她已經不再是他的小丫頭,他沒有資格再過問她的一切。

  不知忙了多久,阿倫從一堆箱包里抬起了頭,留戀地望著屋子裡其他擺設。

  「叫秦楚幫我把這間房轉租出去,這裡的東西,她喜歡什麼就留下好了。」說完,阿倫提起兩隻最大的旅行包開門下樓。

  吳盡涵不聲不響幫她把所有箱包搬到樓下,並叫了計程車。阿倫沒有拒絕,這是他最後一次照顧她,以後不會再有了。

  臨上計程車的時候,阿倫有些哽咽地對吳盡涵說:「照顧好秦楚。」

  吳盡涵咬著下唇點點頭。

  阿倫的目光停留在吳盡涵的臉上有半分鐘,突然轉身鑽進車內,用力關上車門。吳盡涵發現阿倫依然習慣性地移坐在后座靠左的位置上,心頭不禁一酸。

  計程車絕塵而去,越來越遠,消失在街角拐彎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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