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部分
2024-09-29 15:09:25
作者: 王若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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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世女友墜樓後一星期,學校幾個海報欄再度出現了若干A4紙告示,標題是「尋人啟事」,找一個失去聯絡許久的馬姓同學,呼籲他若是看到告示,能及時聯繫。
落款是:收到百合花。
當夜這些公告或被其他海報和通告所覆蓋,或被人悄悄撕下。
自從那次送雨傘之後,駱必達的確很長時間沒有和簡若寧聯繫過。看到告示的當晚他就出現在公共電話亭里,話筒已經拿在手上,口袋裡也有足夠的硬幣,卻怎麼也投不下去,就在那裡站了足足有十來分鐘。直到另一個要打電話的學生走過來看到靈魂出竅的馬賊,耐著性子在不遠處等了一小會兒,然後顯然誤會了點什麼,終於大著膽子走上前拍拍他肩膀說:朋友別傷心,失戀是人之常情——我也等著用這部電話,你看……
馬賊連忙說不好意思,把話筒遞給他後便匆忙離開。那人道聲謝,接過話筒便開始今晚的煲粥環節。駱必達走出幾步,忽然回頭看看那個男生,心裡泛過一陣淡而由衷的羨慕。
他自己似乎永遠不可能再有這樣的心境了。
D樓的自殺事件已經過去一個星期,這段時間裡學校里芸芸眾生茶餘飯後的談論話題已經轉換到了好幾撥。也許這就是新聞,只要不是自己身邊的人的事情,就算那人是掉在自己旁邊十米遠的地上,過了這麼久,也已經失去了可以拿來頻繁攀談的魅力。學校對這件事情也是採取低調處理的方式,畢竟現在大學生自殺的事情多了,不是上吊跳樓就是割腕投湖,有的學校甚至一年不死個學生人們都覺得詫異。在這樣的情況下,社會輿論也跳過了那幕慘澹的情節和它背後的故事。
當然,有的人是不會這麼快就忘卻的。
這幾天裡駱必達那盒用來客套的紅雙喜被他抽了個殆盡,課也沒怎麼好好上,那兩次公共選修課都是讓陳鎮給請的假。那陣子陳鎮剛剛得知是菲出國的事情,還以為駱必達是因為佳人遠赴海外而神傷,結果被對方矢口否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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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在想簡若寧。
有生以來駱必達第一次開始擔心自己的馬賊身份會給心上人帶來苦惱。他現在是可以全身而退,但這並不保證可以瞞一輩子。萬一有一天自己被抓出來怎麼辦?那是假如他已經和簡若寧待在一起,那麼簡若寧該怎麼辦?她會不會也像於世的女友一樣走向極端?還有,簡若寧會不會真的可以不顧及駱必達曾經的所作所為?自己沒有相貌沒有身材沒有背景沒有家世沒有財富甚至沒有好成績,大學英語四級勉強及格,除了會暗算人之外沒有別的特長,底子又不乾淨,就算簡若寧不嫌棄,駱必達自己也覺得虧待簡若寧。
無論他自己是否作馬賊,都不會給簡若寧帶來幸福,反而會有重重隱患和不安定因素隨時隨地的威脅著他們。駱必達面對太多的疑問,而自己卻始終沒有答案。他沒有答案是因為害怕答案,而他害怕答案是因為自己的自卑。
一個馬賊自卑的時候,也是最危險的時候。
他自己也知道這種傾向的危險性,卻由不得自己胡思亂想下去。
撕掉那些尋找馬賊的告示之後第二日的夜裡,駱必達在網吧電腦屏幕前被輻射了大半個晚上,才終於下定決心在百度的貼吧上面用簡若寧的名字建立了一個吧,並且在那上面用未登陸的IP位址給她留了一個言。他選了自己所有中小學同學裡最難看的一個男生照片發了上去,並跟她說這就是他自己——而這之前他一直沒敢跟簡若寧說,是因為他不願意過早回到現實的世界,而他不敢見她,也是因為知道自己的長相很成問題,所以不能見她。
馬賊打完最後一個字,點擊滑鼠發表留言,然後重重的外椅背上一靠,長出口氣。
一個差強人意又比較殘酷的謊言,但對他們兩個都有好處。他在網上寫好留言,剩下的就是打個電話給簡若寧,讓她去看了。
打電話,自然是在老地方。駱必達出了網吧,往Z樓方向走去。
自從於世的女友那件事情之後,他就再也沒怎麼騎過車子,他總覺得自殺現場那些濺滿了鮮血和腦漿的自行車像是嗜血成性的鋼鐵怪獸,又像是從地獄過來的追債惡鬼,向馬賊們討還本就該付出的殘酷代價。
未料走了五分鐘的路,駱必達就發現了那個身影。
當時他正沿著夜色下的西幹道道晃晃悠悠的行進。時間是晚上九點半,所有上夜課的學生都已經回宿舍,簡若寧這個時候應該在寢室。她晚上從來很少亂跑,因為馬賊總是在這種時候給她來電話。可惜,這次駱必達將會給她帶來不好的消息。
這是第一次,也將是最後一次。打完這通電話,他決定將不再參與任何跟自行車有關的活動,哪怕又有誰粗心的把鑰匙留在車上,他也不會多管閒事。
這個學校又要少個馬賊了,但他同時也失去了簡若寧,這將是他所違背的第一個諾言。
正想著,他忽然發覺右前方有個和自己同樣孤單的身影也在緩緩行走,雖然和印象中的略有出入,比方說頹喪和蒼老了些,但在加快腳步又靠近一些後,駱必達終於還是認出了這個曾經和自己有著同樣身份的人。
這個緩步而行的孤頹背影不再是於世了。那個自信的馬賊在被捕的那刻就已經死去,還原成了余仕,一個利誘薰心在學校里偷盜高級自行車的學生賊子。雖然被學校開除,但卻因為父母東托關係西求人情加上及時賠償損失額,總算是讓自己的兒子免受牢獄之苦,在拘留所里待了一個月,終於重獲自由。
但此時的余仕也已經死了,當他得知自己女友去世的那一刻。
連續兩天他終未合眼,直到父母逼著他喝下摻有安眠藥的牛奶。
夢裡他終於回到自己剛進大學那年,高校羽毛球錦標賽男單決賽結束,他獨自一人走出交通大學閔行校區的大門,然後到五號線的站台等地鐵。正出神,忽然有人拍他背,他回頭,是一個跑得氣喘吁吁的陌生女生。她遞給他一瓶礦泉水,喘順氣了才道:給,你從頭到尾沒補充過水,這樣可不行。
他木訥地接過水瓶,卻沒喝,而是仔細看了看女孩的臉,終於想起來以前在學校體育館訓練時見過她幾次,是羽毛球愛好者協會的幹事。之前的半決賽她也看了,幕後消息她也從同學那裡聽說,知道今天不會隊友來為余仕加油。
於是她今天自己一個人趕了一個小時路,從城市的北端到最西南,來這裡看他的榮譽之戰。
這是只有一個人的拉拉隊,但也只屬於他一個人。
那天他們兩個坐五號線再換一號線,然後坐公交車,就這樣一起回到學校,臨分別時互相留了手機號碼。
後來他在運動隊受到排擠和冷落,女孩都看在眼裡。終於有一天他不再去訓練,她的簡訊就發到他這裡,他便告訴她自己準備轉院。女孩沉默了許久,終於發信說,如果你真的打算這樣,那來我們人文學院吧,轉院考試的科目我知道,專業課我幫你補。
他考慮許久,回答:好。
一個半月後,他成為了人文學院的插班生。
又半個月後,她成了他女朋友。
她本以為他們會一直這樣下去,哪怕畢業有可能分手,也決心要嘗試一下挑戰規律。但沒想到就在她二十一歲生日前兩天,那個在球場上孤軍奮戰的孤獨英雄,因為偷車而被警察抓走。
她的生命最後也和這個校園愛情故事一樣,提前結束。
余仕的父母沒有告訴兒子說他女友是跳樓自殺,只說墜樓身亡,但他自己已經大致猜出了真相——余仕糊塗,但不笨。
他沒臉面向學校的熟人打聽事情的具體經過,只知道是在D樓附近。
D樓西側的水泥地上空空如也,大樓其他教室九點鐘就關閉了,只有底樓幾間通宵教室還開著,走廊里溢出來的燈光微微照亮了那片血跡早已徹底擦乾淨的地面——那些曾經在她的黃泉路上助一臂之力的自行車據說因為車身過於血腥和不吉利,所以放在保安處門口後一直無人認領,最後都被收廢品的車子拉走了。
余仕在那塊昏暗的水泥地上站了一會兒,忽然像個短線木偶一樣跪坐了地上,雙手撫娑地面,腦袋神經質的一顫一顫,身體跟著微微抽動,卻聽不見一個曾經自信狡猾的偷車賊此刻傷痛欲絕的悲泣。
他的哭聲只響徹在心裡。
那一晚,簡若寧寢室的電話機沒有響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