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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9 15:07:56 作者: 王若虛

  替簡若寧做完安保工作,馬賊拿著電話卡迅速離開文科閱覽室,到樓下圖書外借處借了兩本小說才走出圖書館大樓。

  此時的校園外景已然是北國風光,全然看不出江南吳越的影子。地上全是積雪,雖然很薄,但駱必達還是很明智的沒騎車,踩著積雪一搖一擺走下圖書館前的台階。這一路上他俯瞰著目睹不少騎車學生剎車不及相撞或者剎車過猛側翻落馬的活劇,幸好都沒什麼人員傷亡。頓時心裡一激靈,生怕簡若寧今天也是騎車來的,便趕快到圖書館東側的下沉式車庫轉了一圈,果然發現了那輛粉紅色捷安特女車。

  趁著四周沒人,駱必達飛快地蹲下身把女車後輪的氣門芯輕輕擰鬆了,豎起耳朵仔細地聽著氣體外泄的聲音,過了兩三秒才把氣門芯重新擰緊。接著他移到前輪處,如法炮製,還把前輪剎車的蟹式鉗掰鬆了很多。在別人看來他做的這些像是惡作劇,但其實都是雪地騎車的安全預防措施:氣只放三四成,因為氣少的輪胎容易根據外部的地形變化而變化,黏性大,重心沉穩,限速的同時也不容易打滑;剎車只松前輪,因為在濕滑的地面上行駛,前剎車假如太緊,車頭容易因為慣性失衡而偏向,人就會側翻摔倒。

  現在,他可以放心離開了。

  駱必達搓搓被凍得冰冷的手指,便走出停車庫。學校圖書館造得很大,從這裡往西面男生宿舍方向走要繞著大樓走足足半圈。

  他剛走到圖書館北面的後門這裡,就看見那裡圍了一小圈人,不時有叫罵聲和哀求聲傳來。

  駱必達不是喜看熱鬧的人,但走後門最近,便只能路過那裡,順便往圈裡看了一眼,發現是兩個人高馬大的學生在痛揍另一個男生,邊上圍觀的人並不去阻止,反倒有幾個人為之叫好。駱必達正一臉納悶,圍觀群眾里有人叫住了他,竟是陳鎮,這場鬧劇的起源也方才真相大白:原來被打的學生是偷車賊,下手的時候叫車主發現了,於是也不管報警,總之先打一頓再說——想來那兩男生也不是第一次車子被盜,而圍觀的學生里有不少人也當過失主,於是揍得分外同仇敵愾、團結一心,自然也就沒人上來阻止。

  駱必達看著落網車賊的臉蛋上一片燦爛,並且是被兩個男生一左一右夾攻,逃遁不得。而正義執行者們的拳腳快速又準確,駱必達估計應該是學校散打隊或者武術隊的人,心裡卻波瀾不驚,臉上毫無表情。嚴格意義上來講他們不是同類,所以也不必有同類的同情心。

  但他厭惡這樣赤裸裸的暴力,在大冷天看這種活劇簡直是自虐,正要拉著陳鎮走人,一扭頭卻看到出了圖書館的簡若寧朝這裡走了過來,腳步便凝住,然後眼睜睜看著她被人群吸引過來。

  

  剛來乍到的簡若寧顯然被這樣的動作片現場弄得怔了一下,摘下MP3耳機後從兩個男生嘴裡的叫罵聲里多少明白了點什麼,捂著嘴看了一小會兒,臉色漸漸和屋頂上的雪一樣白,似乎實在不忍心繼續觀賞,便扭身而去。駱必達輕嘆口氣,也懶得拉上看得津津有味的陳鎮,有些疲倦的調頭離開。

  然而沒走出三五步,他就聽到廝打的聲音嘎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女聲:「你們別打了!」

  向來聽覺敏銳的馬賊懷疑自己是否聽錯,立刻轉回去,看到簡若寧不知何時已經走了回來,插在一個男生和小偷之間。雖然她的個子不能跟對方同日而語,但對方畢竟不會對女生動粗,只是一臉詫異:「你幹嗎?!他是小偷!」

  簡若寧本來可以說諸如「打人不對」或者「你們可以報警」之類的義正詞嚴,但她居然什麼也沒說,像是根本沒有想到這一層,自己的半路殺出似乎僅僅是因為出於一種偏執或者說保護的衝動……

  想到這裡駱必達忽然眉毛一皺。他剛反應過來這個偷車賊求饒哀叫的聲音和自己在電話里的嗓音竟有著好幾份的相似——而駱必達剛才在圖書館裡為她做的一切,簡若寧應該已經察覺,所以她心裡也明白馬賊就在這圖書館附近。

  難道……

  然而駱必達還沒機會去驗證這個猜測,簡若寧那裡就又發生了變故。另一個男生趁著她和同伴對峙的空隙,將坐倒在地上的偷車賊連拎帶拖的拽了過來。簡若寧聽到小偷被拽走的呻吟,想要回身阻止,卻拗不過對方的勁大,搞得上半身重心不穩,左手肘勾著的坤包不小心摔落在地,那個瑩綠色的MP3也跟著掉在了地上,宛如過早墜落的綠葉,即使在被踩過的雪地上也顯得分外刺眼。

  這個時候陳鎮倒先看不下去了,連忙插進圈子做和事佬,邊上的人見到有女生被牽連進來,同情心紛紛復燃,也七嘴八舌的開始勸說。簡若寧的注意力卻沒在這局勢變換上,也顧不了地上的包和MP3,而是趁這個時候蹲下來對那個小偷道:

  「你是不是馬賊?」

  偷車賊早被打得誠惶誠恐,甚至緊張得有點神智錯亂,但關鍵問題還是比較清醒,立刻搖頭否認。簡若寧的猜測被打破,以為他是完全被嚇到了,只能循循善誘道,你是我們學校的學生麼?

  小偷一臉苦相,終於開始講話,卻是一嘴哭腔:我不是這裡的人,我錯了,我錯了,饒了我吧,我是第一次,饒了我吧……

  簡若寧看著他滿臉的狼狽和污漬,心有不甘,還想問什麼,忽然警笛聲傳了過來,想是之前就有人打電話報警了。於是她只能眼看著武裝保衛處的校警和保安很程式化地將三人全部帶走,剩下的看客們一鬨而散,而自己則慢慢撿起地上的坤包,拍掉上面的積雪。由於神思恍惚,她並沒有注意到自己原先掉在地上的MP3已經被人塞進了坤包外側的小袋,一如半小時前她的手機被同樣的人塞進筆袋。

  駱必達看著簡若寧漸形漸遠的背影,不知道是該跟上去還是獨自離開。

  她此刻會覺得自己是個傻瓜麼?

  馬賊不得而知。

  傻瓜。傻瓜。

  正走神,到附近取自行車的陳鎮走了回來,卻沒先招呼駱必達,反倒「喲」了一聲。駱必達順著他的驚異目光看去向路邊的灌木叢。冬雪已經覆蓋了枯黃的枝幹,和草地上的雪幾乎連為一片,所以那個黃白雜色的瘦小身影才能引起陳鎮和他的注意。

  是一隻貓。

  它就匍匐在教學樓水泥牆外圍的空調通風口附近的灌木叢邊,顯然是想取暖。可這棟樓的教師休息室此刻關門無人,所以沒有暖風從出風口吹出來。但它似乎走不動了,眼睛耷拉的宛如兩道縫,像一個毛球蜷縮著。駱必達知道學校里野貓無數,春天歌喉嘹亮的叫春,冬天默默無聞的凍死,皆是自然規律。只是假如沒有忽然起來的大雪,也許它還能多活一些時日吧。

  陳鎮卻已經棄自己的跑車於不顧,輕輕走到灌木叢邊,吹起一聲長而輕緩的口哨。陳鎮家以前養過好幾隻貓,所以對這種動物是很了解的,他的口哨聲起了作用——像是被槍聲驚醒的戰士,那隻貓猛地抬起了頭,原本眯成縫的眼睛瞬間恢復了貓科動物的圓潤,在那裡睜了好一會兒,像是在回憶什麼,然後張開身子一步一步朝吹口哨的陳鎮這裡走來。駱必達這才發現它的身體其實很長,只是前面為了保暖蜷曲得很徹底,所以眼前這隻緩步走來的貓少說也有十歲。它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不知是因為雪地冰冷還是年紀偏大。

  陳鎮很小心的把這隻貓抱到懷裡,講,原來你還在啊。

  駱必達:你認識它?

  陳鎮:前面那個偷車賊下手的時候,就是因為有它在一旁發瘋的一樣的狂叫,才引起那兩個男生的警覺——說起來,這老貓還是很有靈性的。

  駱必達看著陳鎮輕輕摸它的腦袋,問:你估計他多大了?

  陳鎮左看右看一下,像是專家權威一樣:少說十二三歲。

  聞者心中一驚。貓的理論壽命在十二到十七歲,但能活到十五高齡者少之又少,何況野貓壽命遠少於家貓。眼前這隻貓沒有死於疾病、寒冷、飢餓、同類相殘、車禍或者捕貓人,竟能活到十三歲,已經是大奇蹟。陳鎮摸著它皮毛下那些打架留下的傷痕,卻發現它自始至終沒有叫過,便拍拍腦袋。貓似有感應,只是以爪撓袖,嘴巴大張舌牙並現,似在嗥叫卻無聲無息。

  陳鎮不由皺起眉頭,道,怪了,前面還聽它警報器一樣的亂叫,現在卻這麼溫順。

  那貓聽不懂陳鎮的話,卻只是扭過頭一直盯著駱必達的臉,好像在看一塊鹹魚干或是一盤牛奶。馬賊被它盯得心裡一激,回頭去看簡若寧離開的方向,伊人早已無影無蹤。他心中悵然,再回頭,卻見陳鎮把貓往單肩書包里放,不由詫異:你幹嗎?

  陳鎮講當然是拿回家去養,否則不出一天它肯定凍死在這裡。駱必達說你真是有空。陳鎮卻不以為然道:這年頭,人情冷暖,太多東西不靠譜,就像剛才,前腳你還騎著車優哉游哉過來,搞不好後腳那車就讓賊骨頭給偷了——這年頭小偷多啊,偷車偷錢偷創意,偷魂偷人偷成績,哎,還是養只垂垂老矣的貓比較牢靠,自己走不了,別人偷不掉。

  駱必達知道陳鎮這是在學生會和團委混跡一段時間後的牢騷和感悟,但他關心的卻是偷車:你很討厭偷車的吧?

  陳鎮推著車講廢話,隨即拍拍自己的跑車把手道:你忘啦,當初要沒你,我這車早就叫賊骨頭弄走了,所以那天我教訓順手牽羊的那小子特別賣力——剛才那勸架的小姑娘太善良,那偷車的又不是她親戚,一看就是自己沒丟過車——對了,老駱你不是說你的車也丟過麼?你不恨那偷車賊?

  駱必達眼睫毛微微抖了兩下,像是要顫去幾粒看不見的灰塵,猶豫了半晌才點頭講了兩個字——

  我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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