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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回憶(上)(1)

2024-09-29 13:15:26 作者: 巒

  被遺忘的孩子

  1998年,康橋十二歲。

  康橋十二歲這年夏天,被倪海棠從海南接到汶萊,那真是一個漂亮的國家,馬路,房子,汽車,商場,天空,人們手上提著的包身上穿著的衣服,一切一切看在她眼裡都特別的新鮮。

  在這之前,康橋一直和外婆住在海南,她們住的地方是,早年中國那種典型的小漁村,落後,貧窮,封閉,靠天吃飯,常常是夏天捕魚攢下來的錢到了冬天就差不多花完。

  關於康橋的名字一些有學問的人,都會順口夸一句「名字取得真好」,一些文化程度不高的人則是會嘮叨一句「怎麼會取一個男孩子的名字。」

  更多的人都直覺把她的姓氏直接歸結為康。

  其實,康橋不姓康,之所以叫康橋那是因為外婆對於徐志摩先生那首《再別康橋》詩歌懷有的情結。

  年輕時外婆總想著嫁給一位姓康的青年,然後生下來的大胖小子就可以叫康橋了,遺憾的是外婆沒有遇到那位姓康的青年,倒是因為家庭原因和一位姓倪,年長她很多歲的男人草草結婚。

  

  她也沒有生下大胖兒子,倒是生下了長相水靈的女孩兒,他們給女孩兒取名倪玉潔。

  三十五的外婆隨著丈夫的戰亡,成為那個年代最有標誌性的時代產物——寡婦。

  再之後,外婆把一門心思都花在兒身上。

  遺憾的是,隨著容貌越來越出眾,倪玉潔心氣越來越高,總想著憑著自己的美貌邂逅一位富人,然後過上有汽車有洋房的那種日子。

  正因為這種心態導致於她在二十歲這年栽了一個大跟頭,自稱香港來的商人在搞大了倪玉潔的肚子之後拍拍屁股走人,頂著大肚子的倪玉潔,還堅信著那個男人會回來接她,會回來給她的孩子取名字。

  孩子生下來了,孩子滿月了,孩子滿周歲了,那個男人始終沒有出現。

  最終,倪玉潔絕望了,在孩子滿周歲時,她朝著那些在她背後指指點點的人說:總有一天我會衣錦還鄉,你們的子孫後代將會從刻有我名字的柏油路走過。

  彼時間村子唯一和外界關聯的,就只有那條坑坑窪窪的泥巴路。

  這一晚,倪玉潔悄悄走了,沒有和自己母親告別,走時她剛滿周歲的女兒還在襁褓中酣睡。

  孩子兩周歲時還沒有名字,於是,那個夏天,在果樹下乘涼的婦人問懷裡的女孩兒:喂,小東西,外婆給你想了一個名字,你喜歡康橋這個名字嗎?

  懷裡的小東西發出連串的牙牙語,那個小東西啊,也不知道為什麼學東西都比別人家的孩子來得晚,一雙大眼睛總是笨笨的,木木的。

  婦人看了看周圍,正是中午時間,四周無人,悄悄握著孩子的手,讓孩子做出類似於「我喜歡這個名字」的手勢。

  於是,婦人眉開眼笑,點了點小傢伙的鼻尖:我們就這樣說定了,康橋。

  於是,康橋沒有隨父姓也沒有隨母姓,她變成那個有著獨立名字的康橋,按部就班的成長著,長牙,學習走路,學習認人,學習大人們的語言,也學習去聽懂大人們的語言。

  聽懂別人的語言之後,康橋聽得最多的是那句「康橋啊,你的媽媽怎麼還不回來,給我們村子修路呢?」

  康橋把這樣的話原封不動傳給外婆,帶著有點告狀的意思,小小的心靈認定這是一句不好的話。

  「等你媽媽存夠錢自然會回來給我們村子修路。」外婆一邊做著針線活一邊回答。

  再長大一些時,康橋再也沒有把這樣的話告知外婆。

  童年時代充斥在康橋的世界裡,是一下雨就會漏水的房子、外婆臉上越聚越多的皺紋、鄰居家那位叫做小樊的大哥哥,送給她的一個本子還有一隻鉛筆。

  還有在安靜的夏天夜晚外婆口中的《再別康橋》。

  也有繞過山才能到達的學校,一到春夏交替時節沒完沒了的颱風,門前開滿黃色花朵的沙灘,以及連著沙灘的那片海。

  每次經過時都會偷偷看上一眼學校小賣鋪放在櫃檯上印有「Coca Cola」英文字母,色彩鮮艷的汽水,那是康橋從來就沒有嘗過的味道。

  空閒時間裡,康橋會拿著書爬到樹上去,書擱在一邊,眼睛不由自主看著樹下那條通往外界的泥巴路,它還是日復一日的模樣,下雨天鞋踩在上面會粘上很多黃色的泥漿。

  當聽到外婆叫著「康橋」時她會慌忙找回書,外婆站在樹下瞅著她,她被瞅的發慌,從樹上下來,低著頭,說「我不是來看路的。」

  片刻沉默之後,外婆手會溫柔觸摸她的頭髮,輕聲和她說「總有一天你媽媽會回來的。」

  1998年夏天的那場颱風奪走外婆的生命,被風折斷的樹木砸到外婆頭上,當場死亡。

  村里人把外婆抬回家,這一年,康橋十二歲。

  十二歲的她對於死亡沒有什麼概念,她就那樣坐在外婆身邊,村里人來到她面前,摸著她的頭說著差不多一番話「可憐的孩子,以後你可要怎麼辦?」。

  這些話讓康橋心裡有點難受,可還沒難受到讓她掉眼淚,於是那些人又嘆氣說外婆養了一個白眼狼,她是她媽媽也是。

  真正讓康橋明白死亡的摧毀力是在外婆死後的第二天。

  第二天,小樊的爸爸從外地回來,他帶回一輛嶄新的自行車,自行車是外婆托小樊的爸爸買回來的,他說當時外婆交到他手上的盡都是帶有霉味的,一毛錢一塊錢這樣的票子。

  那時很多繞過山上學的孩子,已經改用騎著自行車去上學,就只剩下康橋和村里另外兩個孩子走山路去上學了。

  當手指觸到夢寐以求的那輛自行車把手時,從肺部里擠出來的氣在那個瞬間宛如傾盆大雨。

  嘴唇不停去親吻外婆的臉,親完之後不停搖動著她的身體,「外婆,你快起來,外婆,自行車送來了,你快睜開眼睛看,多漂亮。」「外婆,你不要嚇我,」「外婆,你再這樣不理我的話我也要不理你了。」

  久遠以前那些混沌的,模糊的記憶在那個瞬間,驟然無比清晰起來,那位短髮嬌小的婦人形象被烙印在那顆依然幼小,依然懵懂的心靈上,色彩鮮艷。

  村裡的人在四天後才為外婆舉行葬禮,因為他們要等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康橋的媽媽,小樊的爸爸聯繫了倪玉潔,倪玉潔就只擱下那麼一句話「等我。」

  第四天,倪玉潔還是沒有出現,因為是夏天的關係,屍體容易腐爛,最終,村里人經過商量之後決定給外婆辦一個簡單的葬禮。

  葬禮舉行一半,身穿黑色禮服挺著大肚子的女人出現了,沒有哭天搶地,她就默默的站在那裡。

  葬禮結束之後,穿黑色禮服的女人手落在康橋頭上,康橋頭一歪,躲開。

  「叫康橋對吧?」康橋緊緊的閉著嘴。「康橋,是媽媽啊。」也不知道是從哪來生出來的力氣,就這是手掌狠狠抵住她,一下一下把女人推離她和外婆相依為命的房子,一邊退著女人一邊說著「康橋對不起,是媽媽不好。」

  昂起頭,女人有一張很漂亮的臉,那張臉有若干地方和她模樣相象,就像外婆說的那樣「康橋的鼻子,嘴巴長得最像你媽媽。」就那樣哭著朝那張臉吼「為什麼現在才來,為什麼現在才來?」

  為什麼讓外婆一直過著那種苦哈哈的日子,知不知道外婆一直在等你,一直在想著你,我也是。

  就象是聽懂她心裡說的話一樣,那張很漂亮的臉淌落下了眼淚。

  傍晚時分,有三輛高檔轎車沿著那條泥巴路駛進村子裡,車子帶來幾個黑色大箱子,箱子裡裝的都是錢,那些錢是拿來給村子修路的。

  就像離開時說的那樣,倪玉潔衣錦還鄉。

  次日,天蒙蒙亮時,康橋來到外婆墳前,親吻外婆的照片「外婆我永遠記住您的樣子,永遠。」

  晨光落在醮著露水的草尖上,從南面吹來了海風,在鹹鹹海風中康橋第一次完整的念完了外婆所鍾愛的《再別康橋》。

  沒有費多少力氣去搜尋,那些文字的發音自然得就象是呼吸,不費餘力的從她口中朗朗而出。

  它們連同外婆的形象一樣,變成屬於康橋心中的一種特殊符號:關於永垂不朽。

  康橋十二歲這年參加了她人生中的第一場葬禮,在這場葬禮中她送走了自己的外婆。

  康橋跟著倪玉潔,不,應該是倪海棠,現在倪玉潔的名字已經變成了倪海棠,二十四歲時倪玉潔聽從了相士的話把名字改成了倪海棠。

  康橋跟著倪海棠到達汶萊時,整個斯里巴加灣市都在熱議一件事情:那位叫做倪海棠的三流交際花如何的不知廉恥,利用肚子裡的孩子住進了斯里巴加灣市最漂亮的房子裡。

  關於這一段在倪海棠的口中是這樣的:

  在接到小樊爸爸的那通電話之後,她做了那件她一直以來很想做但不敢做的事情,帶著一把刀挺著大肚子來到霍家門口,她讓人給霍家主人傳話,要麼一屍兩命要麼就給口飯吃。

  三個鐘頭之後,倪海棠得到她所想要的,霍家一直緊緊關閉著的大門緩緩敞開,她見到了她肚子裡孩子的爸爸——霍正楷。

  再之後就有了倪海棠的衣錦還鄉。

  「我只是在運氣來到我手上時,我沒有讓它溜掉而已。」這是後來說的倪海棠說的話,上一次床就懷上了,這的確是需要運氣。

  孩子的出現,孩子出現的時間點,可以說是占據了天時地利,汶萊深受伊斯蘭文化影響,墮胎拋棄自己的孩子象徵著道德缺失。

  那時的霍正楷正在競選亞細亞華商會會長一職,所以也不過是三個小時時間,倪海棠就如願見到霍正楷,並且和霍正楷展開了談判,最終有了後來的結果,倪海棠住進霍家,接下來就等著孩子生下來做DNA鑑定了。

  後來倪海棠不僅一次說過「康橋,媽媽知道自己是壞女人,可沒有辦法,媽媽就是那樣,喜歡錢,珠寶,喜歡體面的生活。」

  就這樣,倪海棠帶著她那位叫做康橋的孩子,住進了斯里巴加灣市最漂亮的房子。

  載著她們的車子沿著長長的粉白色圍牆行駛著,最終停在一扇不是很大的門前,那是霍家的後門。

  後門打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拉著一直低著頭的小女孩,在穿著制服的傭人的冷眼下走進了那扇門。

  住進霍家的康橋

  那個提供康橋和倪海棠住的房子很漂亮,房子分為三層,粉白色的牆天藍色的圓形屋頂,米黃色百葉窗,裡面應有盡有,在那個房子裡康橋見到了小樊哥哥口中津津樂道的東西:電視機,電冰箱,吹風機,還有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新潮玩意。

  漂亮房子被白色欄杆和樹木隔成一個獨立的區域,在那個陽台上,倪海棠指著被樹木包圍著露出金色會發光的屋頂尖端,就象是說給她聽,也象是在自言自語著「媽媽更想住進那裡。」

  後來,康橋才知道有著金色屋頂的房子才是霍家的住宅,只有住進那裡身份才會得到大家的認可。

  每天有專門的人來給她們送吃的,用的,每天康橋聽的最多的話,就是倪海棠對她的警告「康橋,好好呆在這裡,哪裡也不許去。」

  很多很多個無可事事的日子之後,一天中午康橋想偷偷的溜出去,手也才不過觸到圍欄門,就被一聲叱喝聲給嚇到了。

  叱喝她的正是負責每天給她送餐的傭人,明明和她一樣黑頭髮黃皮膚,可卻非得用馬來語一陣嘰嘰呱呱的說她,似乎是覺得自己在對牛彈琴她索性改了,另外一種康橋所熟悉的語言,她警告康橋好好的呆在這裡。

  那是康橋第一次聽到那個稱謂「拖油瓶」。

  「拖油瓶,你最好祈禱你媽媽肚子裡的孩子是霍先生的,知不知道霍先生的麻袋都準備好了。」穿著白色傭人制服的女人又添了一句:「知道麻袋是用來幹什麼的嗎?」

  康橋搖頭。

  「麻袋是用來裝人的,一旦你媽媽肚子裡的孩子不是霍先生的,你們三個人就會被裝進麻袋裡,然後他們會把麻袋丟到海里去餵魚。」傭人惡聲惡氣說著:「你知不知道你媽媽做的事情讓霍先生有多難堪嗎?你又知不知道你媽媽的行為,讓蓮煾少爺已經連續四十天不接霍先生的電話了,不僅這樣蓮煾少爺還取消了暑假回來的計劃。」

  傭人的話康橋沒有記住多少,唯一記得的是那個常常會引發她噩夢的麻袋,還有她口中的蓮煾少爺,模糊的意識存在著那樣的想法,仿佛那位蓮煾少爺一生氣很多人都會遭殃似的。

  從這天起康橋再也沒有動離開這個房子的念頭,倪海棠每天會抽出一點時間教她一些馬來語,還有一些簡單的英語單詞。

  那一個下午,康橋午睡醒來時,發現躺在自己身邊的倪海棠,白色寬鬆的衣服下仿佛藏著一個大西瓜似的,那個大西瓜還會喘氣的樣子。

  心裡一動就這樣把耳朵貼近那個大西瓜,幾秒鐘之後康橋叫了起來,她搖醒倪海棠興奮的把剛剛發現的神奇事情告訴她「媽媽,你肚子會動。」

  那個下午康橋記住了這麼一席話「康橋,剛剛在動的也許是你弟弟,也許是你妹妹,不管是弟弟還是妹妹,都是和你流著相同血液的人,以後不管你們相隔多遠,即使媽媽有一天不再了,但屬於你們身體裡的血液,都會把你們兩個人緊緊的聯繫在一起,這樣一來你們就不會孤獨,這就是手足之情。」

  九月初,倪海棠產下一名男嬰,同一天,霍正楷宣布競選華商會會長成功。

  這一天,康橋和倪海棠還有那名剛剛出生的孩子,孤零零的呆在豪華的醫院房間裡,沒有祝福,沒有任何一個人來看她們。

  一個月之後,醫生給孩子和霍正楷進行了DNA鑑定,據說在化驗報告出來的那一晚,霍正楷在亡妻的畫室呆了一整個晚上時間。

  三天之後,康橋見到了霍正楷,炎炎烈日下,在阿拉伯式的避暑涼亭里。

  避暑涼亭周遭被芭蕉環繞,穿著長袍的阿拉伯人橫伸著手臂,一隻沙漠鷹站在他的手背上,那個穿著白色改良式的中山裝微微欠身,正在逗弄著沙漠鷹,長相極具侵略性的鷹,在男人的動作下顯得服服帖帖的。

  在倪海棠怯怯叫了一聲「霍先生」之後,男人側過臉來,約四十歲左右的年紀,高大英挺,看起來就象是那種會帶兵打仗的領袖人物。

  男人目光才漫不經心的從沙漠鷹移到她們這一邊。

  倪海棠抱著孩子站著,康橋站在倪海棠左邊,也不過是那麼輕輕的一溜,男人目光從倪海棠臉上飄過,落在康橋臉上。

  那是康橋自懂事以來第一次感覺到,一個人的眼神可以讓人想藏起來,那種目光比村子裡那些看不起她的人的目光更讓她覺得難受。

  悄悄移動著躲在倪海棠身後,又在倪海棠偷偷擰了她一把之後,把臉露出了半邊,然後按照倪海棠之前對她千叮呤萬囑咐的那樣,叫了一聲「霍叔叔。」

  「叫康橋是吧?」他淺淺笑了起來,身體越過阿拉伯男人來到她面前,站停看著她。

  細細的汗水從康橋鬢角滲透了出來,站在那裡呆呆的,手背又被擰了一把。

  「是的,我叫康橋,我的名字取自於徐志摩先生的《再別康橋》。」康橋再次背誦倪海棠教給她的話。

  男人點頭:「是個好名字。」

  「謝謝。」這一句謝謝是康橋自己說的,從小外婆就教她在面對著人們的讚美時要說謝謝。

  男人目光溫和了些許,說:「記住了,以後長大可不要像你媽媽,因為如果像你媽媽的話,你就配不上這個名字,如果你是一個好姑娘的話,總有一天會明白我今天說的這些話的。」

  似懂非懂中目光下意識的找倪海棠,從這裡看上去康橋就只看到她尖尖的下巴。

  男人在說完那句話之後,往著管家站著的位置走去,然後手拍了拍管家的肩膀。

  「霍先生,我會把一切安排妥當的。」管家畢恭畢敬。

  這時,倪海棠往前移動了幾步,和那個男人保持了大約數十步距離,聲音小小的聽著就象是受到驚嚇的小動物一般:「你不看看孩子嗎?他們說眼睛長得像你。」

  這個時候康橋才想起,男人的目光一次都沒有停留在孩子身上。

  男人並沒有因為倪海棠的話回頭看,就象是在對一個初次見面的人一樣,聲音很冷漠:「以後不要用這種聲音和我說話,想想你的行為,這樣的聲音配上你的行為只會讓人更噁心。」

  說完那番話之後,男人揚長而去。

  後來,康橋無意中知道了倪海棠勾引霍正楷的經過:三線交際花得到了一個千載難逢的候補機會,出現在那場盛大的舞會上,她選擇了反其道而行,素顏亮相,自始至終垂著頭,衣著樸素的她,站在一大堆濃妝艷抹的妙齡女郎身邊,被霍正楷第一眼就挑中,成為了他當晚的舞伴,又在極短的時間裡,憑著楚楚可憐的一張臉坐上了霍正楷的車。

  見完霍正楷之後,康橋隨著倪海棠搬到更漂亮更大的房子裡,她們有了專屬的傭人,會講得一口流利漢語的阿巧和阿真,有司機有專門帶孩子的保姆。

  十月底的周末,康橋隨著倪海棠第一次離開那個房子,坐上了高檔轎車去了百貨商場,倪海棠告訴她,這座城市的百貨商場百分之八十都是霍家產業,離開百貨商場時,她們手裡拿著大包小包。

  車子經過城市中央廣場時,康橋看到廣場巨大的牌匾上畫著霍正楷的肖像,他和身著華服幾個男人站在一起,倪海棠告訴她中間位置的,就是這個國家的領袖人物。

  汶萊是君主制國家,最高統領為國王,這裡的人民把國王稱之為蘇丹,能和蘇丹的畫像一起並列在中心廣場是一種莫大的榮耀,霍家的先祖是汶萊獨立功臣之一,正因為這樣霍家和汶萊歷任蘇丹都保持著良好的互動關係。

  車子繞過廣場沿著漂亮的馬路回到那所粉白色建築,這是康橋第一次從正門進去,也是她第一次看清房子的全貌,用那時她心底的想法是:它漂亮得就象是一座皇宮。

  那是一座典型的阿拉伯建築,粉白色的牆,金色大門和窗框,天藍色的圓形屋頂,隨處可見綠得都要滴出水來的高大喬木。

  金色大門緩緩敞開,穿著制服的門衛畢恭畢敬垂手待立。

  「康橋,覺得自己現在像不像公主?」倪海棠愉悅的聲音,讓康橋的目光從窗外拉了回來。

  康橋沒有說話,她有點想那個被涼在家裡的小傢伙了,她今天早上去看他時,發現小傢伙好像又長大了一點,那是她的弟弟啊。

  她偷偷的叫了一聲「弟弟」,小傢伙裂開嘴朝著她笑,笑得都露出牙床了,很可愛,可愛得讓她沒有那麼想外婆了。

  只是呵,康橋不知道要叫小傢伙什麼,關於這個問題倪海棠的回答是「等著吧,到時候我也會讓你弟弟一樣,擁有像蓮煾那樣的好名字。」

  這個時候「蓮煾」這個名字,對於康橋來說已經不再陌生了。

  霍蓮煾,霍正楷和原配生的孩子,按照慣例霍家的孩子,在年滿半周年時都會帶到蘇丹面前,然後由皇室三位最有學問的人根據孩子的面相取名,年滿半周歲的霍蓮煾,據說惹來了皇室的一片讚嘆,他們說那個孩子漂亮得就象是瓷娃娃,他們為他取名霍蓮煾。

  蓮煾代表的是氣質和魄力兼併的人。

  遺憾的是,霍正楷原配生下霍蓮煾之後,身體變得特別不好,霍蓮煾三歲就失去了母親。

  再之後,霍正楷聽從妻子臨死前的叮囑,把年幼的霍蓮煾送到美國去和外婆一起住,霍蓮煾六歲之後,每年夏天都會從美國回到汶萊,今年夏天霍蓮煾沒有回汶萊。

  根據霍家傭人的描述,霍蓮煾的母親是那種美麗得像天人的人物,不僅美麗而且溫柔,對誰都好,正因為這樣倪海棠一直不受霍家人的待見,即使她常常給那些人好處,可那些人在說起倪海棠時都是一臉不屑的模樣。

  小傢伙半周歲時已經是1999年的三月。

  春夏秋冬好像和汶萊這個國家沒有什麼關係,但在康橋心裡,三月象徵著萬物復甦的季節,她希望著在春天裡她的弟弟能有自己的名字。

  一切並沒有像倪海棠所希望中的那樣,霍正楷把他們的孩子帶到蘇丹面前。

  那天的事情康橋還記得清清楚楚的,孩子半周歲儀式上,霍正楷很晚才出現,倪海棠和他提起孩子名字的事情,語氣是那麼的小心翼翼:「正楷,孩子名字的事情……」

  「想讓孩子也和蓮煾有一個漂亮的名字嗎?」霍正楷看起來心情還不錯的樣子。

  倪海棠垂手待立,霍正楷笑了起來,臉轉向康橋,叫了一聲康橋,幾秒之後康橋反應過來慌忙應了一聲「是的,霍叔叔。」

  霍正楷手指向今天穿的像小王子的小傢伙:「小傢伙的名字就由你來取如何?」

  剎那間,康橋心花怒放,即使知道給小傢伙取名字,這樣的事情不會落在她身上,可她沒事情時就喜歡在腦子裡給自己的弟弟取各種各樣的名字,要叫什麼才好呢?要叫什麼樣的名字才好聽呢?

  想了一個又推翻了另外一個,翻來覆去的。

  忘形之間一個名字就脫口而出了。

  「小樊?」霍正楷一副饒有興趣的模樣。

  「是的,小樊,我在老家時鄰居家的哥哥就叫做小樊,成績好,對人有禮貌,老師村裡的人都喜歡他。」那時的那番話康橋說得順利極了,一口氣說完的。

  其實讓弟弟叫小樊康橋是有私心的,她很想那個總是會逗她說話的小樊哥哥,這裡根本沒有人和她說話。

  「所以,你覺得叫小樊的孩子一定是聰明的,受到大家喜歡的人。」霍正楷問她。

  康橋激動的點頭,就是那樣的。

  「那就聽康橋的叫小樊。」霍正楷看了一下表,站了起來。

  「你就不抱抱他嗎?」搶在霍正楷離開前倪海棠說。

  那天霍正楷還是沒有抱霍小樊,倪海棠站在那裡目送著霍正楷的身影遠去,消失不見。

  一邊候著的傭人捂著嘴笑,感覺到傭人的笑容沒有好意時,康橋下意識想去拉倪海棠的手,剛剛一觸及就被狠狠甩開,她用海南話罵了她一句「笨得就像豬。」

  長大之後,康橋才明白,大人眼中的世界和孩子眼中的世界是不同的。

  發現金色房子的秘密

  1999年夏天,讓霍家人翹首以盼的蓮煾少爺還是沒有回來,當這個消息被確認時,倪海棠那些天來乖得就像一隻貓,不出去逛商場也不出去打牌,她就安靜的呆在霍家給她分配的那塊區域。

  現在康橋也很少聽到倪海棠說出「終有一天會住進這幢建築,唯一的金色屋頂的那個房子去了。」這樣的話了。

  那個有著金色屋頂的房子是屬於霍蓮煾和他母親的擁有物,「那裡,誰都不要妄想住進去。」這是管家和她們說的話,用那種衛士永遠效忠於國王的語氣。

  1999年初秋,康橋終於如願以償背上書包,成為斯里巴加灣市最有影響力的學校的五年級生,由於教育程度乃至方式等等因素,導致康橋不得不成為一名超齡學生,她比她的同學們大出兩歲。

  這一年康橋按照倪海棠叮囑的那樣安靜的成長著,在人前維持著微笑表情,不要多話,要把「好的」「我知道」「謝謝」類似這樣的話掛在嘴裡,這樣的生活方式好像取得不錯的效果,漸漸的,霍家的傭人們態度對她積極了點。

  倪海棠也在她的努力下,不,也許是絞盡腦汁之下和霍正楷的關係有了那麼一點點改變。

  比如在這個夜晚,看著正在擦口紅的倪海棠康橋問「媽媽,你要去哪裡?」

  倪海棠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反而問康橋媽媽看起來漂亮嗎?康橋老老實實回答漂亮,穿著白色旗袍的倪海棠,看起來就像她的名字一樣,嬌嬌的,嫩嫩的,就象是一株海棠花。

  這一晚,倪海棠沒有回來,阿巧告訴康橋「倪小姐昨晚在霍先生房間裡過的夜。」

  從倪海棠住進這裡的第一天,她就是霍家傭人們口中那位地位特殊的「倪小姐」,而這位倪小姐也漸漸擁有屬於她的社交圈,那個圈子裡的女人們和她差不多,身份尷尬但不愁吃不愁喝,珠光寶氣進出門有專門司機接送,偶爾做做慈善提高自己形象,不讓自己變成被遺忘在角落的那個人。

  霍小樊在長大,一歲,一歲半。

  康橋最快樂的事情,應該是在逐漸流逝時間裡發現著霍小樊的每一個細微變化,眉目張開了,頭髮變得濃密了,話說得清晰了,她把發生在霍小樊身上的這些變化,樂此不疲告知自己的媽媽,碰到倪海棠心情好時會敷衍一下,碰到心情不好時,她則會不耐煩的蹬著她「走開。」

  1999年最後一天夜晚,他們管這個夜晚叫做千禧之夜,這一晚霍家張燈結彩到處營造著迎接新年的氣氛。

  可即使是這樣也掩蓋不了霍家的冷清,霍正楷幾天前飛美國,他要接霍蓮煾一起到新加坡去和霍老先生團聚,霍老先生是霍正楷的父親,在把事業交到自己兒子手上之後,一直住在新加坡養生。

  倪海棠帶著霍小樊去參加派對,倪海棠很喜歡帶霍小樊,出現在一些較為正規的場合上,那位和霍正楷有著幾分相似的孩子,在某種層面可以提高她的身份,為她贏來若干虛假的尊重和讚美。

  阿巧和阿真去參加同鄉會,整個房子靜悄悄的,靜到讓康橋感覺到被世界遺忘在某個角落裡,穿著裁縫花半個月縫製的衣服,康橋走出那個空蕩蕩的房子。

  露天花園的一角有鞦韆,不讓自己弄出半點聲響康橋坐上鞦韆,面前是約為一米高的圍牆,沿著圍牆往右是霍家主宅,金燦燦的屋頂在這樣的晚上,看著很夢幻的樣子,康橋一次也沒有踏進那裡過,很早以前她被告知,她們只能是那個房子的旁觀者。

  腳尖墊在地上,發力,鞦韆飛了起來,連續蹬腳數十次之後鞦韆來到最高點時,康橋終於看到圍牆外的夜空,寬廣遼闊,夜空上有漫天繁星。

  西方的童話故事裡,每一個死去的人都會變成一顆星星,用力讓自己飛得越高,飛得越高的話她就可以距離星星越近,彼此更近的凝望。

  驟然的那聲叱喝讓康橋手一松,下一秒她從鞦韆上掉落了下來。

  疼嗎?疼,疼得康橋的腦子都缺氧了,慌忙從地上爬起來低頭叫一聲「姚管家。」這片花園也是被規定在她不能涉及的區域。

  這一晚,康橋低著頭跟在姚管家身後,第一次踏進霍家的住宅,她不敢四處張望眼睛就一個勁兒的盯著自己腳尖,腳下踩著的名貴地毯,使得她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唯一的感覺就是腳下地毯鋪出來的路好像走不完似的。

  管家給她擦完藥之後,康橋說了一聲「謝謝。」那聲謝謝之後,她就不知道自己的手該往那裡放了,就那樣呆站著。

  小會時間過去她聽到管家的嘆氣聲,慌忙抬頭,徒勞解釋著,我下次不會再去那……

  「只有你一個人在那?」管家打斷康橋的話。

  康橋點頭。

  管家再嘆了一口氣,說:「我帶你去看好玩的。」

  呆呆站在那裡,羨慕嗎?是的,羨慕。

  眼前的這座冒險樂園是,霍正楷送給霍蓮煾的禮物,這座被圍在城牆裡的冒險樂園工程耗時兩年半,裡面幾乎集結了所有的冒險元素,海盜船、樹屋、隧道、滾軸、陷井、礦車……

  誰說霍正楷身上缺乏那份父親的愛,別開臉去,不忍看,她想起她的小樊一次,也沒有在自己父親懷裡呆過,康橋想,如果不是眼前的這座冒險樂園,她也不會把這件事情記得這麼清楚,越是清楚心裡越發難受。

  偏偏,這個時候管家還和康橋說了這麼一番話:「去年完工的,之前蓮煾少爺還興致勃勃的,讓設計師加上他的個人想法,可後來發生你媽媽的那件事情,如果不是發生你媽媽事的事情,去年夏天這裡就會傳出霍先生和蓮煾少爺的笑聲。」

  也不知道怎麼的這一刻,康橋的觸覺好像一下子變得敏感起來,她突然無比討厭這位平常總是看不起她們的姚姓老人,他憑什麼把這樣的一番話說得如此天經地義。

  微光中康橋惡狠狠的盯了管家一眼,如果眼神可以傷人的話,這位老頭頭上所剩不多的頭髮一定會被燒焦。

  那麼理所當然說完那番話之後,這位老人家又拿出一副老好人的語氣,讓康橋自己在這裡玩,千叮呤萬囑咐讓她不要碰任何的東西之後離開了。

  老人家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處時,再也沒有去看那座冒險樂園一眼,板著臉朝著和管家相反的方向走去,那位老人家在忙完事情之後,再回來找不到她時肯定會扼腕嘆息:「我是看你一個人可憐才讓你到這裡來玩,可你根本沒有把我的放在眼裡,你就和你媽媽一樣喜歡裝可憐。」

  站在冒險樂園的出口處,回頭,康橋朝著那座冒險樂園惡狠狠的吐出一口痰。

  銜接著冒險樂園的是極為幽靜的所在,中間有一條約半米寬小徑,小徑兩邊布滿著大面積綠色植物,綠色植物分布得極為濃密,在綠色庭院燈承托下脆嫩,生機勃勃,讓人宛如置身於熱帶雨林。

  霍家的園藝師來自於巴西,這位巴西園藝師年薪達到五十萬美元以上。

  「有錢人花樣真多,看起來傻不溜秋的。」康橋模仿了一把倪海棠偶爾會用的說話語氣。

  她的媽媽啊,即使現在母憑子貴過上體面的生活,可她偶爾還是露出那麼一點點,來自於胭脂小巷的那種風塵味。

  沿著半米寬小徑一直走,上台階,走在光滑的大理石迴廊上,然後被那個房間所吸引住了,這是這條長長的迴廊唯一的一個房間,房間門口放著擱置清潔工具的輪椅車,房間門半掩著,顯然,準備給房間打掃的傭人臨時有事離開,離開之前忘了關上房間門。

  中指抵在房間門板上,微微一發力,房間門就緩緩展開,然後康橋就被那個房間掛著的女人畫像給吸引住了,著魔般走了進去,天仙一樣的美人。

  美人畫像下面還有一行字記載著這樣的一副場景,某個秋日午後,媽媽抓住正在庭院上曬太陽的女兒的瞬間姿態,然後就有了這幅畫。

  看清畫中人的名字時,康橋也就明白了為什麼霍正楷會對自己原配念念不忘,也許需要這麼美麗的人才能抓住霍正楷那樣的男人的心。

  目光離開畫像康橋打量起了整個房間的格局,饒了一圈之後,目光再次回到擺放在玻璃櫥櫃的那一系列照片上。

  從那一系列的照片可以看到一個孩子的成長史,擺在最後一張的是孩子有了初初的少年模樣,身穿著白色領口袖口滾著流金邊軍裝站在現任汶萊蘇丹身邊。

  這個房間的布置格局已經充分讓她明白到房間的主人是誰了。

  康橋第一次見到霍蓮煾是在相片上,在她心裡那是一個眉目有著水晶般精益剔透的孩子。

  那個時候康橋光顧著為霍小樊憤憤不平,而導致於她沒有心情去欣賞那位蓮煾少爺的漂亮外表,她一門心思就只想做點壞事。

  霍家傭人眼中的蓮煾少爺是熱愛海洋生物的孩子,康橋想那些人說得一點都沒錯,房間的魚缸大得可以充當一面牆了,色彩鮮艷的熱帶魚在魚缸里游來游去,看著快活得很,可見它們被照顧得很好,康橋想她要不要弄死幾條魚。

  以前在老家時康橋看過村里人利用導電體電死了魚,她知道那個方法,很快的一切妥當,充當電棒的傢伙被握在手上,康橋從地毯上站了起來。

  東南方向的窗戶打開著,風從那個窗口灌進來,淺色窗簾順著風幾乎要戳到康橋臉上,下意識矮下身避開窗簾折角,然後她聞到了久違的,帶著鹹鹹海水味道的風的味道,那風仿佛讓她置身於那個離開之前的早晨。

  恍然,側過臉去。

  千禧之夜,康橋在十四歲的年華里,讀懂了大人世界裡頭的那一縷情緒,那一縷情緒叫做百感交集。

  西南方向窗戶邊的牆上掛著一副字畫,白色的底,墨色漢字字體,那是烙著屬於她記憶裡頭的溫暖印跡,一首詩歌。

  外婆所牽掛的是把這首詩歌念給她聽的那個人,而康橋所牽掛的是那位在仲夏夜一遍一遍,一字一字的教會她這首詩歌的婦人。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

  思念長長長。

  問康橋是什麼時候和霍蓮煾牽扯上了,也許是這個千年之夜,這一刻,這一刻看著那首詩歌下面的提字。

  《再別康橋》——霍蓮煾。

  霍蓮煾要回來了

  最終康橋沒有把想像中的那件壞事幹了,而是把房間一恢復成原來的模樣,悄悄離開。

  康橋一點也不想,再多看那個冒險樂園一眼,所以她回到那個金色大廳,找了一個位置坐下來,管家要回到冒險樂園找她必須經過這裡,到時候叫住他就行了。

  整個大廳靜悄悄的,羅列在客廳的古董家具,看起來極為威嚴的模樣,使得康橋連大聲呼吸都不敢,驟然響起的聲響讓康橋直接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那是電話鈴聲,電話就放在她左手邊的位置,聲音特別的響,鈴聲持續響著,重新坐回去,一動也不動等著鈴聲自己停下,或許是聽到的人來接。

  一會兒,電話鈴聲終於停下了,康橋心裡鬆了一口氣,還沒有等那口氣完全松下,電話鈴聲又響了。

  鈴聲響了第七次之後,還是沒有人來接,想了想,康橋接起電話。

  「餵?」小心翼翼問到,電話彼端沒有任何反應時又問了一聲。

  對方終於有反應了,不過用的是英文,對方用英文問她「你是誰?」。

  康橋對英文並不靈光,也就只能聽一些較為簡單的,在康橋努力想著自己該用什麼樣的回答才是正確的時,電話那端傳來一個威嚴的聲音「蓮煾,不是讓你講中文嗎?」

  蓮煾?康橋一愣,回過神來想起和她通話的人聲音是有些稚嫩,不像大人聲音。

  那邊,英文改成中文:「你是誰?」

  「我是康橋。」觸電式般的回答。

  「康橋?康橋是誰?」

  康橋不奇怪霍蓮煾會問出這樣的問題,在這個家裡她毫無存在感,倪海棠對她的身份遮遮掩掩的,而霍正楷更是當著倪海棠的面數次糾正她「康橋,是霍先生不是霍叔叔。」

  康橋也想叫霍正楷為霍先生啊,可是不能,那樣倪海棠會特別不高興的,她已經讓倪海棠一直很不高興了,於是口裡應答「好的,霍叔叔。」

  可下次見面時,康橋在倪海棠的眼神示意下,硬著頭皮「霍叔叔。」男人皺眉,倪海棠則在一邊無奈提醒她「康橋,你真的笨得就像豬一樣,不是讓你叫霍先生嗎。」

  在自己媽媽的叱喝之下,身材看起來很單薄的女孩表情無助,這種狀況一直延續到某一天,霍正楷無奈的她說「還是叫霍叔叔吧。」

  康橋也就一連好幾個月,才用機會叫那聲「霍叔叔。」因為霍正楷常年不在家,也就偶爾一時興起才會來找倪海棠。

  康橋握著電話,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作答,霍蓮煾又再問了一遍,硬著頭皮:「我……是小樊,霍小樊的姐姐。」

  這下總會知道的吧?你父親私生子的姐姐,回答完之後,康橋倒是沒有之前那麼緊張了,握著電話等待著。

  霍小樊的這個名字會讓霍蓮煾直接掛斷電話嗎?是不是又要氣得不願意回家過暑假?那樣最好。

  片刻之後康橋等來一句「能麻煩你讓姚管家接一下電話嗎?謝謝。」

  又一愣,康橋反應過來才確信霍蓮煾和她說「麻煩」「謝謝」,而且話說得有禮貌極了,就好像她是這個家庭一位尊貴的客人一樣,掛在那個房間牆上,由霍蓮煾寫的《再別康橋》再次泛上了心頭。

  那麼一縷淡淡的好感就這樣蔓延開來了,那個出現在霍家傭人口中的「蓮煾少爺」並不是她想像中,那種類似於會用彈弓射擊他所有看不順眼的人的頭、不是那種在你經過他面前時會使壞伸出腳絆倒你、然後看著你摔倒的窘樣子毫不留情哈哈大笑這樣的小霸王人物。

  「好的,好的,我馬上去叫。」拿著電話筒,康橋結結巴巴的。

  電話擱在一邊撒腿就跑,這個時候康橋也不在去忌諱奔跑的響聲,會不會驚動這裡的人了,那時就一門心思想找到姚管家。

  站在電話邊,康橋還在喘著氣呢,她成功的在很短時間裡找到了姚管家,這會,姚管家正在和霍蓮煾通話。

  由於霍老先生在新加坡修養,霍正楷常年在外,霍家的大小事物都是由為這位為這個家庭服務差不多四十年的老管家在打理,幾乎可以說姚管家是這個家,除了霍正楷之外最有說話權的人。

  也可以說是看著霍家父子長大的人。

  通話時間不短,姚管家從最初恭恭敬敬的「嗯」「是的」,到最後聲音哽咽,可以想像的是電話彼端的人,說到了戳中這位老人家心坎上的語言。

  哽咽說著「好的,會保重身體的。」「會看著蓮煾長大,青出於藍。」「好的,新年快樂。」

  掛斷電話,那隻蒼老的手開始去抹淚,別開臉去康橋假裝沒有看見,數分鐘之後激動的老人恢復過來問康橋「你怎麼出現在這裡?」

  「我一個人呆在那裡害怕。」康橋說出早就準備好了的話。

  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在那麼大的一個地方會害怕是人之常情,更何況比起同齡人她的身材比較瘦小,明明是十四歲了,可看起來就像是十二歲的模樣。

  姚管家手落在她發頂上:「可真是一個膽小鬼。」

  這話說得倒是很溫和。

  從這天起,姚管家對康橋態度好了些,不再像之前那樣隨時隨地,提醒她記住自己的身份,偶爾他還會讓康橋到主宅去。

  他甚至把康橋帶到霍家圖書館的管理員面前,於是,之後的每一個周末下午,康橋都可以在圖書館上呆上好幾個小時時間。

  2000年四月,康橋迎來自己十五歲生日,康橋十五歲這年第一次,像那些城裡的孩子一樣,有蛋糕,有蠟燭,有生日歌,有禮物。

  生日會在康橋的一位同學家舉行,倪海棠出的錢,這一天她把霍小樊也帶上了,未滿三歲的小傢伙居然也給她準備禮物了,在同學的起鬨中什麼也不懂的孩子,把厚厚的嘴唇印在康橋額頭上,在她額頭上留下大量的口水後稚聲稚氣說了一句「姐姐生日快樂。」

  五月,康橋讀完她的小學課程,出來的綜合成績並不是很好,倪海棠問她想不想到國外去學習,看了一眼正眨巴著眼睛看她的霍小樊,再看了一眼對她的去留,表現出不太上心模樣的倪海棠,康橋小聲說出「我還是留在這裡陪小樊……吧。」

  其實,那句「陪你」康橋沒有說不出來。

  「嗯,這樣也好。」倪海棠淡淡說著。

  幾天之後的一個晚上,康橋看到倪海棠打扮得漂漂亮亮出去了。

  次日早上,康橋打開倪海棠房間門,看到據稱身體不舒服不吃早飯的倪海棠一臉的淤青,十四歲的康橋也許會相信,偶爾出現在倪海棠臉上的淤青是不小心磕到門,可十五歲的康橋已經不相信這些了。

  如果有人問康橋這樣一個問題「你覺得倪海棠是個好女人嗎?」康橋想她會這樣回答「倪海棠不是一個好女人但她是一位好媽媽。」

  「疼嗎?」輕輕觸摸她額頭上的淤青,低聲說著:「下次走路小心一點。」

  傍晚時候,康橋接到汶萊著名女高的校長電話,這位校長告訴她學校已經為她預留一個名額。

  「好的,謝謝。」康橋掛斷電話。

  掛斷電話之後康橋主動找到倪海棠,提出自己要補習。

  初夏來臨時,在同學們忙著玩樂旅行聚會聽音樂看漫畫時,康橋把時間都花在了補習上,補習馬來語英語,學鋼琴學跳舞,學那些會提高人氣質的才藝。

  2000年六月,霍家的電話鈴聲響了,姚管家一接到電話之後,就張羅開了:蓮煾少爺房間的床罩被單枕頭統統換成新的,要仔細檢查蓮煾少爺魚的精神狀況,窗戶要擦乾淨三天要用一次消毒水,網球場草地要開始修剪保養蓮煾少爺喜歡打網球,游泳池務必清理乾淨蓮煾少爺每個早上都要游泳,打電話給湯米醫生讓他來檢查蓮煾少爺喜歡的馬的健康狀況,以防馬身上攜帶病菌……

  姚管家的話迅速在這個房子擴展開來,這些話都在傳達著這樣一個訊息:霍蓮煾要回來了。

  這些話也被一直不喜歡,她們的傭人阿真帶到倪海棠面前,這是一個周日早上,修指甲師在給倪海棠修指甲,沒有課的康橋在逗霍小樊玩。

  聽完阿真的話之後,倪海棠並沒有什麼反應,就宛如阿真說的那些話是空氣,修指甲師給倪海棠修好指甲之後,倪海棠讓阿真把她從椅子上拉起來。

  阿真的手一觸及倪海棠,倪海棠迅速掙脫開阿真,往著她臉上「啪」的一聲,那一巴掌結結實實。

  「沒有長眼睛嗎?蠢貨,你踩到了我的腳。」倪海棠冷冷的和阿真說。

  阿真和修指甲師離開之後,倪海棠的表情已經不見了之前的氣焰,她站在那裡呆呆看著,正不亦樂乎的研究康橋長到胸前頭髮的霍小樊,那樣的目光並不和善,而且還帶著一些類似於苛責的東西:為什麼你不努力一點去討好你爸爸的歡心,為什麼你爸爸不喜歡你。

  悄悄的康橋讓自己的身體擋在倪海棠和霍小樊之間。

  數分鐘之後,高跟鞋踩在草地上,一步步離開,經過他們身邊時,康橋聽到倪海棠的那聲嘆氣聲。

  院子裡就只剩下康橋和霍小樊。

  獨自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孩子突然抬起頭來,問了這麼一句:「蓮煾少爺是誰?」

  阿真剛剛的那番話出現頻率最多的是「蓮煾少爺」,這下,連什麼都不懂的孩子都好奇了。

  蓮煾少爺是誰?

  是這個房子未來的主人?是霍家真正的法定繼承人?是讓倪海棠嫉妒得不顧形象的人?是你,霍小樊的哥哥?還是……

  還是那個寫下《再別康橋》的人。

  姚管家告訴康橋,霍蓮煾三歲時就開始學習書法,八歲時霍正楷攜帶霍蓮煾,應邀參加現任蘇丹的慶生會,那首《再別康橋》是霍蓮煾在慶生會上寫的,寫完之後那副字被留在皇宮,數個月之後它變成了送給霍蓮煾的生日禮物,汶萊最高領袖親手裱的框。

  就這樣的,在糾結中在不安中,六月下旬的第一個禮拜一如期而至,這一天倪海棠讓康橋不要去補習。

  因為這一天,霍蓮煾要回來。

  也許是本著「早死早超生」這樣的心態,霍正楷居然讓倪海棠帶著霍小樊,還有康橋一起在正門等他們。

  這個他們是指霍正楷和霍蓮煾。

  虛情假意

  後來,康橋再回想起這一幕才明白,其實倪海棠是絕頂聰明的人,她的聰明之處,就在於她很好的扮演了一位急於上位的庸俗女人,讓那個挺著大肚子住進霍家的女人,在那個孩子心目中,變成那樣一種「你也不過如此,你這樣的貨色連給我媽媽提鞋都沒有資格。」

  第N次輕輕,悄悄的,偷偷的吐出一口氣,在倪海棠一再叮囑下,她好像變得緊張了起來,垂著手站在倪海棠身邊,倪海棠正在檢查霍小樊的衣著有沒有問題,小傢伙今天穿了短袖襯衫配領結再配背帶褲,小王子一樣的。

  反觀倪海棠——

  她的媽媽啊,今天戴上了最值錢的首飾,通身上下珠光寶氣的,而且還塗著鮮艷的口紅,康橋猜倪海棠之所以做這樣的打扮,大約想對霍蓮煾表達出:你看,這些都是用你們家的錢買的,他肯為我花錢可見我在他心目中還有有分量的。

  此時此刻,康橋所站的位置是霍家通往主宅的正門位置,圓形的小塊場地上有乳白色的太陽椅和太陽傘,他們三個站在太陽傘下,面前就是通往正門的必經之路,也就是說不久之後霍蓮煾會從這裡走過,他們在這裡都站了一些時間了。

  六月刺目的日光逐漸轉淡,再轉為金燦燦的黃,金燦燦的黃隨著逐漸厚重的天色轉為鵝蛋黃。

  鵝蛋黃的日光把乳白色的太陽傘染成米白色的,緩緩開進描金花的大門的白色勞斯萊斯也被染成了米白色。

  小段時間之後,汽車熄火聲,關門聲,姚管家激動的聲音,還有逐漸清晰的腳步聲,讓康橋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

  腳步身近了,近了,幾乎要近在咫尺,也不知道是被什麼驅動似的,康橋目光偷偷的去追尋那些腳步,她就想看一看,在她想像裡頭,能把《再別康橋》寫得那麼好的孩子,一定是溫潤的,有禮貌的。

  盛唐時期,造訪中土的汶萊使者帶回來康定杜鵑,遍地開滿的杜鵑花讓這個位於赤道的南洋島國有了小南國之稱。

  那個瞬間,康橋宛如透過膠捲在看一段南國往事,那時的黃昏日光有著屬於外婆那個時代的韻味,老老的舊舊的,看得康橋有些出神,出神得忘了媽媽叮囑她的話「要垂著頭,不要東張西望。」

  在老老的膠捲中,有陌上的少年,眉目精緻如畫,墨藍色襯衫,卡其褲,朝著她走來,走近。

  那真是漂亮的人,具體怎麼樣漂亮康橋形容不了,就覺得是那童年時代,擺放在雜貨店印有「Coca Cola」汽水,充滿著某種魔力和誘惑,讓她總是忍不住的,偷偷的想多看一眼,再看一眼也是好的。

  手背一疼,耳邊聽到媽媽「臉都給你丟盡了」,從那段南國往事解脫了出來,康橋低下頭放好手。

  倪海棠拉著霍小樊的手往左邊移動幾步,想了想,康橋也跟著移動了幾步,然後她聽到媽媽用一種良家婦女的聲腔開口「回來了,坐了那麼長時間的飛機一定累了,回房間好好的洗一個熱水澡。」

  說完那些話之後,媽媽又用很親切的聲音喚了一聲「蓮煾。」

  沒有應答。

  媽媽也不在乎,把霍小樊再扯近了一點點「蓮煾,這是你弟弟,小樊,快叫哥哥。」

  這短短的數分鐘時間裡,一切就只是倪海棠的一場獨角戲,氣氛乾冷尷尬,霍家的男主人霍小樊的爸爸,自始至終都沒有說一句話,而想必霍家的傭人們已經在掩著嘴巴笑了。

  在乾冷的氣氛中,那個最為無辜的孩童,在母親的催促下低低喚了一句「哥哥」。

  沒人回應他。

  悄悄的,康橋伸出手,手搭在霍小樊的肩膀上。

  姚管家用「小樊真乖」打了一個圓場,那一隊人又移動了腳步,一個怯怯的聲音響起「爸爸。」

  霍正楷於霍小樊來說是陌生的,陌生到什麼程度呢?陌生到需要康橋拿著霍正楷的照片一次次安慰那個孩子「小樊,你也有爸爸的,他就是你爸爸,只是爸爸特別忙,忙著給小樊賺錢買玩具。」

  是不是那個瞬間,那個經過他面前的男人和相片裡的男人重疊在了一起,然後那聲「爸爸」很自然的來到那個孩子的腦海中。

  霍小樊的那聲「爸爸」再次讓那些腳步停了下來。

  康橋抬頭,第一眼觸及的是霍正楷那張淡淡的臉,順著霍正楷的臉往下是霍蓮煾的臉,也是淡淡的,他在看著霍小樊。

  霍蓮煾嘴角微微揚起,幾步就來到了霍小樊面前,微微彎下腰,聲音清透:「想知道我為你都準備了什麼禮物嗎?」

  「想。」霍小樊老老實實的。

  這個時候康橋才發現站在管家後面的傭人,兩手分別都提著行李箱,行李箱有數十個左右,霍蓮煾在其中的一個行李箱找出幾個漂亮的包裝盒。

  包裝盒依次分到霍小樊,倪海棠手上,最後的一個交到康橋手上,他站在她面前,身高居然比她還要高出約半個頭,姚管家告訴康橋,霍蓮煾是他們學校的游泳選手,大約是因為這樣眼前十二歲的霍蓮煾看著就像是十五歲。

  「我猜,你就是康橋。」霍蓮煾看著她,嘴角有著微微的笑意。

  康橋點頭,點頭之後輕聲說了一句「是的。」

  霍蓮煾把酒紅色的包裝盒交到康橋手上,用那種很稔熟的口氣說著:「LV下半年主打的少女系列,我想它應該很適合你,只是我不知道顏色挑對了沒有。」

  那個時候,康橋想不明白,為什麼那麼排斥他們的人,會特意為他們挑選禮物,後來,康橋才知道那是霍蓮煾慣用的門面功夫,之所以霍蓮煾會受到霍家傭人們擁戴有很大原因都來自於他會收買人心,他每次回來都會給霍家上至管家下到門衛帶禮物,一條名牌絲巾一瓶香水,在他給那些人禮物時,都說得像是他送的一樣,其實那些禮物都是為霍蓮煾打理日常生活的僱工挑選的。

  擱在康橋手中的漂亮包裝盒有點燙手,那個瞬間康橋覺得心裡愧疚極了,之前她不僅一次把霍蓮很想像成為那種仗勢欺人的惡劣孩子,她甚至還想電死他的魚。

  跟在倪海棠身後康橋回到她們住的地方,很顯然,倪海棠心情糟糕透了,一回家就踢掉高跟鞋,隨之她把霍蓮煾送給她的東西丟進垃圾桶里,霍蓮煾送給倪海棠的限量版的英文書。

  難怪倪海棠鬱悶,雖然說倪海棠會說一些簡單的英語,但也只限於說這方面上,倪海棠不認識英文,而且,那本書的作者是奧黛麗.赫本,那是世界上公認的有著美麗心靈的女人。

  霍小樊在玩霍蓮煾送給他的變形金剛,康橋站在一邊發呆,倪海棠赤著腳在地毯上來來回回走著,也不知道來來回回走了多少次,最終她在垃圾桶前停了下來,彎腰撿起書。

  小心翼翼的把書放在房間最為顯眼的地方,倪海棠來到康橋面前,直勾勾的看著她:「康橋,你是不是對霍蓮煾有好感?」

  康橋一呆,結結巴巴回答:「他在電話里和我說……說麻煩了,而且……而且,在他房間裡……」

  在倪海棠越聚越緊的眉頭中,康橋好像意會到什麼:「媽媽……不是你想的那樣,我覺得他有禮貌,不是壞人,就這樣而已。」

  當真是這樣而已,汶萊位於熱帶,熱帶區有一個特點,就是男女發育得一般比較早,十幾歲就戀愛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情了,康橋自然懂得那些。

  也有男孩子對康橋表達好感,可康橋對於那方面的事情總是興致缺缺,她總覺得自己心上的那個位置終年積雪,天空多蔚藍,花開得有多燦爛都不關她的事。

  「而且……」康橋說這話時有些尷尬:「而且,他是小樊的哥哥。」

  即使康橋和霍蓮煾沒有血液關係,可他們中間隔著擁有和康橋一樣的血緣,又同時擁有著和霍蓮煾一樣血緣的霍小樊。

  霍小樊的存在就像是一條親情紐帶,這條紐帶捆綁著倫常倫理。

  倪海棠微微彎下腰看她,瞧著她眼睛幾秒之後點頭,用很慢又很重的聲線和她說著:「康橋,媽媽要記住我現在說的話,和霍蓮煾保持距離,能保持多遠就保持多遠,即使是無意中在路上碰到也記得繞道。」

  呃……即使是想不透康橋還是點頭,並且把倪海棠的這番話牢牢記在心上,和霍蓮煾保持距離。

  這年夏天,霍家那座一直以來死氣沉沉得,就像空城的宅子因為霍蓮煾的到來有了幾絲生氣。

  每天都有數十輛豪華轎車沿著描金花的大門開進來,那接送霍蓮煾朋友的車,偶爾也會有印有皇室標誌的車進來,那是接霍蓮煾到皇宮去的。

  據說,霍蓮煾七歲時,汶萊蘇丹就和霍正楷提出聯姻,霍家不僅是汶萊的納稅大戶,霍蓮煾的外婆是和很多名人交好的藝術家,而外公更是一名具有很強話語權的國際關係研究專家,當時霍正楷以霍蓮煾年紀還小為由拒絕汶萊蘇丹提出的聯姻,現在,從種種跡象表明,對方還沒有放棄。

  從康橋住的地方時不時會聽到,從冒險樂園那裡傳來的過山車從頭頂發出轟隆隆的聲響,還有若干特屬於少年變聲期時的吶喊聲,也有女孩子的尖叫聲,也有從網球場那邊傳來的吆喝聲。

  有數次康橋遠遠看到霍蓮煾時,她都會選擇繞開路走,確實沒有路走時,康橋會躲到不會被注意到的角落,等著霍蓮煾和他朋友一群人從身邊走過。

  值得慶幸的是霍蓮煾並沒有和一些看不起她們的傭人一樣,來到她們的地盤找碴,倪海棠在觀察了差不多一個禮拜之後,最終也放下心來,恢復以前生活狀況,周末參加派對,周一到周五去打牌,他們的生活並沒有因為霍蓮煾的到來有什麼改變。

  有一天,康橋上完補習課回到家時,看到了正在側耳細聽的霍小樊,他的表情專注,仿佛從頭頂上飛過的轟隆隆聲響,還有少男少女們的歡笑聲是那首最為動聽的旋律一樣。

  霍正楷把霍小樊認為是他生命的污點自然唯恐避之不及,倪海棠逐漸沉迷於她的社交圈,保姆對霍小樊的照顧,總是顯得那麼的漫不經心,而康橋也沒有多少時間陪伴霍小樊。

  那個小小的孩童,很多時候看著總是孤零零的。

  七月中旬,出現在電視屏幕上站在蘇丹左邊,那個唇紅齒白的男孩引起了人們的注意,沿著記憶人們才驚呼,曾經粉雕玉琢的霍家的蓮煾少爺已然長成了英姿勃.發的少年,透過電視屏幕人們看到這個少年充當了蘇丹的翻譯員,用嫻熟的西班牙語和來訪的西班牙皇室成員傳達汶萊人民的熱情問候。

  霍蓮煾的表情讓坐在電視機前的倪海棠眼神黯淡,她甚至不再願意去看自己的孩子一眼,霍小樊學東西總是太慢,今天學到的明天就忘記。

  這個七月,霍蓮煾成為了人們口中那顆耀眼的星,在人們興致勃勃的談論起霍家的蓮煾少爺時,康橋天天在心裡數著日子,只盼著八月末快點到來,八月末時霍蓮煾會回美國上學。

  到那時,從冒險樂園傳來轟隆隆的過山車聲音就會停止,到那時,倪海棠就不會眼神黯然,也不會每天往外面跑,這樣一來霍小樊看起來就不會那麼孤零零的了。

  七月下旬的一個周末,康橋第二次見到霍蓮煾,隔著一個書櫃,避無可避。

  圖書館偶遇

  這個周末,傍晚時間,康橋推開霍家圖書館的門時,沒有和往常一樣看到圖書館管理人員,如果問康橋這個房子裡,最喜歡什麼地方的話,那麼無疑是這個圖書館了。

  從四角窗折射進來落日餘暉,書的香氣混合著用沉香木製作而成的書櫃的香氣,琳琅滿目書籍,各種各樣的文字構造出來了一個特殊的空間,幽閉,世外。

  平常擱在桌上的水瓶不見了,看來管理員是到外面接水去了,越過管理員辦公室朝著第七行書櫃走去。

  從管理員那裡,康橋大致了解到這個圖書館,是霍正楷原配生前最喜歡的地方之一,那位去世之後,圖書館原封不動的被保留了下來,專人維護定是保養,現在它看起來更像那種嚴肅的博物館。

  在第七行書櫃有康橋還沒有看完的書,那是用中文翻譯的《三個火槍手》,詼諧有趣,誇張又不乏浪漫。

  記住管理員交代的那樣,康橋用手帕把自己手擦乾淨,那位生前討厭防腐劑的味道,所以整個圖書館,沒有用上任何一點防腐劑,每次管理員總是千叮呤萬囑咐,讓康橋去碰那些書時,手一定要保持百分之百清潔。

  那本書還在康橋上個禮拜擱放的地方,踮起腳尖,擦得乾乾淨淨的手指觸碰到那本書,輕輕一拉。

  康橋並沒有成功的把書從書籍上拿下來,書好像被膠水膠住一樣,沒有多想,力氣稍微再用大一點,書還是一動也不動。

  見鬼了,康橋卯足力氣,一扯,這次書成功的讓她從書籍上拿下來,而書離開書籍的同時她的身體也失去了平衡,倒退,後仰,要不是後面的書籍接住她的話,康橋想她非摔倒不可。

  平衡住身體,目光往著書架空出來的那個位置。

  《三個火槍手》加上書本精美的插畫大約有十公分的厚度,在那個空出來的十公分空間裡,那雙眼睛清澈透亮,有著宛如頂級貓眼石般純淨,就這樣淡淡的瞅著她。

  一呆,康橋從小就不經嚇,可那一瞬間,她沒有被這忽發的狀況所嚇倒,相反的是,她就這樣瞧著那雙眼睛發愣。

  不對,應該是瞧著書櫃對面的那個人發愣。

  「你怎麼會在這裡?」從對面傳來這樣的一句話。

  這個聲音康橋記得,她曾經和他通過電話,康橋怎麼也沒有想到會在這樣狀況中,和霍蓮煾狹路相逢。

  「你一向都這樣嗎?需要別人問兩次你才會回答問題?」這話聽著就像是在生氣,可說話的人的聲音,顯示出來的是一點都不生氣的樣子。

  細想起來康橋覺得好像還真的是霍蓮煾說的那樣子,這應該和她緊張有關係吧,康橋一緊張腦子就短路。

  這時康橋才想起剛剛發生的狀況,應該是她和霍蓮煾在同一時間裡看中同一本書,只是彼此被書櫃遮擋住而已。

  慌忙間,康橋把書放回原來的地方。

  「你也想看這本書嗎?你可以先看……」康橋嘴裡說著,說完之後她又迅速覺得不妥,什麼能用可以呢?說得她好像是書的主人似的,其實這裡真正的主人是霍蓮煾,姚管家說了這圖書館現在的主人是霍蓮煾,慌忙糾正剛剛的話:「不是的,是可以借給你先看……」

  「借給你」比「可以」更糟,頹然間康橋結束混亂的語言邏輯,低低說了一句「對不起。」

  沉默片刻,那邊又傳來霍蓮煾的聲音「你好像還沒有回答我剛剛的問題。」

  你怎麼會在這裡嗎?要說是姚管家讓她來的嗎?這樣說了會不會讓姚管家遭殃,她現在的狀況也許會成為這樣:登堂入室的女人帶來的拖油瓶,把手伸向屬於原來女主人的擁有物了。

  硬著頭皮康橋假裝沒有聽到霍蓮煾的話,低著頭,腳步匆忙。

  第七行書櫃的盡頭,一隻手橫在第六個書櫃和第七個書櫃之間,康橋自然知道誰攔著她了。

  站停著,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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