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追悼會
2024-09-29 13:14:54
作者: 巒
霍蓮煾的出現從身邊的幾聲「那是誰家的車隊,排場可真大」開始,當時,周頌安和數十人被安排在同一個房間裡,順著那幾個人的聲音、目光、周頌安看到數十輛黑色轎車停在了韓家門口,開在最前面的是插著新加坡國旗的行政車,很顯然行政車是用來給後面的車隊開道的。
然後,周頌安就看到了霍蓮煾,白色襯衫配黑色西裝的霍蓮煾從排場,到姿態都像是紅毯秀最後壓場的嘉賓。
他一副不急著進去的樣子,直到韓佑出現在大門口,扣上西裝紐扣,面對著來人淡淡點頭致意,沉肩微微欠腰,伸出左手。
韓家當家人伸出雙手,身體做四十五度彎腰傾斜。
誰強誰弱,一眼分明。
韓佑親自把他從門口迎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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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霍蓮煾的出現,讓周頌安心裡感覺到欣慰的,起碼,他讓康橋看起來沒有那麼勢單力薄。
周頌安知道韓家已經把他們的律師請來了,一旦葬禮結束就是財產分割,有錢人向來忌諱夜長夢多,他們自然不會讓那個叫做康橋的女人,分走韓家的三分之一財產,可以想像到的是,關起門來從那些人口中說出來的話有多難聽就有多難聽。
霍蓮煾向來不是那種好惹的人,這一點很早以前周頌安就深有體會。
新加坡是那種典型的熱帶氣候,驟雨說來就來,約七八分鐘的豪雨過後,陽光就迫不及待的探出雲層。
韓家院落有不少年齡在十幾年以上的熱帶樹木,高大,翠綠,正午,日光穿過樹木縫隙落在樹下的那兩個人身上。
垂直通往韓家主宅的棕油路上,韓佑走在前面,霍蓮煾走在後面,從樹木縫隙滲透下來的鋪在霍蓮煾身上,那日光把那人白色襯衫領口折射得又亮又透,像流著光的影像。
吸引得很多人都忍不住把目光膠在他身上,看著他沿著綠蔭下的道路,台階,一步步走向追悼會,看著他鞠躬,看著他在鞠躬之後側過臉去。
當霍蓮煾站在康橋面前時,莫名的,周頌安心突了一下,就好像有誰輕輕拍了他一下後腦勺一樣。
然後,從中樞神經開始傳達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不安。
那個中午,康橋接到一通電話,在那通電話里有人叫著她的名字,說康橋,韓棕死了。
聽完那句話之後,她的腦子就開始渾渾噩噩了起來,之後她就像是一具提線木偶,沒有思想身體跟隨著那些人,那些聲音,往東就往東,往西就往西。
很多人來到她面前和她說「節哀順變」,她對每一個和她說節哀順變的人回禮。
又有人來到她面前低聲和她說「節哀順變」,那是一個年輕的男聲,聽著有點熟悉的樣子。
低頭間她看到筆直的黑色西褲褲管蓋在藍灰色的皮鞋上,這個人沒有和之前的那些人一樣說完就離開,他停在她面前,為什麼還不走呢?
頭稍稍往上移動一點,康橋看到被包在黑色西褲下的那雙腿又直又長。
她懶得再去抬頭看這個人,這個人想必也和那些人一樣,臉上的表情要麼同情,要麼默然,要麼臉譜化。
她的眼皮又重又沉的,讓她想想她都有多久時間沒有睡覺了,她最近老是失眠,也不知道為什麼的。
在思索間她的身體被動往前傾,她以為她是要昏倒了,其實不是,是有人把手擱在她後腰上,擱在她後腰的手就那麼輕輕的一壓。
身體被動往前傾,康橋的頭擱在一個肩膀上,又厚又沉的眼皮就像是那種拉閘式的大門。
緩緩的,緩緩的,康橋閉上了眼睛。
不知道為什麼,眼前承載著她的頭顱的肩膀是那麼的舒服,舒服到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她第一次觸碰到那個天鵝毛枕頭。
睡慣了硬邦邦的木頭枕頭的她一聽到,那個軟得就像是棉絮的一樣的漂亮寶貝,是收集天鵝羽毛製作而成時心裡高興得不得了,就恨不得天快一點黑,那樣她就可以把頭親密的靠在她的漂亮寶貝上了。
後來,康橋換了很多枕頭,質量絕佳,價格不菲,可在她的心裡最為柔軟,最得她喜歡的是最初那個粉紫色的天鵝毛枕頭。
外婆老是和年幼的她嘮叨「我們的康橋和外婆一樣是個死腦筋的人。」看來,老婆的嘮叨是有些道理的。
此時此刻,她仿佛找回許久以前的那個粉紫色枕頭,她的身體仿佛縮回了彼時間十來歲出頭的那個軀殼,那個時候啊,煩惱也很多,可睡一覺之後煩惱就會自然而然的消失不見,就像是那昨夜裡頭輕敲她窗的長風,渺無蹤跡。
說不定……
說不定所有一切一切,只是在一個夏日午後做的一個長夢,這個念想讓她思想混沌,混沌間有人輕輕的咳了一聲。
眼皮掀開,整個世界只有黑白兩色,站直身體,倒退一步,那張面孔就這樣猝不及防間落入眼帘。
眼前的這張面孔和昔日的那張面孔交叉重疊,精緻到極致的眉和目,悅人到讓人在心裡忍不住懷疑著:這世界居然有如此好看的一張臉。
就那樣呆呆的瞅著那張臉。
在這一刻歷史被複製,康橋第一次見到霍蓮煾時,是捨不得把眼睛移開的,她都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居然還真的有這麼漂亮的男孩。
貪戀美麗的事物據說是一種天性,一秒過去還想再看一秒。
然後,媽媽伸出手狠狠的擰了她一把,說出類似於「臉都給你丟盡了」這樣的話,她趕緊低下頭,看著那個漂亮男孩穿的外國皮鞋從面前經過。
男孩後面跟著一大堆人,那些人手上提著是漂亮男孩的行李箱,他帶回來的東西可真多,有差不多十箱左右。
穿金戴銀的媽媽拉著小豆丁的手蹭蹭上前,用聽起來就像是良家婦女的溫柔聲音叫了一聲「蓮煾。」
那聲之後媽媽又說了一句話,當時日頭黃黃的。
從久遠的記憶裡頭飄過來的聲音,一下子撕開了那個黃黃的世界。
眼前世界一片清明,在那個黑白世界裡韓棕正在看著她,戴著眼鏡,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個商人。
從十二歲到現在的二十九歲間,康橋一共參加了了四場葬禮,排名依次是:外婆、媽媽、弟弟、現在是——
丈夫。
目光從韓棕的照片拉回到眼前的這個人身上。
霍蓮煾!
康橋有很多個年頭沒有見到霍蓮煾了。
手垂落前面,說了一句「你來了。」
「嗯。」淡淡回應著,聲音倒是和她配合得天衣無縫,不見得多親近但也不疏離。
藍灰色皮鞋移動到了韓佑那裡,康橋垂下頭,目不斜視,幾分鐘過去,又有新的人進來。
被打在窗戶上的雨聲驚醒之後,康橋就再也睡不著了,呆坐在床前看著她和韓棕結婚時的婚紗照。
照片上他們都穿白色禮服,她整張臉都被白色頭紗覆蓋住看不清表情,他緊緊挨著她站著,臉上表情無喜無憂,怎麼看她和他都不像是夫妻。
整個房間裡除了這張婚紗照再無其他照片,這是康橋和韓棕的臥室,由於女主人長期不在的關係,這裡看起來更像是單身男人住的房間。
康橋和韓棕的結合與愛情無關,遭遇了背叛她在某一個時刻,需要一個避風的港灣躲起來舔傷,多年沉浸在失去女友的傷痛中,已經到了談婚論嫁年紀的他,需要一個不愛他的妻子,也就幾分鐘時間他們就決定走在一起了。
籌集婚禮,宣布婚訊到完成婚禮也只不過是三天時間,那些人用「零售業巨頭千金和物流世家次子閃婚」來形容那段婚姻。
韓家在上海有分公司,康橋和韓棕結婚的第三年,韓棕被分配到上海分公司,她也跟著韓棕離開新加坡前往上海,康橋在上海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
一年之後,韓棕回到新加坡上班,而她以工作室為由,一直留在上海,最初幾年她還配合他,每年農曆春節時回新加坡,最近兩年她連回新加坡都懶了,對於她的懶病韓棕也沒有說什麼。
落在凌晨時分的雨下了,有差不多十分鐘左右,雨停之後周遭更為安靜了,是那種毫無生氣的靜寂。
韓家祖籍是福建,韓棕的葬禮也依照福建的習俗,明天韓棕的屍體將會被進行火化處理,處理完之後就是下葬,也就是習俗中的「入土為安。」
從此,這個世界上再無此人,從此之後,這個世界上再無此人。
穿上外套,康橋離開房間。
守靈的是韓家老傭人,康橋進來時他正在打瞌睡,老傭人離開之後,整個靈堂就只剩下了她一個人。
康橋在韓棕的照片前站了一會之後,拉來一把椅子,坐在椅子上呆呆看著照片裡的人,很親近但也很陌生。
康橋最後一次見韓棕是在上海,晚上八點來次日八點離開,那天她給他做了早餐,他把她給他做的早餐吃得乾乾淨淨的。
他開口和她說「康橋,送我到機場」。
康橋開車把韓棕送到機場,還沒有到登機時間,他又和她說「康橋,陪我一會」,在她陪著他的小會時間裡,他就一直在瞅著她,瞅完了又用手來觸摸她的臉,在「避開」和「不避開」間她選擇了前者。
他的手指從她頭髮滑落到她臉頰上,指尖輕輕的刮擦著,聲音聽著就像是在嘆息,嘆息著說著「你都不會想把我臭罵一頓嗎?」
韓棕是做了不好的事情,可她瞞著他做的那些事情,也好不到那裡去,所以,她覺得沒有把他臭罵一頓的資格。
那天,她回給他的話是「韓棕,我們都是成年人。」
她話裡頭所傳達的再明確不過,他聽完了之後還是嘆息,那縷嘆息又悠又遠,此時此刻,那嘆息的氣息仿佛穿越過了時空,她的手指占到那縷嘆息氣息,溫溫的暖暖的,宛如慈愛的長兄。
那一滴淚水就這樣滑落了下來,這是康橋第一次為韓棕落下的淚水,隔著一層浮光她看到照片裡那個人的目光,透過鏡片安靜的注視著她,就像那天在機場時他瞅著她的模樣。
這個人沒有了,就像另外的三個人一樣沒有了,不再了。
那一刻,淚水傾盆。
離開時天邊透露出微弱的亮光,那些亮光和著庭院深處幽幽的燈光,鋪設在用白色水泥切成的小徑上。
康橋走在小徑上,即將拐過那個彎道時,一個聲音來自於左側:
「你還真的把一位痛失另外一半悲痛欲絕的女人形象扮演得惟妙惟,不知道真相的人一定在心裡想著,嗯,他們一定是一對恩愛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