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喬治鎮的小公主
2024-09-29 12:58:47
作者: 巒
北半球即將步入嚴冬時節,南半球的春意才剛剛冒頭。
南非,十月,旅遊旺季。
從開普敦到伊莉莎白港有一條長達五百公里的旅遊專線,這條專線串聯著公路河流山川湖泊鄉鎮,沿途數以萬計的植物種類,讓此專線被冠以「花園大道」之美名。
花園大道一年四季花開不斷,其中就數從喬治鎮至奈斯那湖路段風光最受遊客歡迎。
喬治鎮的葡萄園聲名在外,十月正是紫薇花花季,葡萄園品完美酒,從一株株紫薇花樹下穿過來到就近碼頭,上了遊船。
遊船將把你帶到大西洋壺口,途經奈斯那湖,放眼望去,沿岸滿目翠綠,楓挨著梧桐。
楓樹綠陰如蓋,梧桐新葉初萌。
叫不出名字的鳥兒從頭頂上飛過,幾個眨眼功夫便置身於綠林深處。
綠林深處,鳥兒站在梧桐枝椏上快活鳴叫,一名著白色紗裙的女孩立於樹下。
女孩半側著頭,神情專注,鳥叫聲聽在她耳朵里似乎變成歌頌初春艷陽的美妙樂章。
周遭靜悄悄。
初升的日光沾染著晨露光芒折射在女孩紗裙上,把紗裙襯托得愈發雪白明亮。
和那雪白形成鮮明對比地是女孩的瞳仁,黑如子夜,幽如深潭。
女孩也不過是十一、二歲年紀,按理說,這樣歲數孩子的眼神,應該是明亮清澈,但女孩專注眼神,卻給人一種奇異之感,像搖鈴邀你問卦的占卜師。
別看這位占卜師一臉稚氣未脫,其實內里兜著個老靈魂。
從輪廓到身高,女孩目測應該是一名黃種人,但女孩的膚色咋一看,比黃種人都要來得淺淡,再細看時,只能以「蒼白」來形容。
用蒼白來形容一名十歲出頭的人,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白膚白裙,一動也不動,看著就像一個被放進森林的紙娃娃,無處不在的翠綠,更是把她裝點得晶瑩剔透,讓人只敢遠望。
遠望,心裡揣測:那是不是從城堡里逃出來的小公主。
為什麼是小公主而不是小可憐呢?
其一女孩的紗裙價格不菲;其二女孩所站方位,位屬奈斯那湖沿岸的私人酒莊。
到南非置產是來自世界各地富人們眼中,時髦又不失品味的玩法,買下一片土地建造私人酒莊,以便假日和朋友到南非狩獵有個輕鬆愜意的落腳點,為了圖方便和保護隱私,他們會順帶買下酒莊方圓十里的山、碼頭、湖畔、葡萄園。
這類私人酒莊一般都是生人勿進,在當地人眼中更是可望不可及。
女孩怡然自得的神情說明一切,她是這處私人酒莊的小主人。
順著女孩的肩線,穿過層層疊疊的樹木縫隙,可以窺見白色建築隱身於奈斯那湖薄霧中。
來自大西洋壺口的風被一棵棵樹木切得七零八落,來到林中深處已是氣若遊絲,微風輕推紗裙裙擺。
裙影驚動枝椏上歌唱的鳥兒。
鳥兒停止鳴叫,腳一蹬,連續拍打翅膀,當彩色羽翼擦過梧桐葉子時,有類似黑豆子的物體以垂直姿態往下掉落。
女孩白色紗裙多了一抹污漬。
污漬坐落在極為顯眼所在,看著很刺眼,如果是一名潔癖者,此刻大約會撕掉裙擺;假如潔癖者,換成是壞脾氣的先生勢必也會破口大罵。
即使性格還算溫和,想必也會不由自主皺起眉頭:它看起來太礙眼了,更別提氣味。
女孩沒撕掉裙擺,也沒有破口大罵,甚至於連皺眉頭都沒有,她只是抿著嘴,安靜看著落在裙擺上的污漬。
另外幾隻鳥兒也飛走了,周遭就剩下樹、紋風、還有一直沒移動過腳步的白紗裙女孩。
逐漸,女孩抿著的嘴角鬆開,以一種極為緩慢的姿態,如平靜湖面的小小漣漪,在回力推動下徐徐擴展。
她笑了,女孩笑了。
那笑容讓她蒼白的雙頰憑添淡淡緋紅,略帶呆滯的雙瞳似乎在瞬間被注入活力,靈動而皎潔,美好得可與奈斯那湖畔沿岸明媚春光一較高下。
在那笑容蠱惑下,你忍不住懷疑數分鐘前,站在梧桐樹下的紙娃娃是否來自於自身的錯覺。
都怪早晨的森林太美;女孩白紗裙又太像一場夢。
呆呆看著,被其笑容牽引,一切疑問已然不再重要。
女孩異於常人的蒼白膚色;女孩為什麼會在清晨時分獨自站在梧桐樹下;女孩剛剛是否在傾聽鳥兒的歌唱?
但是,關於女孩忽然而至的笑,心底忍不住發問:你在笑些什麼?
「戈樾琇,你在笑什麼?」如果這個時候,除去爸爸媽媽任意一人,問她這樣一個問題的話,她會微笑回答「小鳥的聲音好聽極了。」這樣答案來自於一名十二歲的女孩再正常不過。
天真無邪的年歲里,小鳥清脆的聲音足以打開快樂的盒子。
「戈樾琇,你在笑什麼?」這話如果變成是爸爸問的話,她會笑著回答「噢,爸爸,你不覺得它唱是在唱生日歌嗎?但它弄錯對象了,它應該到媽媽的窗台上獻殷勤。」這個答案足以糊弄一名自負的資本家。
何況,目前這位資本家還一門心思,想扮演好一名慈愛開明的父親角色。
父親問完自然輪到母親了。
可惜地是——
「戈樾琇,你在笑什麼?」這問題有百分之九十九不會來自於媽媽口中。
該要用什麼話來形容她的媽媽呢?
是引用媽媽的藝術家朋友的說法「她只是太過於沉浸於藝術領域裡」呢;還是用小姨的話「你媽媽從小在我眼中,就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呢?
以上兩種說法似乎都有一定道理。
那個把她帶到這個世界的女人,在戈樾琇心裡被歸結為「一個十分無趣的女人」,相信爸爸也有同感,即使他把這一點掩飾得很好。
有一個午夜,她聽到喝得醉醺醺的爸爸和他朋友們說過這樣的話:「這個世界上又有誰真正熱愛,那蒙著面紗的女人的微笑,我只是個凡夫俗子。」
爸爸口中蒙著面紗的女人叫蒙娜麗莎,有不計其數的男人說被蒙娜麗莎的微笑迷倒。
得了吧。
酒莊傭人在私底下形容他們的女主人,「那個中國女人一天到晚只會對著空氣發呆,她是怎麼做到在五分鐘裡都不眨一次眼睛的」;喬治鎮的浪蕩公子哥們,則嚷嚷要剝下那位憂鬱美人的紗裙,讓她不著一縷躺在自己身下。但這些人也只敢在極為隱秘的所在說出這番話。
因為,他們口中「憂鬱美人」的丈夫叫做戈鴻煊。
戈鴻煊,這個名字在南非足以抵得上一張張通信證,面對它,南非財務部門官員一個勁兒點頭哈腰,而秘密倉庫堆滿重型武器的狠角色們,也是一個個變得親和力十足。
戈鴻煊這個名字對於南非基層民眾來說是生僻的,但在偏遠地區,一旦有人提及「cabo africano.G」這個綽號,十人會有九人放下手中的活,不敢多說一句,這十人中至少有半數以上的家人,親戚在為那位綽號「cabo africano.G」的商人名下礦廠工作,他們深怕一多嘴就害自己家人丟掉飯碗。
「cabo africano.G」採用葡萄牙語和戈鴻煊的姓氏結構,大致意思是非洲最堅硬的岩岬,轉換成祖魯為「擁有很多礦廠的人」又或者「礦石之王」。
拋開戈鴻煊的名聲不談,這位憂鬱美人的身家背景,也可以讓喬治鎮那撥浪蕩公子哥們,在公共場合遇見時不得不彎下腰,眼睛注視著地板,直到高跟鞋聲遠去才直起腰杆,裝模作樣來一聲響哨。
關於媽媽,戈樾琇心裡有很多牢騷。
爸爸說得沒錯,那更像活在畫裡的人,一天有二十四小時,這個活在畫裡的女人,也許就只有半分鐘時間才會想起,她在這個世界,還有一個叫戈樾琇的女兒。
在那半分鐘時間裡,宛如掙脫畫框,用纖縴手指去輕觸眼前人的眉梢,喃喃細語一些,戈樾琇聽不懂也不想聽懂的話。
不可否認,媽媽是漂亮的女人。
漂亮到什麼程度呢,漂亮到連自己的女兒也會看呆。
這麼漂亮的女人,真是她的媽媽嗎?真的是嗎?心裡想著,這麼漂亮的女人,如果也像普通家庭的那些媽媽一樣,那該多好,可以想像當媽媽牽著她手上街時,該有多少的孩子朝她投來羨慕目光。
「媽媽,媽媽啊。」心裡細語。
還沒來得及叫出那聲「媽媽……」,更沒來得及把心裡話告知之,纖縴手指瞬間離開她眉梢,目光飄向遠方。
她回到畫中去了。
「媽媽,那半分鐘太短了。」滿腹怨恨,在光陰錯落間輕撫,她眉角的變成另外一個女人,一個有著和媽媽三分之一相似輪廓的女人。
這個女人輕聲喚著「阿樾」,聲線滿是憐愛疼惜。
四處無人,撲進那個懷抱里,聲音帶著濃濃哭腔:小姨。
和媽媽有著三分之一輪廓相似的女人是小姨,媽媽同父異母的妹妹,話是這麼說的,但外界對小姨的身份閒言碎語多的是。
「阿樾,你媽媽生病了。」小姨嘆息著說。
是的,媽媽生病了,戈樾琇是一直知道的,媽媽每隔一段時間就需要看醫生,只是戈樾琇不知道媽媽生的是什麼病。
在戈樾琇眼裡,媽媽除了臉色蒼白,大部分時間對著空氣發呆之外,和健康人沒什麼兩樣。也喝酒也吃肉也外出,天氣好會邀請朋友在酒莊開派對,興致來了和她的男性女性朋友跳舞,讓長發散落在肩膀上,衝著某個人、某群人笑。
笑得又美又甜。
可媽媽很少對她笑,偶爾笑,也是很淡的,淡到戈樾琇都在心裡懷疑,她得到過沒有,媽媽是朝著她笑嗎?
「小姨,媽媽得了什麼病?」她問過小姨。
略微思考,小姨告知她:那和感冒發燒沒什麼兩樣,只是有些人一年也就一次,你媽媽一年十幾次。
模稜兩可的話,這樣的話不聽也罷。
大人們總是理所當然,把孩子當成他們養的小貓小狗,以為糊弄起來很容易,丟一個類似於「親愛的,黑夜的天空是白色還是黑色?」這樣的蠢問題來打發他們就拍拍屁股走人。
看看,一提起媽媽,她牢騷就來了。
打住!戈樾琇迅速給自己傳達命令。
今天是媽媽生日,得給那位憂鬱美人一點面子,為了討好壽星公的歡心,她穿上礙手礙腳的紗裙,爸爸從洛杉磯千里迢迢趕來。
美中不足地是,和爸爸一起來的,還有他身材火辣的女秘書。
好了,回到「戈樾琇,你在笑什麼?」這個問題上。
「戈樾琇,你在笑什麼?」這個問題假如由小姨來提問,她會別開臉去背對小姨,一派天真無邪:「你猜。」
這不是欺騙,而是她在哄著小姨,就像小姨哄她時一樣,不明亮的東西就放兜里吧。
糊弄爸爸,偶爾嫌棄媽媽都沒關係,但戈樾琇心裡一點也不願意和小姨耍心眼。
小姨是個可憐女人。
四年前一個傍晚,這個可憐女人出現在她家的客廳上,一雙鞋子沾滿塵灰,鞋尖距離白色波斯地毯半米,說話時垂著頭。
和小姨一起出現的還有宋猷烈。
四年過去了,這個可憐女人在她生命中,扮演了爸爸媽媽的角色,而當天被小姨牽在手中的宋猷烈,則像戈樾琇偷偷養在後花園裡的紅莓,剛放進嘴裡時又酸又澀,但最後那一下很甜。
甜得讓她心花怒放。
她對後花園的紅莓有著為所欲為的權限,心情好了就給它澆點水,心情不好就任憑它自生自滅。
後花園的紅莓如是,宋猷烈亦是。
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心裡兜著這麼多的心眼,可怕嗎?
是有點,戈樾琇承認。
但這一切根源都來自於她的爸爸。
這片非洲大陸,有戈鴻煊掏錢修的公路;建的學校醫療站免費公園;但與此同時,對於這片土地而言他是一名掠奪者。
戈鴻煊名下的產業讓一個個部落失去棲息地。
他工廠排出的污水讓這片嚴重缺乏水資源的土地更是雪上加霜;他旗下的說客個個巧舌如簧,在說客們的推動下,一批批重型武器被運到非洲大陸,而他在一次次內亂中獲取暴利。
當那位體重常年在十公斤左右徘徊的孩子,大聲叫喚忽然倒下的媽媽時,戈鴻煊也許在他比弗利豪宅和洛杉磯的富人們舉杯暢飲。
以上訊息都是戈樾琇從網上一些獨立媒體人的專欄上解到,這些報導常常是今晚看到,次日再去打開已不見蹤影。
戈鴻煊應該是電影中的反派人物,也就是孩子們口中的大壞蛋。
不過為了討好觀眾,編劇們一般會把大壞蛋的女兒塑造成為善良的人。
現實不可能是電影,戈樾琇比誰都清楚自己和善良一點都不沾邊,但那沒什麼,這一切不是她的錯,是戈鴻煊的錯。
甚至於,她還覺得自己十分無辜,她的無辜之處,就在於她身體裡留著爸爸這個大壞蛋的血。
基因很強大。
聰明人生的孩子十有八九腦子都很好使,壞蛋生的孩子自然不會好到哪裡去。
最後,該她問自己這個問題了:戈樾琇,你在笑什麼?
是啊,戈樾琇,你在笑什麼?
關於這個問題,戈樾琇心裡也是茫然的。
唯一可以確認地是:從穿上那件雪白紗裙時,她的內心就煩躁開了,什麼什麼都不對,明明裙子從質地乃至款式都完美到無懈可擊。
煩躁無處不在,迫使她只能停下腳步和它們抗爭,直到……
直到雪白的裙擺被粘上小小的污漬,所有煩躁戛然而止。
裙子不完美了。
破壞這個不完美地還是一顆鳥屎,這非把縫紉出這件裙子的英國裁縫氣壞了不可,現在這位英國裁縫就在她家裡,她要怎麼告訴他這個不幸的消息呢?
抿著的嘴角鬆開,就差笑出聲來了。
其實,戈樾琇也不知道自己在快活些什麼。
多年後,戈樾琇才知道,那快活的源頭來自於媽媽家族的遺傳史。
她的血液里流淌著這個家族的占有欲和破壞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