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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9 12:08:49 作者: 毛姆著;趙習群譯

  我從來不敢說在聖托馬斯醫院的那些年已經讓我對人性了如指掌,我想也沒有多少人敢這麼狂妄。四十多年來,我一直在探索人性的奧秘,有時是有意而為之,而有時卻是不知不覺,但直到現在我還是發現人性之難以描摹。有些我非常熟悉的人做的某些舉動會讓我難以置信,也許我在醫院中所經受的訓練給我帶來了一幅扭曲的畫面,因為我在醫院中所接觸的大多數人都貧病交加,而且野蠻粗俗。我曾試著抵禦這些所帶來的影響,也曾試著抵禦自己先入為主的見識。我在本性中就不容易信任別人,內心深處總覺得他們會做壞事而不會做好事,這就是具有幽默感的人所付出的代價。幽默感使你從人性的差異中獲得極大的樂趣,它使你不會去信任所謂偉大的職業,而總是想尋找潛藏的不可告人的動機。表象與真實之間的差異分散了你的注意力,當你找不到這種差異時,你會傾向於發揮主觀能動性來進行創造。你就對真善美視而不見,因為它們無法糾正你對世界所擁有的這種荒謬感,具有幽默感的人能夠一眼看穿謊言,但卻無法認出哪位是聖賢。但是,如果說我們為幽默感所付出的代價就是看人片面,那麼我們同樣會得到一種具有價值的補償,你在嘲笑別人的時候你不會真的對他們生氣,幽默使你學會了寬容,而懂得幽默的人頂多聳一聳肩,笑一笑或者嘆口氣,但他們不會義正辭嚴地進行指責,不會去說教,只要能理解他們就很滿足,而理解之後隨之而來的就是同情與原諒。

  但是我必須承認,我努力謹記這些保留意見,隨後幾年的經歷使我進一步確認了之前我在門診和病房中對於人性的觀察。這並非有意而為之,因為那時候我還很年輕,這些觀察的得來完全是無意識的。從此以後,我都會以同樣的方式來觀察身邊的人,並對他們進行細緻的描繪,這樣的描繪也許並不真實,而且我也知道很多人都認為這一畫面並不賞心悅目,毫無疑問這一畫面具有很大的片面性,因為我會很自然地帶著自己的癖好來觀察別人,如果換一個精力十足、樂觀向上、身心健康而又感情細膩的人,他們的觀察角度肯定大不相同。我不敢說自己的觀察有多準確,只能說這種觀察還算前後一致。很多作家根本就不去觀察,他們筆下的人物完全是腦中憑空想像出來的,他們就像是一名製圖員,特別善於從自己對於過去的回憶中來描畫人物,而從來沒有嘗試過根據活生生的模特來作畫。他們就算做到極致,也只能根據自己腦中的想像來描畫出一個僅僅是外表美觀的圖像。如果他們真的很高尚,他們就可以描繪出高尚的人物,而這些人物卻完全缺乏現實生活中才有的立體感與多面性,當然他們也不關心這些。

  而我卻習慣於藉助生活中的原型來進行寫作。記得有一次,在學校的解剖室里,我正在老師的指導下進行實驗操作,導師問我:某條神經長什麼樣子。因為我並沒有在教科書上指定的位置找到過那條神經,所以只好說不知道。他便將答案告訴了我。可是,在重新觀察的時候,我卻發現那條神經完全偏離了應有的位置,於是便把情況如實告訴了老師。他堅持說那就是我剛才提到的那一條。我抱怨說這不是正常狀態,他便笑著跟我解釋說,在解剖學上,正常狀態才不正常。我當時很生氣,但他的話依然深深地印在我的腦子裡。此後,我越來越清醒地認識到,這句話不僅僅適用於解剖,更適用於整個人類社會。我們一直努力尋找的是正常狀態,但是很少可以找到,因為正常狀態就是一種理想狀態。所謂的正常狀態就是把人們身上的各種常見狀態集合在一個人身上,但是這樣一個集合體基本上無法在現實生活中找到。前面提過的有些作家就是用這樣一個集合體來作為作品中的人物原型,結果創造出來一個壓根兒不會在現實中出現的怪物。各種人類身上會有的特點都一股腦地傾注在一個人身上,要想讓讀者相信這是真實的,真得費一番功夫。

  我不認為過去的人們與我們現在天天看到的人有多少區別,但是在他們同時代人的眼裡,他們的形象更為完整,而對我們所呈現的卻破碎不堪,這種完整性就使得作家們會拿他們當作那個時代的典範。在這些作家們看來,某些人就是某些人格特徵的代名詞,人被簡化成了觀念符號。吝嗇是吝嗇鬼的唯一特點,「花天酒地」這四個字刻在每個紈絝子弟的腦門上,而貪得無厭是一切貪婪者的標誌。但實際情況很可能是這樣的:一個吝嗇鬼既喜歡花天酒地又特別貪得無厭。這種例子並不少見。而且這個人也有可能既誠實又正直,熱愛公益並醉心於藝術。如果小說家有意識地展現他們在自己身上或在其他人身上看到的這種多重性格,很多人就會指責他們誹謗人類。據我所知,第一位有意識這樣做的小說家是司湯達,典型代表就是《紅與黑》。當時的評論家都讓這部作品給氣瘋了,就連聖伯夫(Sainte-Beuve)也對這部作品口誅筆伐,實際上他只需捫心自問,就能發現自己內心中存在著相互衝突的性格品質,而這些竟然可以和諧共處。於連·索雷爾(Julien Sorel)稱得上是小說史上最有趣的人物,我不認為司湯達在人物可信度上做的有多麼好,但我感覺這其中是有其他原因的,我會在本書的其他部分另加詳述。在這本小說前面四分之三的篇幅中,這個人物的性格發展絕對自然可信,有時它會讓你充滿恐懼,有時又讓你充滿同情心,儘管這看起來這完全不搭界,但卻有其內在的一致性,所以,在瑟瑟發抖之餘,你還是會心悅誠服地接受這樣的人物刻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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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司湯達絕不是第一個採用這種寫法的人,在他之前早有先例,比如說才華橫溢的巴爾扎克。巴爾扎克經常從一些看似老套、完全平淡無奇的人物原型中獲得靈感,創造出鮮活的人物形象。這些形象充滿活力,讓你無法質疑他們的真實性,但實際上,他們的形象跟舊時喜劇中的人物沒有多少區別。我覺得,人們習慣於把其他人都看成是同一類,這是人類與生俱來的一種先入之見。你如果給一個人貼上了一種標籤,那事情會變得非常簡單:這人要麼是天才,要麼是笨蛋,沒有其他選擇。可是,如果你發現某位大英雄實際上是個吝嗇鬼,或者某位才華橫溢、讓我們眼界大開的詩人卻是個勢利小人,你會覺得心裡很接受這樣的落差。我們與生俱來就有自我中心的觀念,所以這會讓我們在評價他人的時候更看重他人與我們的關係,我們希望能夠為別人定型,這樣的話就會省去很多麻煩,而這些人的其他一些品質,因為對我們無關緊要,所以我們就會把它們忽略掉。

  這大概就是為什麼人們在評價他人的時候會傾向於讓這些人變得平面化,而忽略那些並不協調的人物品性,而當一個有良知的傳記作家忠誠地記錄了某些名人的惡行時,人們也會本能地裝作視而不見。舉個例子,你可能非常崇拜某位作曲家,他寫下了《紐倫堡的名歌手》,其中的五重唱總是讓你激情澎湃,身心蕩漾,可要是你知道了這位作曲家經常騙財騙色還忘恩負義,你會做何感想?肯定會覺得心裡不是個滋味。但是換個角度講,如果這位作曲家沒有這些不光彩的品行的話,他可能就無法取得藝術上的這些成就。有些人說偉大人物的缺點都可以被忽略,我不認同,我覺得我們了解一些會更好,這樣我們會更有自信:想想自己毛病不比人家少,可這也無法阻止我們取得像人家一樣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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