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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9 12:05:59
作者: 毛姆著;趙習群譯
我想大家都玩兒得很高興。我們的生活很簡單,每天做的事都差不多。我習慣於早起,八點就吃早餐,但是其他人隨時有可能穿著睡衣或者晨衣從樓梯上走下來。最終,大家聚齊之後,一起開車去自由城(Villefranche)[1],那裡停著我們的遊船。乘坐遊船,我們來到費拉海角另一側的一個小海灣,在那裡我們戲水、曬太陽,直到變成餓狼。我們隨身帶有食物,但是有一名義大利水手名叫品諾(Pino),他做的通心粉好吃得不得了。我們喝一種低度紅葡萄酒,這種酒名叫玫瑰紅,是我從山那邊搞來的。然後我們四處閒逛,或者小憩一下,隨後再次洗澡,喝下午茶,接著開車回家去打網球。我們在山坡上的橘樹林中享用晚餐。圓月升起,照著波光粼粼的水面,那白色的月光就像鋪開了一條高速公路,景色如此優美,讓人情迷心醉。我們肆無忌憚地大聲說笑,偶爾也會有片刻的寂靜,這時就可以聽到遠處花園裡的睡蓮池中有成百隻青蛙在大聲聒噪。晚餐後,麗莎(Liza)和文森特(Vincent)會開著我的車去蒙特卡洛跳舞。
當然,我們也常常談論到底會不會打仗,不過,不管怎麼說,戰爭還是顯得很遙遠。我的一位法國朋友從巴黎來住過幾天,他和德國人有貿易往來,並且與奧賽碼頭(the Quai d』Orsay)[2]關係密切。他跟我說,德國商人都強烈支持和平,戰爭會給他們帶來致命的打擊。1938年9月的那次事件很嚇人,法國開始集結軍隊,幸好戰爭沒有打起來。1939年3月,危機再次爆發,法國再次集結軍隊,幸好戰爭再次得以避免。他跟我們保證,這次還會如此。我們巴不得相信他,不過他隨後又說,這次有個區別:希特勒不想要戰爭;如果在慕尼黑我們能夠強硬一點兒,他就有可能退縮;而如果當他進軍布拉格(Prague)[3]的時候英法兩國政府能夠堅持自己的立場,他就有可能撤軍。他已經嚇唬我們兩次了,現在該我們嚇嚇他了。如果他看到我們意志如此堅強,他很有可能會讓步,就像他曾經做出的讓步一樣。為了表示自己的信心,這位朋友告訴我們,他剛剛購買了一大筆波蘭石油公司的股票。
他走之後,另外一位客人很快取代了他的位置。我們每天還是洗澡、打網球。天氣依然晴好。有一天晚上,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灰白的天空中升起鐮刀形的灰白光束,我們對它三鞠躬,而它也三次保佑我們贏了錢。新月漸盈,平和的日子一天天過去,不久,這樣的日子就結束了。有一次,我看到一個餐廳服務員端著一大摞盤子,突然,他絆了一跤,伴隨著一陣巨響,所有的盤子都掉落在地板上;事情變壞都是這樣的節奏,因為出人意料,所以讓人目瞪口呆。看起來,希特勒要將他的恐嚇戰術進行到底,對此我們都毫不懷疑,而我們必須阻止這一切的發生。收音機里傳來的消息讓我們心緒不寧。就在昨天,巴黎的《每日郵報》(Daily Mail)指出,事態已經非常嚴重,而當地的一家親義大利報紙則表現得異常狂熱。聖讓村(St Jean)的村長打電話來說,明天就要在全村貼出徵兵告示。
第二天早餐時候,廚師急匆匆趕到餐廳告訴我,昨天晚上,那位來自義大利的幫廚女孩收拾行李溜走了。我的女婿文森特正在準備幾天後在蒙特卡洛舉行的網球比賽,他這會兒正在準備與一位職業選手練習一個小時。又過了一會兒,我正在抽菸斗,一位名叫弗朗西斯科的男僕走了進來。他臉色蒼白,告訴我說,他想在下午返回義大利。他的妻子站在門邊看著我們。弗朗西斯科堅持要走,生怕我會執意留下他。
他的妻子長相很一般,身體瘦弱,皮膚暗黃,而且脾氣特別壞。大約半月前,由於她懷疑另外一位女僕與她的丈夫有染,竟然搞了一出讓人心驚肉跳的鬧劇。我對她說,那位女僕已經五十了,比她丈夫大二十歲呢。可她說,這事兒跟年齡無關。那位女僕名叫妮娜(Nina),在他妻子看來正是她這個歲數,才使得她和自己丈夫之間的曖昧關係令人作嘔。(當時她站在那兒大發雷霆的時候,臉色蒼白,渾身顫抖。)她說她丈夫一刻都不能在這兒待了,這裡簡直就是一個充滿罪惡的魔窟,當然她指的就是我的這座別墅。後來她十分賣力地幫著洗衣服、打掃房間,好讓自己顯得特別能幹。她的丈夫弗朗西斯科是一位很優秀的男僕,已經跟隨我很多年了。當客人聚集的時候,他們兩位我倒是誰也離不開。為了讓她情緒穩定下來,該說的我都說了,可依然無濟於事,於是我只好把幾年前的事情拿出來說了說。
幾年前,她有孕在身,正在附近的一個村子裡待產。有一天,我正在讀書,弗朗西斯科慌慌張張地走進來跟我說,他妻子來看望他的時候正趕上臨產期,現在正疼得在床上打滾兒呢。他懇請我能不能用我的車把他妻子帶回他們的住所。我當然不在乎借用我的汽車,但我覺得這種做法有點兒不靠譜,於是趕緊去叫醫生。一小時後,孩子出生了。此後,他們一直待在我的別墅里,直到這位英雄的母親能夠正常行動。這段時間裡,我還去看望過他們。他的妻子躺在那裡,本來那張醜陋的臉奇蹟般的發生了轉變,看上去更像是一位面容憔悴的聖母,而那可憐的小嬰兒被緊緊地裹在襁褓里,躺在媽媽身邊,四肢完全無法動彈。這一切像是在老式義大利油畫中經常看到的情景。
現在,我又重新提起了這件事,並對她說,當年我沒有對她不管不顧,現在她也不能這樣抬屁股走人。
她哭著轉向自己的丈夫。
「你個混蛋,以後能不能別再胡鬧了?」她哭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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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丈夫什麼都說不出來,他已經完全嚇呆了。
「上帝作證。」他低聲說,不停地在胸前畫著十字。
「行了,你就在這兒待著吧。」
她很堅決地揮了揮手,示意她丈夫跟她出來。弗朗西斯科乖乖地走到門邊,忽然轉向我,悄悄地使了一個眼色。我開始懷疑,我如此熱切地證明他的清白,但事情可能不是我想的那樣。我猶豫著要不要告訴那位年老的女僕,面對年輕男士的挑逗是不是也該保持晚節。
但是現在,在這種情況下,我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我跟他們說,如果想走可以走。不久,文森特從蒙特卡洛趕了回來。他跟我說,所有人都在急著撤離,要想在藍色列車(the Blue Train)[4]上找個位置都很難。各式各樣的汽車滿載著行李川流在各條道路上。我曾經對我的客人們說過,只要在路上看不到來自塞內加爾的(Senegalese)[5]黑人軍隊,就說明不會有特別緊急的情況。文森特說,他看到這些軍人正在費拉海角入口處守衛鐵路橋。他們肯定是在晚上乘坐卡車過來的。我告訴他和麗莎最好離開這裡,他同意了,於是趕緊去收拾行李。我下樓去車庫給他們的車加油,正好遇到我的司機,他說他已經接到了強制參軍的命令,明天就要離開這裡去執行軍事任務。當時已是中午,園丁們正走過來準備吃午飯。弗朗索瓦(Francois)是園丁長,中年人,參加過一戰。他並沒有收到參軍的命令,但他的一位下屬馬上就要離開(其他三位園丁都是義大利人),這位被徵召的園丁內心很焦慮,因為他剛結婚,更麻煩的是他的妻子很快就要生孩子,而政府給軍人家屬的補貼每天只有八法郎,他真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怎麼帶著孩子活下去。我說我肯定會為他的妻子提供幫助,讓她的生活不至於那麼辛苦。聽到這些,他便高高興興地去享用自己的麵包和香腸了。
回到房間後,傑拉德(Gerald)[6]剛剛從自由城回來,他說港口有大事發生,阿爾卑斯山地部隊(the Chasseurs Alpins)[7]士兵雖然個頭不高,但身體健壯,作戰勇猛,他們的行軍速度每天可達40英里,清晨時他們已經開赴前線,一隊塞內加爾士兵(Senegalese)取代了他們原來的位置。港口的主管對他說,他們收到了來自土倫的命令,所有的私人遊艇都必須在24小時內駛離港口。我們打算把我們的莎拉號遊船(the Sara)開到卡西斯(Cassis)[8],那裡有很多小溪流,遊船在那裡會很安全。
由於早晨過於忙亂,我竟然忘掉了事先邀請過一對夫婦來吃午餐。男士是一位年輕的英國作家,他們現在正住在聖讓村的一家旅館。兩人突然趕到,既興高采烈又溫文爾雅,他們的假期過得很愉快,更重要的是,他們已經很多天沒有讀過報紙了。他們在路上看到了塞內加爾軍隊,覺得他們的裝扮很漂亮,我告訴他們,戰爭隨時可能爆發,可他們根本不信我說的話。他們認為,這和前兩次的戰爭危機一樣,要是他們就此急火火地趕回倫敦,錯失了在這裡泡溫泉的機會,而結果戰爭並沒有爆發,別人肯定拿他們當傻瓜。聽到這話,為了讓他們能夠認清現實,我故意把話說得尖刻了一些,我說,要是他們的車被軍方徵用,而火車又要用來運載士兵,他們會在未來幾周之內都無法離開這裡,那時他們才會發現自己是真正的大傻瓜。我的話顯然對他們有所觸動,於是他們決定當天下午就趕往巴黎。
[1] 自由城(Villefranche),法國有很多地方都有這個前綴。根據作者的活動區域,我們推測作者這裡所指的應該是濱海自由城(Villefranche-sur-Mer)。
[2] 奧賽碼頭(the Quaid』Orsay),巴黎塞納河畔的一個碼頭,法國外交部大樓就位於它的對面。這裡用奧賽碼頭來代指外交部。
[3] 布拉格(Prague),捷克首都,也是捷克最大的城市。
[4] 藍色列車(the Blue Train),從法國北部的加萊到南海岸的一列火車,從1886年開始運營,一直到2003年取消。這趟列車由車廂的顏色而得名。
[5] 塞內加爾(Senegal),西非國家,當時是法國的殖民地。
[6] 傑拉德(Gerald),全名傑拉德·哈克斯頓(Gerald Haxton,1892-1944),毛姆的秘書與情人。兩人在一戰期間相遇,隨後維持了近三十年的同性關係。當時在英國,同性關係不被允許,於是兩人要麼出外旅行,要麼待在位於法國的別墅中。傑拉德極富個人魅力,善於與他人溝通交流,而毛姆內向而又口吃,所以在人際交往方面,傑拉德給了毛姆很多幫助。而傑拉德又有花花公子的一面,因此他也消耗了毛姆的大量錢財。
[7] 阿爾卑斯山地部隊(the Chasseurs Alpins),法國軍隊中的精英力量,善於在山地中作戰,而且善於城市內的戰鬥。
[8] 卡西斯(Cassis),法國南部的一個小市鎮,位於馬賽市東邊,是著名的旅遊地,以懸崖峭壁和狹窄的峽谷而著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