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屬私事
2024-09-29 12:05:54
作者: 毛姆著;趙習群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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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來源於𝚋𝚊𝚗𝚡𝚒𝚊𝚋𝚊.𝚌𝚘𝚖
我有這樣一種觀念:在講述任何事件之前,有必要告訴讀者接下來是什麼類型的文字。所以,現在我要告訴大家,下面講述的不是什麼重大事件,而只是在戰爭開始後的最初十五個月里發生在我身上的一些小事。現在,戰爭已經過去兩年多了,歐洲強國都被捲入了這場駭人的爭鬥中,十幾個小國已被侵占,而法國也已完全淪陷:這些事件大家在報紙上都可以看到,而將來的歷史書上也會重點介紹。生活還得繼續。很多人每天照舊一日三餐,該戀愛的戀愛,該結婚的結婚,有些人平靜地死去,和戰爭沒什麼絲毫關係;但是,我敢說,沒有任何一個人,至少是在歐洲,敢說自己的生活沒有因為這場臨頭大禍而產生任何改變;因為,據我所知,身邊沒有人覺得自己有必要記錄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小事,原因是這些小事只對一些具體的人有影響,而與正在發生的戰爭相比簡直不值一提。而我卻覺得,記錄這些小事不但有用,而且有趣,因為正是它們改變了我整個的人生軌跡。下面的講述純屬私事,換句話說,它們沒有什麼重大意義,但是,請大家相信一點: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何其渺小,特別是在這場關係世界未來命運的戰爭面前。
1939年夏天,我當時正待在家裡。我家的房子是一座白色的方形建築[1],位於費拉海角(Cap Ferrat)[2]附近一座小山的旁邊。費拉海角把自己的長鼻子勇猛地伸進了位於尼斯(Nice)[3]和蒙特卡洛(Monte Carlo)[4]之間的地中海里,從我的住處可以看到一覽無餘的海景。這房子我已經買了十二年了。當時我厭倦了在世界各地四處漂泊的生活。當初買的時候價格很便宜。這座別墅看上去十分醜陋,所有見過的人都認為應該把它拆了,重新蓋一座新的。這裡有一個荒廢多年的花園,還有一些其他空地,這對於里韋艾拉(the Riviera)[5]來說簡直不可思議,因為當地房價很高。這座房子建於本世紀初,是一位退休的天主教主教建造的,他工作時大部分時間待在阿爾及利亞,所以建造這所房子時他也是按照當地的建築風格來設計的。當地建築風格的一個主要特點就是房子中間一定要有天井。他在房頂上建造了一個摩爾式(Moorish)的圓屋頂,牆上都是馬蹄形的窗戶,客廳里還有一個摩爾式的拱門。最為不幸的是,他竟然在房子的前部增加了一個文藝復興風格的長廊。在我看來,所有這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都只不過是木板條和灰色泥漿,它們應該被清理乾淨,只剩下一個質樸的平屋頂房子。
我把它買了下來,按照自己的想法重新裝修了一遍,從裡到外粉刷一新。書櫃裡排列著我的那些藏書,牆上掛著我所喜歡的繪畫作品,房間裡還有各種各樣的裝飾品,這些都是我在世界各地旅行期間搜集來的。我準備在這裡度過餘生,準備就在自己臥室里那張嶄新的床上悄然逝去。有時候,我會雙手交叉,然後閉上雙眼,想像自己死去時會是怎樣一副尊容。
我以前從來也沒有想過,那座面積龐大的廢棄花園和四周的山坡會給我帶來怎樣的誘惑。我以前從未去過這座花園,所以並不知曉一條普世真理:你所擁有的花園面積越大,你想要的也就會越多;你越是精心照料你的花園,花園裡的一切越是會哭著喊著讓你去照料。這座花園裡有松樹、橘樹、含羞草和蘆薈,還有一叢叢野生的百里香和迷迭香。在法國,園丁的工資很低,一天給他們一兩美元就夠了,而且,這裡的植物豐茂,你只要好好澆水,它們就會止不住地瘋長。我種上了夾竹桃和山茶花,還有各種各樣能開花的灌木。我還從加利福尼亞帶來了鱷梨樹種在這裡。這些樹前七年並不結果,但當我準備離開這所房子時,每年大約收穫三四百個鱷梨。當時歐洲很多人會千里迢迢趕來參觀,因為我是把這種樹帶來歐洲的第一人。
不過,在這個地區,最費時費力的竟然是草坪,因為這裡的草受不了酷熱的長夏,所以每年春末就要把這些草挖出來儲存,然後到秋天時再種上。這事不但麻煩,而且也是一筆不小的花費。但是,每年秋天,看著那些嫩綠的新生命如此的柔弱而炫目,就像看著一個年輕女孩兒那清澈的眼睛,於是,所有的花費在這時看來也都是值得的。我在行車道的兩側都鋪上了草坪,一直鋪到正門附近。在正門的松樹下,我也鋪設了一條寬闊的林間草徑,一直鋪到花園的盡頭。在山坡上,我很鄭重的栽上幾棵橘樹。在更高的山坡上,我修建了一座十八世紀風格的游泳池。在佛羅倫斯(Florence)[6]時,我偶然發現了一塊貝尼尼(Bernini)[7]設計的大理石裝飾物,現在正好作為進出水口的裝飾。在游泳池後面有一個天然的小山洞,太陽光過於毒辣時,人們可以到山洞裡乘涼。在山洞的兩邊,我擺放了兩個淺灰色的大瓮,這兩個瓮很有可能曾經屬於彭巴杜夫人(Madame de Pompadour)[8]。從這裡,你可以俯瞰地中海,尼斯就在你視線的右邊,而更遠處就是艾司太雷爾(the Esterels)的壯麗風景。
以上所述,就是我的房子和花園。小山頂部有一些軍事設施,山頂上有個臂板信號機,四周有大炮護衛。就在《慕尼黑協定》簽訂前的那段動盪時間裡,我被牽扯進了一件有些詭異的事件中。有一天,我接到消息,說有幾位從土倫(Toulon)[9]來的海軍軍官希望與我見面。我不知道他們想幹什麼,但依然回覆說,我很高興在他們方便的時候會面。第二天早晨,兩輛轎車開了進來,六位中年紳士走進客廳。他們都穿著制服,扣眼上掛著榮譽軍團勳章(the Legion of Honour)[10]的花結標誌。其中有三個人下巴上留著小鬍子。從他們袖口上的金色鑲邊來判斷,他們的級別很高,其中有一位是海軍上將。他們很嚴肅地坐下來。其中有一位清了清喉嚨,開始解釋他們來訪的目的。他們似乎是想在靠近山頂的一塊土地上建造一個炮台,而那塊土地正好屬於我。看來他們事先預料到我一定會極力反對,因為這位海軍上將剛剛說完,就有另外一個人解釋說,安置大炮不會對我有任何不良影響,反而會增加我這個莊園的宜居程度。更為重要的是(這個轉折顯得很可笑),如果戰爭爆發,看著那尊大炮向義大利戰船射擊,就像是從自家後院發射出去的一樣,我一定會有一種滿足感。我猜想那位海軍上將對自己同伴的這種說法有些不以為然,因為他很快打斷說,眾所周知,我是法國人民的朋友,而英法的同盟關係堅不可摧,如果我反對這樣一個對國家安全有如此重大意義的計劃,那簡直讓人難以想像。我本不想打斷這些紳士們(我一直對穿制服的人有畏懼心理,所以,為了讓自己感覺不那麼拘謹,我已經在想像中扒掉了他們的制服,給他們換上了連衫褲),可現在我不得不站起來說話了。我說,完全沒有必要再進行討論,因為我很高興出讓任何他們需要的土地,任何情況下都是這樣。說完這話,我隱約聽到低低的讚許聲從六個喉嚨里傳出來。那位海軍上將以及剛才被他打斷的那個人(這是一位槍炮專家)都表達了對我愛國熱忱的讚許,除此之外,他們還不失時機地稱讚了一下我的英國同胞時常表現出來的抗敵熱情。這些來客的舉止從最開始的彬彬有禮、嚴肅認真,頃刻之間變成了熱情洋溢;他們嘰嘰喳喳地說了一陣,其中有一位留著小鬍子的軍官聲音特別突出。他跟旁邊的人說,我真是通情達理,就算是本地人也不那麼好說話。
然後我們再次轉入正題。有一位軍官從進門開始就沒怎麼說過話,這時他站起來發表了一通長篇大論,其中的用詞極為講究。不過,這對於受過良好教育的法國人來說並非難事。他指出,近些年來,里韋艾拉的地價一直在下降,隨著戰爭的爆發,地價還會再次下降,所以,他們想要的那塊土地對我來說價值不大,他們想要的只不過是長這些米寬那些米的那麼一點點地方。安裝大炮對我的生活基本上沒什麼不好的影響。這時,六雙眼睛緊緊地盯著我,最後,發言者直截了當地問我:就這麼一塊兒用處不大、面積極小、價值有限的土地,我打算要多少錢。
「一分錢也不要。」我說。
我頓時看到六個人臉色刷白,流露出驚恐的表情,就算在殊死搏鬥的戰場上,這種表情也很少見。
「但是您說過,您不反對我們安裝大炮。」
「沒錯兒,我不反對把這塊土地出讓給國家,而且,免費。」
「我們本來還琢磨出多少錢合適呢。」
「這不難理解。不過,我在法國已經住了很多年了,已經接受了法國人民的不少恩惠,我很難容忍自己為了一點兒國防用地還要收你們的錢。」
眾人沉默。儘管他們都在盯著我看,但我注意到,有一道鬼鬼祟祟的目光在掃視在座的每一個人。本來客廳里的氣氛非常和緩,現在卻明顯讓人有點兒膽寒。過了一會兒,終於有人張嘴說話了:
「當然,感謝您的慷慨行為。」
那位海軍上將稍微猶豫了一會兒,然後站起身來:
「我會馬上把您的慷慨行為告訴部長。我們會儘快做出決定,然後第一時間告訴您。」
他們都很有禮貌地和我握了握手,然後魚貫而出。我隱約感覺到,儘管他們都是海軍,但在此時此刻,他們感覺比在蒼茫無際的大海上更加不知所措。兩天後,我收到一封來自土倫的正式來信,信中感謝熱情接待了那個海軍代表團,並且告訴我,經過慎重考慮,他們一致決定:不再考慮在我的住宅區內修建炮台。
[1] 這座別墅的名字叫做莫雷斯克別墅(Villa Mauresque),原意是摩爾風格別墅。
[2] 費拉海角(Cap Ferrat),位於法國東南部,屬於阿爾卑斯-濱海省的聖-讓-費拉海角市鎮。
[3] 尼斯(Nice),法國東南部港市,阿爾卑斯-濱海省的首府,是法國第五大城市。
[4] 蒙特卡洛(Monte Carlo),摩納哥公國的一座城市,緊鄰法國邊境,以賭博業著稱。
[5] 里韋艾拉(the Riviera),這裡指法國東南部的藍色海岸,與義大利的里韋艾拉相連接,包括摩納哥公國。
[6] 佛羅倫斯(Florence),義大利中部城市,托斯卡納地區的首府,歷史悠久,被公認為是文藝復興的發源地。
[7] 貝爾尼尼(Bernini,1598-1680),義大利雕塑家和建築師,巴洛克雕塑風格的創始人。
[8] 彭巴杜夫人(Madame de Pompadour,1721-1764),社交名媛,法國國王路易十五的情婦,一位頗受爭議的歷史人物,才色出眾,對法國的政治和藝術都有很大的影響力。
[9] 土倫(Toulon),位於法國東南部地中海沿岸,是法國重要的軍港城市。在二戰中,法國南部遭到德軍入侵,為了防止港內軍艦落入法西斯手中,法國海軍在緊急中自毀六十餘艘艦船,寫下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悲壯一頁。
[10] 榮譽軍團勳章(the Legion of Honour),法國最高級別的軍事勳章,1802年由拿破崙創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