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矛盾重重評說廢后另有乾坤盤點爭端
2024-09-29 12:02:42
作者: 暮淺安
至此,轟轟烈烈的廢后事件算是告一段落了。永徽六年(655年)的皇后廢立事件,影響深遠,因此歷代史家多有論述,大致有以下幾個觀點:
皇上絕對被下藥了,為情所困,為色所擾。
還是那句話,男人的錯誤都是女人勾引的。紅顏禍水,高宗昏庸無能,為武昭儀美色所惑,完全是她擺布的棋子,在其操縱下殺了對大唐忠心耿耿的顧命大臣長孫無忌等人,從而種下亡國禍根。世易時移,很少有人再用這樣帶有明顯歧視性的詞語,代之以頗具浪漫色彩的「愛情說」,講一個膽小沒用的男人,為了給愛人一個正室的名分,如何在愛情力量的激勵之下,鼓起了堂吉訶德挑戰大風車似的勇氣,把對他有大恩的叔叔伯伯們一口氣宰了個精光,從而成全了他和愛人的一段傾國姻緣。
然而對於一個君王(非昏君)來說,政治利益才是其首先考慮的問題,所謂因武媚姿色惑人而被其操縱,不過皮相之論,不足深究。
從客觀社會環境看,這是士族與庶族之爭。不過,這個結果應該是「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的意外產物。
長孫無忌自然是士族高門的代表,而武氏則是庶族寒門的保護神,被歷史的大潮流推到了前台。
而占據份額最大的原因,就是李治想擺脫以長孫無忌為首的老臣的束縛。大概這也正是武則天當初抓住的李治的弱點:作為皇帝,他的實權太少了。這場重量級的臥底戰,實為歷史上屢見不鮮的君權與相權之爭。
這是一場大權旁落的年輕皇帝與威名震主的顧命重臣的權力之戰。鬥爭的主角,既非狐媚惑主急於上位的武昭儀與忠於先帝遺詔誓保王皇后的輔弼重臣的忠奸之爭,也非山東庶族軍方代表李勣對陣關隴貴胄文官領袖長孫無忌,而是當今大唐皇帝李治,如何對待權傾朝野的三朝老臣長孫無忌,他的舅父,他的恩人。
說來高宗朝的文治武功也算清明,而且大部分是顯慶之後長孫失勢而武后尚未獨掌朝政之際高宗自己取得的,其治國能力較歷代守成之君不遑多讓。太宗晚年,曾讓當時還是太子的李治監國,對他處理政務的能力也表示滿意,只是擔心他的性格容易被人操縱,知子莫若父,太宗對於李治的評估的確是很準的。可惜他老人家不能從地底下遙助兒子。
試想,這樣一個有理想有操守的皇上,能心甘情願被操縱嗎?
權力交接過程中羽翼未豐的年輕君主被顧命大臣壓制之事歷代均不少見,而李治的情況,尤為特殊,因太宗一開始並沒有把他視為太子人選,很長時間內他沒有屬於自己的強硬班底,他的太子之位,是當年承乾與李泰爭位兩敗俱傷之後才得來的。而長孫無忌在其中起到的作用,極其關鍵,可以說沒有親舅舅的力挺,便不會有李治的登基。
長孫無忌和褚遂良確實執政經驗豐富,而李治的表現也可圈可點,他繼承了父親善於納諫、賞罰分明的作風,對於吏治,特別是地方吏治,尤為看重,一定程度上糾正了貞觀末期重中央而輕地方的弊端。
登基伊始便下令禁絕各州縣貢奉,召集各地朝集使,稱:「朕初即位,如有政令讓百姓生活感到不便的但說無妨,如果時間不夠,可以回去寫奏摺呈上。」之後每天召集刺史十人入閣,詢問當地民生狀況及政令執行情況。另外還值得一贊的是李治的勤政,永徽年間日日上朝,想想年復一年天天四五點鐘就起床,還真要點毅力和幹勁。可是,漸漸地,李治發現,儘管他勤政如故,自己能做出的決定卻似乎越來越少——權力已經不知不覺地轉移到了長孫無忌的手上。
可能有人很不理解,封建專制制度下不是君主絕對集權嗎?怎麼還會發生大權旁落這種事?
誠然,名義上所有決定都由皇帝下達,然而擬定各項政策的主要還是大臣,宰相為百僚之首,其職權範圍涵蓋甚廣。唐代的中央集權,比秦漢又有加強,由獨相制變成了群相制,軍國政事要全體宰相商議通過後上奏,皇帝要做的往往只剩下批准與否,倒是和現代西方的議會制頗有相似之處。
而首席宰相,唐代稱為「秉筆宰相」,輔弼天子,實乃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單以用人而言,宰相有權升遷黜免三品以下官員。雖然要奏報皇帝批准,但應允的可能性極大。
由此也可以理解為何王皇后舅父柳奭罷相之後,接下來提拔的仍然是反對廢后的韓瑗和來濟,因為名單本來就是由宰相提交的,皇帝也就是畫圈和不畫圈的份兒。如果不同意,宰相又提交另外兩個估計皇帝可以接受的人選而已。也有皇帝自己選官的,稱為「詔選」,但並不常見。馬周白衣入仕的故事之所以出名,也是因為太過稀少的緣故。
具體國策基本也是由宰相集體討論通過後中書省擬定聖旨,轉交門下省審議覆核,再上呈皇帝批准,轉交尚書省執行,即所謂「中書出令,門下封駁,尚書執行」。經中書門下呈上來的奏章基本已代表全體大臣的意見,如要反對會感到很大壓力,使自己在眾目睽睽之下很尷尬地站在整個官僚機器的對立面。
不僅如此,皇帝的命令也同樣需要政事堂宰相商決附署,中書省草擬詔書,門下審議通過後才能生效。唐代政治較為開明,屢屢有皇帝詔令被駁回之事,門下省官員甚至直接在詔令上塗改而奏還,稱為「塗歸」。敢於封駁的官員被視為「勁節」而廣泛受到稱讚,唐代頗有些幹這種事出名的人物,要升官這也是政績之一,而不敢封駁的則被視為碌碌無為迎奉阿旨的庸人。後來武后廢中宗,軟禁睿宗,正一門心思想當皇帝,知道詔旨在中書門下會遇到麻煩,索性繞過去直接下旨,引發大臣不滿,宰相劉禕之即道:「不經鳳閣鸞台(中書門下),何名為敕?」你這聖旨都沒有經過中書門下審閱,算什麼聖旨?可見當日之規矩流程,不經中書門下的詔旨極為少見。
長孫無忌既為檢校中書令,執掌中書省,同時又知門下省事,集兩省大權於一身,而他還是天子舅父,顧命大臣,權勢之盛,可想而知,用「炙手可熱勢絕倫」來形容,絕不過分。在貞觀時期一直謹言慎行,也漸漸拋開了居安思危的顧忌,行事慢慢張揚起來。某日宴會朝貴,酒酣耳熱之際環顧同僚:「無忌不才,幸遇休明之運,因緣寵私,致位上公,人臣之貴,可謂極矣。」其志滿意得、富貴傲人的驕態,躍然紙上,隱隱已有侵凌主上之威。
就像《紅樓夢》里說的,「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長孫無忌出身高門貴族,政治嗅覺很高,貞觀年間一直以立身謹慎出名,多次辭去高位,從不敢以外戚驕人,對于敏感話題多是側身迴避,因此才能得到太宗的最終信任,稱他為「善避嫌疑,應對敏速,求之古人,亦當無比」。
然而對於年少的新任天子,卻難免有輕視之心,仍是難改舅父看待小外甥的心態,就算開始還有些警覺性,也慢慢被仕途上的一帆風順所磨滅,卻沒有想到光亮越強,陰影越濃。
永徽三年末,在爭位鬥爭中失敗的李泰在鬱鬱寡歡中死於均州。行事越來越沒有顧忌的長孫無忌乘機借高陽公主唆使房遺愛與房遺直爭奪爵位一案大做文章,將魏王舊黨,不滿當權者及自己政敵一網打盡,最後處死兩名王爺,兩名公主,三位駙馬,大批皇親國戚牽連被貶,結案之慘烈,舉世皆驚。這就是初唐轟動一時的高陽公主謀反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