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左懋第喋血菜市口
2024-09-29 11:59:32
作者: 陸幸生
左懋第對南京不僅熟悉而且富有感情,他雖然是山東萊陽人,但是其父左子龍曾經在萬曆朝擔任過南京的刑部員外郎後升任刑部侍郎,以正四品致仕回鄉。對於這位當年留都不受待見的刑部大員正史中沒有多少記載,僅僅在其家鄉的族譜中有少許一鱗半爪的文字可見風采,也算是一位飽讀詩書為官清正體恤民情的正派儒臣。左懋第出生於萊陽,屬於書香門第的官宦子弟。
直到崇禎三年回到家鄉參加山東鄉試考取舉人第二名,次年入京參加殿試成為進士,算是領到了進入官場的門票。以後在幾任地方官均取得突出政績,進入朝廷中樞為官,深受崇禎皇帝信任。皇帝屢次委以重任,多次外放地方監察吏治,巡按防務、災情,所上疏的建議多符合實情,有利民生,為崇禎帝所採納。最後一次受命出使檢閱江防,實際是受皇帝秘密委託為崇禎帝最終出走南方留都暗中探路踩點布防的,只是南遷計劃未及實施,皇帝已經走向了死亡。
在青少年時期左懋第曾經加入過青年知識分子的激進組織復社萊陽分社,因此養成憂國憂民、殺身成仁、捨生取義、忠君報國的儒家風範和俠義風骨。
左懋第身高不滿五尺,面赤帶紅,個子雖矮卻具關羽忠義之面目。他好讀書喜談天下事,演說起來雙目炯炯有神,臉頰輔之於生動的表情,可以說是神采飛揚。左懋第事親甚孝:「父死哀毀,三年不出廬,寢服竟,羸瘠骨立,葬蘿石山,遂號蘿石,東海之人稱為左孝子。」(見萊陽縣誌姜采《左懋第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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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明史·左懋第傳》載,左懋第在此番離開南京出使北京之前,曾經上書弘光帝說:「我這次出使生死難料。請讓我以告別京城的身份說一句話吧。我希望陛下把先帝的深仇大恥記在心上,看到高皇帝的弓箭時,就想想看成祖以下各位聖主的陵墓今在何方;招撫長江沿線殘存的黎民時,就想想看黃河以北、山東的赤子誰來撫恤?更希望朝廷時時整頓兵馬,一定要能渡過黃河作戰才能把住黃河防衛;一定要能把住黃河防衛,才能劃江而安呢。」大家都同意他的話。也就是說左懋第在出使北京前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做好了必死的準備。[1]
根據計六奇所撰《明季南略·使臣左懋第》記載,十一月初五日左懋第率領使團行至滄州十里舖,左懋第、馬紹榆被清軍騎兵抓回,而獨令陳洪範還。左懋第等被抓回北京後,被軟禁在太醫院裡,失去了人身自由。表面上多爾袞對他們依然以禮相待,因為從內心裡攝政王對左懋第還是十分欽佩的,希望他能夠回心轉意,歸順本朝。左懋第給多爾袞寫信,看管的清朝官員不予上報,只是不時派人來進行勸降,左公一概不予理睬。一天洪承疇前來謁見,左懋第說:「你不是鬼麼?承疇公早已在松、杏戰役中戰敗而殉國了,先帝賜祭,加醮九壇,錫蔭久矣,今日如何又死而復生?」說得洪承疇滿面羞愧而退。前明兵部尚書後歸順大順軍復又降清召為內院大學士的李建泰亦前來拜見,左懋第說「受先帝寵餞,受上方寶劍出任剿賊總指揮,兵敗不能殉國,降賊又降虜,有何面目來見我耶!」李建泰羞慚而去。今後是凡漢臣降清者來謁皆受罵,都怕見到左公。[2]
據清代錢 在《甲申傳信錄》記載:乙酉年正月(1645年,弘光元年清順治二年),劉英、曹遜、金鏢三人白天前去探望,無法進入關押左懋第的太醫院,等到半夜翻牆進入大院,見到了左公。左懋第對他們說:「近來有不少人以利害關係企圖說動我,我只以手指蘸著茶水在桌上書寫道『生為明臣,死為明鬼,此我志也』。」又以自己上攝政王的書信給曹遜等人看。曹遜說:「此啟足為我使節光。然而今日之事,有可否,而無成敗。」左懋第說:「我心如鐵石,你們也只是聽聽而已。」[3]
是年三月十九日是崇禎皇帝殉國周年忌日。左懋第命人殺了一隻羊作為祭品,祭告先帝痛哭失聲,雙目盡血。復又殺兩隻雞為祭文,酹酒祭祀殉難諸臣,口中喃喃自語:「懋第惟不死,以為此祭也。嗟乎傷哉!」
四月將奏疏藏在蠟丸中,遣金鏢及都司楊三泰馳送南京向弘光帝奏報出使情況。其書云:
臣奉命北行,兢兢奉敕書,圖報稱。何意身羈北庭,區區之身,生死不足計,惟陛下丕振神武,收復舊京,臣犬馬不勝大願。[4]
而此刻江淮地區已有清兵把守,不得前往。待到五月中旬南京失守。曹遜請示左懋第說:「我們怎麼辦才好?」老左坦然說道:「事到如此,我心皎然如日月,我志已決,以死殉國。」隨即援筆揮毫書寫絕命詩一首:
峽圻巢封歸路回,片雲南下意如何。寸丹冷魂消難盡,盪作寒煙總不磨。
遙望南方回去的歸路已經斷絕了,他只能仰望藍天藉助漂浮的雲彩寄託自己對故國的思念;對王朝的忠心赤膽也只有寄託於高天幽冷的魂魄,變成不可消磨的意志,綿綿不斷地化著寒冷的煙雲皈依南方的故土。
左懋第藉助詩文來表明自己對於大明王朝最後的思念和忠誠,誠如他在太醫院大門上所懸掛的對聯「生為大明忠臣,死為大明忠鬼」。他特地在使團住地中堂懸掛了漢代出使匈奴的使節蘇武的畫像,即使流放北海牧羊也要不辱使命,然而江山已經淪亡,使命何在?代表大明正統最後衣缽的南明小朝廷也已經覆滅了,最後的一點中興的希望已經不復存在,至於遠在福建的唐王隆武小朝廷以及後來雲南的桂王只是死灰復燃中的餘燼而已,已經完全失去星火燎原的希望。他遵循的所謂蘇武氣節僅僅代表著一種儒家知識分子的嚮往,這樣的氣節其實也很為滿族統治者所推崇欣賞。所以攝政王一直在生活上優待著使團全體留京人員,目的當然希望他們能夠歸順大清朝,以儒家的品性和氣節誓死效忠大清朝。而類似左懋第這些大明遺民和孤臣要追隨的卻是當年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的精神和田橫五百士,就是蹈海自盡也不屈從於暴秦的強虐。左懋第需要的是江山易代時的拼盡最後一滴熱血,以死抗爭的堅定和勇敢。大明氣數已盡,需要的就是以死效忠不負君恩,追隨漸漸遠去的皇天。
攝政王傳諭命令左懋第剃髮降清,老左堅決不從。使團中軍艾大選首先剃髮,並且勸老左投降。身體髮膚受之於父母,實在是中國知識分子忠孝兩全報效家國的象徵,如今剃髮易服就是意味著投降。左懋第大怒,指揮屬下將艾大選杖斃於庭下。
攝政王聽說後,在心中十分敬佩左懋第的品格。但是這種舉止卻干擾了自己招降使團的方針大計,這是完全不被允許的事情。十一月十九日招左懋第至刑部。刑部官員說:「左公何不早早剃髮從清!」懋第朗聲答道:「我頭可斷,發不可剃!」刑部遂將左懋第下獄。二十日老左被戴上鐵鎖鏈,由士兵們押送去了皇宮內廷,攝政王親自出面,企圖勸老左投降。
左懋第戴著出喪用的帽子穿著素白色的袍子和麻繩編制的草鞋,向上抱拳長揖,面向南面,坦然坐在廷下。多爾袞見他神色端莊,麻履素袍,冠戴重孝,南向而坐,依然不忘故國樣子,斥責他犯有五大罪,即偽立福王,勾引土寇,不投國書,擅殺總兵,當庭抗禮。左公侃侃而談,自我辯護,始終不屈服,唯請一死。
多爾袞在心中實在是非常的敬佩這樣的漢子,他很希望這樣的君子儒臣能為大清效力而委以重任。於是問在廷的漢族大臣們:「你等有什麼意見。」
這些漢臣均為叛明降清的貳臣,主子發問,自然顫顫兢兢抖抖霍霍地揣摩上意。侍郎陳名夏說:「為崇禎皇帝來可以饒恕,為福王來不可饒恕。」這是什麼話,崇禎皇帝早已死去,當然是為福王而來,那麼左懋第必須去死。
左懋第朗聲回擊:「若言福王,是先帝何人?你這個傢伙還是我大明朝禮部會試的前朝會元,今天你有何面目在這兒與我說話!」此話堵得這位前朝禮部考試第一名的降臣滿臉通紅,無話可說。
兵部侍郎秦某說:「先生何不明白江山興廢的道理?」
老左回答:「江山興廢,家國淪亡,是國運之盛衰所導致,而禮義廉恥卻是人臣之大節。難道先生只知興廢而不知廉恥嗎?」此番義正詞嚴的駁斥如給了這位秦某人一記響亮耳光。於是廷臣沒人再敢說話。
這時攝政王開口說話了:「你們明臣為何吃了我大清半年的粟米,而不去死節。」
左懋第這時正義在胸毫不畏懼,因為他是大明朝餘緒南國的使節,南國淪亡,使命卻伴隨著氣節仍在,因而絲毫不顧及攝政王的情面,據理力駁。語帶輕蔑和反諷,雖然只是一位沒落使節和當朝攝政王的一場嘴仗,但是置生死於度外後的勇氣卻使得語言的槍炮火力顯得異常兇猛。他反擊道:「你等滿人侵入我神州大地,搶奪我朝糧食,反而說我們吃你的糧食?況且從古至今凡致力於恢復中原者,亦常常藉助於夷狄之糧食。我國家不幸罹此大難,招致國變,我聖子神孫豈能說無人。今日我只有一死,你又何必這麼多話!」
此話,直接刺激著這位新朝主政者的神經,攝政王終於惱羞成怒臉色大變,他揮了揮手吩咐左右將他推出斬首。
都御史趙開心說:「殺了這個冥頑不化的傢伙,實在足以使這廝成就了忠烈的美名,不如放了他算了。」在旁的官員扯了扯他的衣襟,意在阻止他再為左懋第說情。
左懋第就刑的地點是宣武門外的菜市口。但見得南朝大使左懋第昂首高步,神色自若,向南方四拜,滿面肅穆端正地坐著,雙目緊閉等待受刑。這一天大風捲起漫天風沙,遮蔽了太陽,天地一片晦暗。大風捲起了街道兩側做生意篷布直達天際,屋上的瓦片飛崩,都人罷市奔走流著眼淚跪在大道兩旁的無以計數。劊子手楊某對左公敬佩有加,哭著對左公稽首行禮後才行刑。此刻,副大使馬紹榆帶領著使團其他成員盡數剃髮,投降新朝,得以免死。唯有參謀通判陳用極,游擊王一斌,都司劉統、王廷佐,千總張良佐追隨左懋第的腳步坦然走向刑場。
1647年(農曆丙戍年六月,清順治四年)北使團副大使內奸陳洪範身患重病奄奄一息之際,高呼「左懋第老爺來了」,氣絕身亡。這傢伙過去就和遼左清軍勾勾搭搭,當年隨同左懋第入燕京,就將江左情報統統出賣給了滿清當局,出賣了左懋第,被清廷封為侯爵。封爵之後僅僅一年就一命嗚呼,也是報應。
清代著名學者,明代遺民東林黨人黃尊素的兒子黃宗羲在其著的《弘光朝實鈔》中,還記載有左懋第一首絕命詞《沁園春》實錄如下:[5]
忠臣孝子,兩全甚難,其實非難。從夷、齊死後,君臣義薄,綱常掃地,生也徒然。宋有文山,又有疊山,青史於今萬古傳。他兩人、父兮與母兮,亦稱大賢。嗟哉!人生易盡百年。姓與名,不予人輕賤!想多少蚩愚稽首、遊魂首邱,胡服也掩黃泉。丹心照簡,千秋廟食,松柏聳天風不斷。堪嘆他時窮節,乃見流水高山。
此詞堪為這位死在四十五歲壯年的明代最後一位使節的心跡表白。《明季南略》的作者計六奇以東村老人的名義評左懋第之死時說:
「蘿石之死,比之文信公(文天祥)猶烈,有一人而可洗中朝三十年之穢氣,亦見讀聖賢之書者,願自有人實踐。紛紛盜名無恥輩,妄言聲氣,賣降恐後,何哉!」[6]
斯言善哉。歷朝歷代理論的宗教化,必然脫離實際而演變成虛偽的教條,培養的只是名不副實言行不一的偽君子,這些人平時巧言令色,一味以空話、套話、大話、謊話欺世盜名,媚言惑主,騙取名利地位,攫取財富,是依附於皇權體制的既得利益集團。但天地翻覆之際他們又成為賣主求榮的先鋒,什麼原因?理論和實踐脫節,導致誠信喪失,偽道學崛起,兩面人格盛行,公眾信譽全無,執政基礎也就從根子上動搖了。即使有左懋第、劉宗周、祁彪佳和馮夢龍這樣的忠臣義士也難以挽救腐朽王朝傾覆之萬一。此刻的馮夢龍正呼號奔走在浙閩山區,追循唐王隆武帝的足跡,企圖做反清復明最後的抗爭。
[1] 見《明史·卷二百七十五·列傳第一百七十三·左懋第傳》,線裝書局,第1486頁。
[2] 《明季南略·卷四·使臣左懋第》,中華書局,第275頁。
[3] 《甲申傳信錄》,上海書店,1982年,第158頁。
[4] 《明史·卷二百七十五·左懋第傳》,線裝書局,第1486頁。
[5] 見黃宗羲著:《弘光朝實錄》,上海書店,第277頁。
[6] 計六奇著:《明史南略·卷四·使臣左懋第》,中華書局,第27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