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才子佳人的情愛悲劇
2024-09-29 11:58:39
作者: 陸幸生
18歲那年,少年中舉的祁彪佳迎娶了兵部尚書商周祚的長女越東著名女詩人能書善畫的商景蘭,新郎新娘才貌般配,門當戶對。商景蘭是著名的美女、才女、淑女。祁、商兩家均為越東望族,書香門第,官宦子女結為金玉良緣可謂天作之合。朱彝尊《靜志居詩話》說:「祁公美風采,夫人商亦有令儀,閨門唱隨,鄉黨有金童玉女之目。」
商景蘭(1605—1676年),字媚生,未出嫁前就是著名的閨閣詩人,且德才兼備。陳維崧撰、冒襄弟冒褒注《婦人集》記載:
會稽商夫人(祁撫軍彪佳夫人)以名德重一時,論者擬於王氏之茂宏,謝家之有安石。(慈谿魏耕曰:「撫軍據恆有謝太傅風,其夫人能行其教,故玉樹金閨,無不能詠,當世題目賢媛,以夫人為冠。」)[1]
其中有引「會稽商夫人以名德重一時,」,也就是說商景蘭之德才,堪比東晉大貴族王導與謝安家的風雅女性。祁彪佳也對這個妻子十分讚賞,在與岳父的書信中說:「令愛婦道克修,家慈而下,盛稱令媛。」兩人終其一生可謂伉儷情深琴瑟和諧感情始終深厚如一。
祁彪佳除夫人商景蘭以外別無妾媵,這在那個禮崩樂壞、人慾濫觴、士大夫嫖娼、納妾、蓄男優盛行的時代十分罕見。以今天的標準來衡量夫妻二人均是私德極為高尚的人。彪佳坐池自斃,以身殉國,景蘭深明大義,謹遵丈夫遺囑,挑起教子理家的重任。二子理孫、班孫,女德瓊、德淵、德宦,兒媳張德蕙(字楚)、朱德蓉(字趙璧)俱有詩名。每有閒暇時間,景蘭令媳婦、女兒準備筆墨紙硯隨時相侍,按照詩韻分題,家庭女流之間競相酬唱,以度過那段失去丈夫的悲傷時節,一時傳為美談。儒風薰陶的家庭以詩書自娛療治國破夫亡的心靈創傷,以詩歌創作寄託哀思以慰寂寥空闊的餘生,就這樣商景蘭又度過了三十一年的孤獨人生。
她著有《錦囊集》(舊名《香奩集》),收詩六十七首、詞九十四首、補遺詩三首、遺文一篇。一時吸引了越東一批女詩人前來酬唱和吟。商景蘭是中國古代詩史上成立女子詩社的第一人。《幼學瓊林》女子篇:「伯商、仲商,時稱越秀;德蓉、德蕙,輝映祁家。」也就說商承祚培養大女兒景蘭、二女兒景徽時人稱為越東優秀的才女;祁彪佳夫婦培養的德蓉、德蕙姐妹兩人如同明珠輝耀著祁家。只是美中不足的是在清軍攻下紹興之後景蘭的父親,作為大明帝國的重臣商承祚和阮大鋮一起剃髮易服投降了清軍。當然商景蘭不可能要求自己的父親和丈夫一樣以死報效故國。
這就是風華絕代的女詩人商景蘭的人生風景,和她的丈夫在風骨和才華上完全地珠聯璧合。十六歲的商景蘭嫁入祁家。至乙酉年彪佳自沉殉國,他們一共享受了二十五年幸福美滿的婚姻。自己又在孤獨中走過了三十一年的人生歲月。祁彪佳於崇禎九年開始營建寓山園林,一直到其死那年,園林之營建一直未曾中斷。然而寓山,不只是祁彪佳及其男性友人的寓山,也是商景蘭等女性的寓山。
祁彪佳在其《林居適筆》《山居拙錄》》等日記中,常有記錄同內子至寓山、與內子舉酌、偕內子放舟歸……如崇禎九年十月,恰逢商景蘭生日,祁彪佳便在寓山舉放生社,盛況空前,夜晚又「懸燈山中」為樂:「初八日,為內子誕日。放生諸社友畢集,禪師邇密、歷然、無量俱至。自舉社以來,是會最盛。……晚,懸燈山中,與內子觀之為樂。」在祁彪佳坐斃殉國的放生池,過去卻是他們夫婦共同為慶祝生日,而舉行盛大放生等佛事活動的場所。佛教的生死輪迴是士紳行善贖取一生罪衍求得來生幸福的重要表現形式,如同明代文學家屠隆在解釋六道輪迴中所言:
六道輪迴,如江帆日夜乘潮,乘潮未有棲泊。一證菩提,若海帆須臾登岸,岸豈復漂流。
度盡眾生,乃如來之本願。眾生難盡,則世界之業因。慈父不以頑子之難教而忘教子之念,如來不以眾生之難度而懈度眾生之心。
祁彪佳已經順應時代變遷的潮流將自己的靈魂度到了永生的彼岸,意味著永遠超越了人生的苦海,不再在悽惶中漂流,用生命以證菩提完成涅槃,而做為妻子的商景蘭卻背負著痛苦的十字架依然在苦海中漂浮,靈魂不得安棲,過去放生池是夫妻對生命的關愛之場所,現在放生池卻是商景蘭的傷心地。同樣寓山也寓寄著夫婦的情趣、家庭的歡樂和對美好情感的諸多的追求和無限的失落。
崇禎十年,寓山園林初步建成,祁氏夫婦在寓山中乘著一輪皎潔的月光登舟蕩漾在水面,賞月對酌,吟詩唱和,彩燈漂浮在水面,閃閃爍爍,仿佛沉醉於朦朦朧朧的美好夢境中。他們蕩舟水涯、種菜園圃、讀經水榭、揮毫書房,安享夫婦相對酬唱的美好時光:「二月十二日,同內子至寓山。午後,內子復至,乘月蕩舟於聽止橋下。」「四月十九日,與內子至山。令奴子懸燈於水涯,波光掩映。」「四月二十五日,與內子至寓園,督奴子種瓜菜,閱《楞嚴經》。」「閏四月十二日,至山。……午後,同內子復至山看月,深夜乃歸。」這是某種生活在恬靜歲月中完全沉浸在自己塑造的桃花源中才子佳人的愜意,充滿詩情畫意的安謐。有時候,祁氏夫婦同至寓山,一起勞作,如崇禎十一年:「正月二十三日,霽。至寓山,督石工築壩。午後,復與內子至,種花樹於兩堤。」「三月初六日,至寓山。內子督諸婢採茶,予督奴子植草花松徑中。」崇禎十二年:「三月十四日,內子率諸婢採茶。予於四負堂再簡木料,更定歸雲寄及東樓之址。」還有一些時候,則是商景蘭作主角,帶領祁家老母、諸姊、諸嬸還有兩個兒子一起到寓山,如崇禎九年:「八月二十四日,……內子同諸姊姒為老母稱觴於山中。」崇禎十年:「九月初五日,送鄒汝功歸,同鄭九華出寓山。內子奉老母及諸嬸至山,看芙蓉。」寓山是一處有山有水,花木繁盛的園林,夫婦兩共同苦心經營了將近十年時光,山水承載的流光碎影,花木承接的風霜雪月,證明了這對充斥著詩情畫意文化品位的鄉紳官宦人家富足安康溫馨的生活。
有時候夫婦二人一起去杭州旅遊,遊覽西湖,遍訪名園,樂此不疲「九月二十六日,……與內子及兩兒至寓山,督兩兒讀書。」《歸南快錄》六月初十:「午後,偕內子買湖舫從斷橋游江氏、楊氏、翁氏諸園,泊於放鶴亭下。暮色入林,乃放舟西泠,從孤山之南,戴月以歸。」
從以上所舉的例子中可以看出,夫妻離居時的殷切相盼,相見時的驚喜交加,二人偕行山水之間,賞玩風景,抑或共坐對酌,都體現其婚姻生活的和諧美滿,日記的字裡行間深含情感。
祁彪佳對其妻的感情的篤誠不只表現在一生沒有娶妾上,也不止與妻子同進同出、前後相隨,更多的是表現在妻子生病時的生活細節上流露出對妻子深厚的情感。祁彪佳特意為妻子發心愿設水陸道場為之祈壽,在妻子病重之時,為之熬湯煎藥,妻子病體稍有起色,即為之欣喜,精神也隨之愉悅,對妻子的疼惜愛憐之情躍然紙上。這樣一個死節名臣,對死無所畏懼,只有在寫給妻子的遺書中,才真切的流露出他對人世的留戀,對親人的不舍,再一次印證了他們感情的深厚。
明代官員往往有許多致仕閒居的時候,他和夫人商景蘭營造自家園林,親力親為樂此不彼,兩人的生活充滿著情趣和歡聲笑語。在清軍很快南下,明朝的半壁江山也難以保全的危難之際,身為女性的商景蘭,對家庭的關心可謂與生俱來。所以當崇禎自縊於北京,清兵對中原虎視眈眈,弘光小朝廷偏安江南一隅卻仍內鬥不休之際,她屢次勸祁彪佳請辭,甚而為此「日祝於佛前」。與丈夫在朝中任職相比,她更傾向於夫妻倆歸守家園。祁彪佳死後商景蘭留有多首吊亡詩,商景蘭《錦囊集》收《悼亡》詩二律:
一
公自垂千古,吾猶戀一生。
君臣原大節,兒女亦人情。
折檻生前事,遺碑死後名。
存亡雖異路,貞白本相成。
二
鳳凰何處散,琴斷楚江聲。
自古悲荀息,於今吊屈平。
皂囊百歲恨,青簡一朝名。
碧血終難化,長號擬墮城。
其詩深明大義,悲而不戚,長歌當哭。對於丈夫的殉國在道義上表示理解,在情感上的思念卻綿綿不盡;對丈夫遺囑不敢忘懷,對丈夫死後自家的責任永遠銘記在心,從此自覺擔負起理家撫育子女的責職,克盡婦道,死而後已。
詩中寓寄的情感十分感人:祁公的英名已經永垂千古了,而我卻留戀著生命活在世上。你乘風歸去保持了群臣的大義,而我必須養育兒女恪守妻子母親的職責,這是人間最純潔的情感啊。你邁過生與死的門檻慷慨赴義,遺留的聲名永遠鐫刻在歷史的豐碑上;我和你的存亡雖然走著不同的道路,但是堅貞和清白本是相輔相成的,我們永遠在一起,生死守望,不離不棄。鳳凰在何處就這麼分散了?琴弦在楚江水流的衝擊下崩斷了。自古人們為忠君報國的晉國賢大夫荀息的死亡而悲嘆,至今人們卻世代懷念著投水自盡的忠臣屈原。你留下的黑色囊袋裡的遺書、遺言、遺詩是國恨家仇,也是我心中深藏的悲痛。史冊青簡留下的名聲只是朝夕之間的事情,你的碧血終究難以化解我心中永遠的創痛。我只能在黯夜中痛苦悲泣,長歌當哭的淚水摧毀了我心中永恆的長城,這是一出涵詠千古的情愛悲歌,感天動地,震古爍今。
商景蘭實在是儒家道德模範官員情感上的知音,生活中的伴侶。
祁彪佳之死與明朝的滅亡,使女詩人商景蘭也因此深刻體會到了故國的淪喪與伴侶的死別所帶來的深深悲痛,幾乎是難以平復的。寓園過去的繁麗和夫唱婦隨的愜意,已經煙消雲散。情感如長河落日那般深深埋藏在心底,所能夠傾訴的就是觸景生情訴諸於筆端。「千里河山一望中,無端煙靄幕長空」(《苦雨》)、「獨倚欄杆何所怨,乾坤望處總悠悠」(《中秋泛舟·其三》)、「曉來無意整紅妝,獨倚危樓望故鄉」(《九曲寓中作》)這樣的詩句,其中所流露出的蒼涼之感與故國情思足以令人動容。雖然具有極為強烈的家國意識,但在對待丈夫殉國的態度上商景蘭仍感到了幾分矛盾。這種感情在《過河諸登幻影樓哭夫子》一詩中表現得更為直白:
久厭塵囂避世榮,一丘恬淡寄餘生。
當時同調人何處,今夕傷懷淚獨傾。
幾負竹窗清月影,更慚花塢曉鶯聲。
豈知共結煙霞志,總付千秋別鶴情。
很久很久我討厭著紅塵的喧囂,躲避了世上的榮華富貴,唯對著慘澹的山丘園林,寄託我的餘生。當年花前月下同時調理琴弦的人,如今在何處?我唯有在黃昏的夕陽下,暗自傷懷,眼淚獨傾,辜負了這窗前明月竹影搖曳的詩情畫意,更愧對那繁花盛開山崗上破曉的鳥鳴聲。世人豈能夠知道我們當年共同結下煙霞相隨的志趣,塵世無常,你駕鶴西去,我的懷念之情自負秋水綿延,不絕地流淌。
這是丈夫殉國後商景蘭真實心態的表露,少了慷慨悲壯的家國情懷,多了觸景生情的淒切淚聲。以後所抒寫的小令中多有悲涼傷懷,緬懷故人之情。
生查子·春日晚妝
無意整雲鈿,鏡里雙鸞去。百舌最無知,慣作深閨語。
梁燕恰雙飛,春色歸何處。妝罷拂羅裳,一陣梨花雨。
憶秦娥
清秋節。金風陡起悲離別。悲離別。長天月影,長圓長缺。
空階蕭瑟聲聲葉。霜花點點腸千結。腸千結。雲外翔鴻,夢中化蝶。
眼兒媚
將入黃昏枕倍寒。銀漢指闌干。半輪淡月,一行鳴雁,雲老霜殘。憑著飄英風自掃,小院掩雙鐶。離情難鎖,迢迢江水,何處關山。
浪淘沙·秋興
窗外雨聲催。燭盡香微。衾寒不耐五更雞。無限相思魂夢裡,帶緩腰圍。
隙月到羅帷。孤雁南歸。玉爐寶篆拂輕衣。花氣參差簾影動,葉落梅肥。
臨江仙坐河邊新樓
水映玉樓樓上影,微風飄送蟬鳴。淡雲流月小窗明。夜闌江上槳,遠寺暮鐘聲。
人倚闌干如畫裡,涼波渺渺堪驚。不知春色為誰增。湖光搖盪處,突兀眾山橫。
釵頭鳳·春遊
東風厚。花如剖。滿園芳氣長堤柳。鶯身弱。浮雲薄。韶光易老,春容零落。莫莫莫。
梅空瘦。情難究。菌蘭未放香先透。真珠箔。鞦韆索。沈沈亭院,相思難托。錯錯錯。
醉花陰·閨怨
論愁腸如醉。寫愁顏如睡。銀釭冉冉影隨身,畏畏畏。半簾明月,一庭花氣,時光容易。
無數衾邊淚。難向天涯會。夜寒故故啟離情,碎碎碎。夢中細語,為誰分訴,何如不寐。
1654年,商景蘭五十歲生日,兒媳們為她舉辦壽宴,她卻悵然不樂,作詩譴懷,懷念著和祁彪佳琴瑟相諧鳳凰和鳴的歲月,而如今山川變色,即使日月也變得黯然無光,美好過去已然不復存在:
鳳凰不得偶,孤鸞久無色。連理一以分,清池難比翼。不見日月頹,山川皆改易。
在商景蘭三十多年的寡居生活中,她又遭受了多次沉重打擊。康熙六年壬寅(1662年),其三女德瓊亡故。同年,次子班孫因涉浙中通海案遠放寧古塔。祁彪佳臨終前囑咐他的兒子遠離政治,將寓園改造成寺廟,子孫務農。然而班孫、理孫以明代遺民自居,依然在寓園暗中結交反清復明人士,以成立詩社,詩酒酬酢,發泄對清政權的不滿。所謂「通海」也就是暗中和流徙在海上的張煌言、鄭成功等明末遺民組織的義軍水師相勾連,企圖進逼南京,圖謀復明。案發後,株連許多明代遺民。班孫、理孫雖然沒有投身軍旅,卻在寓園策劃建言,傳遞信息,隱藏反清人士,被人告密後被捕流放。
當然這其實是理孫、班孫兄弟以寓園為復明之基地,繼承其父遺志的政治選擇。要想讓兄弟兩置身政治之外與他們所受的儒家傳統教育顯然是不吻合的。因此寓園的女主人商景蘭顯然無力也沒有理由阻擋兩個兒子圖謀復辟的言行。那麼等待兩個公子的結果要麼在憂鬱悲憤中自殺,要麼被關押或者流放的悲劇性命運。雖然班孫三年後逃歸,卻削髮為僧,斷絕了與家中的一切聯繫,遁入了空門,最終於康熙十二年癸丑去世。慘劇與禍事接連發生,所以在1676年,晚年的商景蘭回顧自己一生的經歷時,不由發出「未亡人不幸至此」(《琴樓遺稿序》)的感嘆。
商景蘭在生活中遭受了種種不幸,文學創作活動卻沒有停止,印證了所謂「詩窮而後工」的說法。詩人只有受到困厄艱難環境的磨礪,幽憤鬱積於心時,方能寫出精美的詩詞作品。況且祁彪佳家族濃郁的文化讀書氛圍似乎薰陶著祁家的每一個人,尤其是那些充滿詩性的美麗女性。阮元在《兩浙輶軒錄》卷三《祁鴻孫》下引孫度云:
梅市祁忠敏一門,為才子之藪,忠敏群從則駿佳、豸佳、熊佳。公子則班孫、理孫、鴻孫、公孫耀征;才女則商夫人以下,子婦楚、趙璧,女卞容、湘君,闔門內外,隔絕人事,以吟詠相尚,青衣家婢無不能詩,越中傳為美談。
也就是說祁氏滿門從老爺、少爺到夫人、兒媳、女兒甚至家傭、婢女都能寫詩。這些女眷在商景蘭的帶動下,形成了一個盛極一時的女性家庭創作群體。據《靜志居詩話》卷二十三所載:
(祁)公懷沙日,夫人年僅四十有二。教其二子理孫、班孫,三女德淵、德瓊、德宦,及子婦張德蕙、朱德蓉。葡萄之樹,芍藥之花,題詠幾遍。經梅市者,望若十二瑤台焉。
可見當時祁氏門中女性文學活動之興盛,而商景蘭自己也頗以為樂。正是商景蘭對於文學自覺的追求與引導,使得她和她的女媳們的文學才華得以提升,其聲名也在文人之間遠播開來,不僅為當時男性詩人所激賞,黃媛介等閨秀才女也紛紛慕名造訪,吟詩唱和,引為閨中知己。然而才女商景蘭,於淒涼之中,亦自有其活法。她與其女兒德淵、德瓊、德茞,以及子婦張德蕙、朱德蓉,還有著名的詩人在嘉興「負詩名數十年」的閨塾師黃嬡介,親友王思任之女王端淑,以及鄰居吳素聞、吳絳雪等,組成了一個較為持久的女性詩人社團,所謂「葡萄之樹,芍藥之花,題詠幾遍」。她們一家的詩歌活動,可以說開了有清一代閨閣中聚會聯吟的風氣。曾經繁華的祁家,最後只剩下一門寡婦,寓山園林也早已廢為寺廟了。從當年琴瑟和諧的夫妻組合,到如今的才女社團,淒涼的晚年也總算找到了幾許安慰。
商景蘭之過世,大約在1676年後不久,而在她的倡導之下所形成的一門女性習文寫詩的盛況也就隨之煙消雲散。
祁彪佳不止對妻子情深意重,對子女的愛也一樣真切動人,日記中對他自己教育子女的方式和對子女的感情記載不多,但從現在留存的資料中也可窺知他的舐犢情深和其教育理念的通脫開放。這一點可以從其日記中記載的長子同孫的得病與去世的情況中獲知。《林居適筆》:
五月二十日:「晴,與鄭九華至寓山。以祖兒出痘,頗為關心,即歸。」
二十四日:「醫者凌友少廣早至,以為症在不起,與陶藤生意合。午後,周敬蘭、金素行至,皆是凌說。獨馬性聚焉,以為乃涼藥所誤,應用熱劑,與諸友爭辯甚力。李明初至,則袒焉。予遂從李、馬二君所用方。
二十五日:「同兒痘少,益信溫補之效。午後,王少石至,其說與二友合,始知涼藥之真誤矣。留少石同二友宿。」
六月初二日:「吊者漸多,俱成禮而去。三兄及翁艾弟設祭於亡兒,季超兄作文證無生之旨,不為死者哀,而為一切輪迴之人致痛語。語可發深省。」
六月初三日:「草一文《哭亡兒》。錢欣之兄誤聞予待亡兒以成人之禮,以循禮節情,托王金如轉為規勉。予答王札,大概以世人於父母之情,每不及兒女之情,每太過即刻意矯持,尚亦不失於正。予之所以哀而不傷者此耳。」
從以上記錄可以看出,當其子生病之時,祁彪佳多方求醫,前後換了好幾個醫生,並且晝夜監守,以觀病情的實際行動,可以想見當時那種焦急無奈,彷徨不安的神情。最後,在醫治無效之後,他的長子還是棄他而去,他也只能在時祭奠待兒子以成人之禮這樣的做法中尋求暫時的安慰。
我們從祁彪佳對待朋友和官場,對待妻子和兒子的態度和感情中,可以看出他的處世態度,一直以一顆真心對人對己,既不隨波逐流,附庸風雅,也不刻意經營,謀取名利。這種天人合一,順其自然而克盡人意,寵辱不驚起落隨意的處世態度源於其人格修養、學養的深厚和對儒家完美人格的刻意追求而使自己的精神情感世界幾近完美。最終他捨去人間的一切美好,抑或是苦難讓心靈的小舟渡向寂寥空闊的彼岸世界,以生命的涅槃向帝國輸送了最後的忠誠,為自己的一生充滿禪意地打上了一個完美的句號,而在浩渺的歷史長河中永生。
[1] 王文濤編:《香艷叢書精選本·婦人集》,嶽麓書社,第51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