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插手朝政以賄賂謀復周延儒
2024-09-29 11:58:20
作者: 陸幸生
吳昌時何許人也?用當下的語彙來說,就是一個混進帝國最高層組織部門的野心家、陰謀家、政治投機分子。投機不成,最終被崇禎皇帝在惱羞成怒中,當庭打折了大腿,後來被梟首示眾。他的後台首輔周延儒被賜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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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昌時,字來之,江蘇吳江人。吳氏為吳江的名門望族,他的高祖是南京刑部尚書吳洪,曾祖是嚴州知府吳昆,其父是修武知縣吳翼。吳昌時是其父小妾所生,其長兄吳昌期的母親黃氏為嘉興人,因為在生產吳昌期時難產而痛苦不堪,長期與丈夫分居,攜昌期回到嘉興娘家。昌期後來官至貴州按察司副使,家甚富,但是無子嗣。昌期死,昌時赴嘉興,繼承其家業。所以《明史》謂昌時為嘉興人。
昌時少年時師從東林黨中著名人物周宗建,因此他和東林人士聲氣相通。吳昌時是應社成立時最早入社的十一人之一,後來張溥、張采等合併江南幾十個社團,成立復社,吳昌時也是社中骨幹,並與張溥、錢謙益、吳偉業等文壇巨子來往密切,由此開始了他非同尋常的政壇之路。
吳昌時於崇禎三年中舉人。崇禎七年(1634年)吳昌時和張溥、吳偉業、陳子龍屬於同年進士,都是當朝首輔主考官周延儒的弟子。吳昌時崇禎十一年授行人,十二年升為禮部主事,成為復社安排在朝中的一枚重要棋子。其為人貪墨、狡黠而狠毒,熱衷權勢,人品低下。但是當時復社人士都不了解他的品性,只是覺得此公活動能量很大,雖然官階不高,卻是崇禎末年政局中十分活躍的角色。他極善於鑽營投機,奔走權貴政要之間,刺探機密。據載,崇禎十二年到十三年之間,薛國觀當政時,吳昌時曾經寫密信給張溥,說:
虞山(指錢謙益,常熟別稱虞山)毀不用,湛特(文震孟字)相三月即被逐,東南黨獄日聞,非陽羨(周延儒宜興人,古稱陽羨)復出,不足彌禍。
吳昌時此信是指,溫體仁對錢謙益和文震孟的迫害排擠,周延儒自從被溫體仁擠出內閣失勢回歸鄉里後,對傾軋自己的溫體仁憤恨不已,對曾與友好的東林諸人頗感慚愧,便主動與復社接觸,並聲明他如果能夠復出,自然對復社有利,畢竟老周是他們這科進士的恩師。因而張溥採納了吳昌時的建議,利用自己在復社的重要影響力,開始發動在朝在野的復社人士一起努力,促成周延儒的復出。吳昌時施展出渾身解數積極活動,交納內侍,賄通關節,發揮了關鍵作用。
溫體仁繼周延儒任首輔,日與東林及朝臣中不附從自己的人為仇,五年後才去職。繼而當國者是張至發、薛國觀等,這些人都步溫體仁後塵,引導皇帝苛嚴以待臣下,擯斥劉宗周、黃道周、鄭三俊等正人君子,朝廷政治情況非常混亂。周延儒不甘心久居鄉里,使其心腹知己禮部儀制司主事吳昌時與庶吉士張溥為之奔走,動員各方面的力量,運作重新起用之事,計劃湊集了六萬金送與宮廷中貴。「涿州馮銓,河南侯恂,桐城阮大鋮等,分任一股,每股銀萬金。」具體由馮銓利用天啟年間與宮中臣璫的老關係送進去,其事「擘畫兩年,綸 始下」。也就是說,此事這些人已經籌劃了整整兩年,只等皇帝的詔旨到達,老周就可以赴京就職了。
崇禎十四年(1641年)二月,詔起周延儒於鄉里。周延儒九月至京,遂復任首輔。以張溥為代表的復社人士以東林後繼者自居把希望寄托在周延儒身上,他們忠告周延儒,「公若再相,易前轍,可重得賢聲。」
周延儒臨行,張溥「以數事要之」。老周慨然答應說:「我將竭盡全力而實行,以感謝諸公的幫忙」。被欽定逆案禁錮的閹黨諸人在溫體仁當政時始終沒有抬頭,此際也把希望寄托在復出的周延儒身上,故為之集資和交通內侍,阮大鋮向周延儒表示希望獲得任用。周延儒以其名聲太響太臭,被依附於崇禎欽定的逆案,感到面有難色。阮大鋮於是退而求其次請求重用他的密友馬士英。周延儒答應了。
由於東林和閹黨兩方面的支持,周延儒重新柄政,他也注意滿足兩方面的要求。遵循張溥的要求,召回鄭三俊掌握吏部,劉宗周掌管都察院,范景文掌管工部,倪元璐佐輔兵部,其餘如李邦華、張國維、徐石麒、張瑋、金光辰等分任六卿等等,又釋放在獄和遣戍的傅宗龍、黃道周等人。贈已故文震孟、姚希孟等人官職,於是中外翕然稱賢。另一方面他也履行了對閹黨的許諾,起用馬士英為鳳陽總督,控制南方的政治中心,為其日後操縱南明政權鋪墊。
周延儒當政暫時緩和了統治集團內部各派的傾軋,皇帝對他也寄予很大希望,崇禎帝甚至貶損帝王之尊而揖拜周延儒,語稱「朕以天下聽先生」。但是,此際的明朝病入膏肓,既有李自成、張獻忠起義,州縣殘破;又有清兵南下,抄掠京師,無論是東林還是閹黨,誰都沒有為皇朝挽回頹勢的妙方。侯恂、范志完督師,皆遭敗績。軍事局勢日益惡化。周延儒則縱使門下客董廷獻等招權納賄,無所不為。凡求總兵巡撫之職,必先通賄於董廷獻,然後得之。前首輔薛國觀罷職回鄉,因多攜財貨而遭殺身之禍,周延儒懲其敗,所得珠寶皆寄放於廷獻家中。其後十六年再度被貶離京時,「行李故為蕭減,筐箱幾件」而已,實則「所藏於心葵(董廷獻)家者無限也」。
政治上倚為腹心的文選郎吳昌時品質極壞,史稱其「有幹才,頗為東林效力奔走,然為人墨而傲」,其在朝「通廠衛,把持朝官」。凡事更張,全憑己意,明制年例,通常以科道一二人出為外官,年例外調意味著貶職,昌時不滿言官,特意擴大年例的名額,欲出給事中范士髦等十人於外,言路大嘩。昌時挾勢弄權,每每如此,故而朝官恨之入骨。對昌時的仇恨,有時也會遷怒及周延儒。周延儒任用非人,為自己種下禍根。復社通過種種手段,把周延儒推到了首輔的高位,吳昌時也得到了他夢寐以求的吏部文選郎中的位子,掌管全國文吏的銓選、注缺、保舉、改調、推升權,所謂「事權在手,呼吸通天」。吳昌時有復社的背景,又靠賄賂走通了後宮和太監的路子,同時與東廠和錦衣衛關係密切,所謂「通內」「通璫」「通廠」,在各方勢力的傾軋中左右逢源,風頭一時無兩。
吳偉業在《復社紀事》中這樣評價吳昌時:
來之(吳昌時,字來之)不知書,粗有知計,尤貪利嗜進,難以獨任。比陽羨(周延儒)得志,來之自以為功,專擅權勢,陽羨反為所用。山陽、江北諸君(指姜埰和熊開元)不能平,面責數來之於朝。熊魚山(熊開元號)則復社初起時所宗,來之以邑諸生親授獎遇者也,至是官棘寺,為國事異同,廷擊首臣,忤旨杖闕下,系詔獄。來之力能俾政府申救,顧不肯強諍,陰陽唯諾,漫具槖饘,示調解而已。無何,首臣為所罪累,與俱敗。
短短一段話,歷數吳昌時在崇禎末年政治鬥爭中的種種劣跡,因此而牽扯出他所依附、朋比為奸首臣周延儒,最終兩人俱被崇禎處死。
崇禎十五年初,吳偉業曾經應邀前往吳昌時在嘉興的別業竹亭湖墅做客。此時,正是周延儒復出秉政,吳昌時正當得意洋洋準備赴京任職的前夕,因而熱情接待了當年復社老友吳偉業。
竹亭湖墅是吳昌時的私人別業,又名勺園,在鴛鴦湖畔,因位於嘉興南又稱南湖。吳昌時用做官貪墨而來的錢,在家鄉求田問舍,在嘉興建勺園安享富貴。這勺園不同於一般的私人園林,它既是朋友間詩酒流連、尋歡作樂的場所,也是復社政治活動的重要據點。這座江南名園由當時最負盛名的園林大師張南垣設計建造。勺園臨水而築,延伸入湖,半在堤岸,半在湖中,形同一把湯勺,山光水色盡入視野。吳昌時對於吳偉業的到訪,表示了熱烈的歡迎。他陪同偉業遊覽園中風光,擺下盛宴接風,喚出家中的樂班宥酒娛賓。這座名園的規模與秀麗的景色令吳偉業驚訝不已,而吳昌時的豪華排場更令他瞠目結舌。面對艷麗的女伎,華美的服飾,妙曼的歌舞,給吳偉業太多深刻的影響,以致十年後,他還能在《鴛湖曲》中還原出當時目眩神迷的景象來:
鴛鴦湖畔草粘天,二月春深好放船。柳葉亂飄千尺雨,桃花斜帶一溪煙。煙雨迷離不知處,舊堤卻認門前樹。樹上流鶯三兩聲,十年此地扁舟住。主人愛客錦筵開,水聞風吹笑語來。畫鼓隊催桃葉伎,玉簫聲出柘枝台。輕靴窄袖嬌妝束,脆管繁弦競追逐。雲鬟子弟按霓裳,雪面參軍舞鸜鵒。酒盡移船曲榭西,滿湖燈火醉人歸。朝來別奏新翻曲,更出紅妝向柳堤。歡樂朝朝兼暮暮,七貴三公何足數!十幅蒲帆幾尺風,吹君直上長安路。長安富貴玉驄驕,侍女薰香護早朝。分付南湖舊花柳,好留煙月伴歸橈。那知轉眼浮生夢,蕭蕭日影悲風動。中散彈琴競未終,山公啟事成何用!東市朝衣一旦休,北邙抔土亦難留。白楊尚作他人樹,紅粉知非舊日樓。烽火名園竄狐兔,畫圖偷窺老兵怒。寧使當時沒縣官,不堪朝市都非故!我來倚棹向湖邊,煙雨台空倍惘然。芳草乍疑歌扇綠,落英錯認舞衣鮮。人生苦樂皆陳跡,年去年來堪痛惜。聞笛休嗟石季倫,銜杯且效陶彭澤。君不見白浪掀天一葉危,收竿還怕轉船遲。世人無限風波苦,輸與江湖釣叟知。
而此刻的吳昌時,只是一個在家閒居的朝廷禮部主事,就有如此奢華鋪張的排場,不得不使人懷疑此公如此浩大奢靡的園林工程巨額款項何處得來?不久,吳昌時就被周延儒舉薦還朝,官復原職後,升任吏部文選司郎中。
蹊蹺的是周延儒前腳進京出任首輔,擁戴他出山竭盡全力的復社領袖張溥後腳就得病猝死。崇禎十四年四月二十七日,張溥與張采重訂共讀之約,以冀再展宏圖。不幸於五月初八日卒於家,時年四十歲。「千里內外皆會哭」,私諡曰「仁學先生」。計六奇在《明季北略·卷十九·周延儒續記》中記載:「昌時與張溥同為畫策建功人,淮安道上張溥破腹,昌時以一劑送入九泉,忌延儒秘室有兩人也,其忍心如此。」
周延儒重新當上了首輔,朝政也確實有所更新。張溥興奮異常,與復社同仁研究了改革國事現狀的許多主張,到處議論朝政,還把自己的建議寫成二冊,呈給周延儒,大家都沉浸在喜洋洋的氛圍中,覺得大有作為的時機來臨了。孰料樂極生悲,書生意氣哪敵得了政客綿里藏針的狠毒。當他興沖沖返回太倉家中,當夜就腹部劇痛不已,一命歸西,死得實在離奇。由於人為的歷史遮蔽,真相迷濛湮沒在塵埃之中,至今撲朔迷離。
周延儒的復出,張、吳兩人同是劃策建功的人,但在爭權奪利的鬥爭中,吳昌時擬獨攬大權,不願張溥嘗鼎一臠,就出此毒計。當然,在吳昌時的身後還能看到周延儒獰笑的影子。周同谷的《霜猿集》關於張溥之死,有「故人昨夜魂游岱,相國方言好做官」的詩句,詩後有註:張西銘(即張溥)訃音至,延儒驚起曰:『天如奈何遽死!』既而曰:『天如死,吾方好做官』。客曰:『庶常(指張溥)吾道干城,公何出此言?'延儒乃出一冊示客曰:『此者天如所欲殺之人也,我如何能殺盡?'」看來張溥傾全力助周延儒復出,對於他在政治上寄予厚望,並提出一系列提拔親信,剷除異己的條件,而這些條件的達到使得周延儒很為難,乾脆指使吳昌時痛下殺手,免得夜長夢多。張溥不斷地提出要求,這反而成為老周施政的沉重包袱。
在周延儒眼中,張溥實在是個礙手礙腳的人物。張溥將自己一展鴻圖的希望寄托在周延儒的出山,而周延儒則把自己為所欲為的希望寄托在張溥的死亡,這真是命運無情的安排。
張溥一死,全國性的復社頓時失去了領袖。周延儒的身邊就被吳昌時輩包圍了,他們開始為所欲為,最後不但自己丟了性命,也促使了明朝的加速滅亡。
張溥算得上聰明過人,不然的話也不會在學識上取得那麼大的成就,還組織了如此大規模的復社,深得士子人心。然而他成在這個名聲,敗也在這個名聲,他太自負了,一切都以自我為中心,總以為別人為他做什麼都是應該的,根本不考慮別人的難處。張溥開給周延儒的一份需要修理出局的名單囊括的朝中權臣不下十幾個,他要是硬想把這些人擠下去,沒準下台的反而會是他周延儒自己。周延儒沒上台前,張溥已經對他指手畫腳了,周延儒才動了殺心,借吳昌時之手一舉剷除了張溥。
張溥之死,結束了晚明眾多文人救國的白日夢,這是一場時代的悲劇。他的同年舉人和進士好友、復社名士陳子龍一氣呵成二十四首七言絕句,沉痛悼念這位譽滿文壇,卻長期落拓江湖、始終關心國事民瘼的文壇領袖、英年早逝的大學者。詩中有:
江城日日坐相思,尺素俄傳絕命辭。
讀罷驚魂如蘿里,千行清淚不成悲。
橫經虎觀集諸儒,一日聲名滿帝都。
從此已懸公輔望,誰令十載在江湖?
三江潮落月黃昏,巷絕舂歌欲斷魂。
賓客如雲人不見,秋風先到信陵門。
詩中寫盡了張溥的文採風流,卻常年仕途坎坷的不公平命運。張溥是為了社稷死的:「南冠君子朔風前,慷慨西行倍可憐。」多少人含悲流淚悼念著「西行」的張溥。
最後詩中有言:
八月胥江濁浪奔,千人縞素為招魂。
自憐越界慚皇甫,不得相從哭寢門。
弘光元年三月,一代大儒黃道周含淚為之作《明翰林院庶吉士西銘張公墓志銘》,全文工楷書寫,遒勁有力,蒼健如兩晉鐘王體小楷名篇,現藏故宮博物院成為書法精品而傳世。
張溥不但在政治上以天下為己任,有兼包並蓄的組織才能,被譽為戰國四公子信陵君,成為「在野政黨之魁傑」。同時,他在文學上也很有成就。陳子龍稱其所刊之《七錄齋詩文合集》曰;「今觀天如之書,正不掩文,逸不逾道,彬彬乎釋爭午之論,取則當世,不其然乎?待其命志良不虛者,要亦乘時鼓運之事也。」
「十年著作千秋秘,一代文章百世師。」張溥才華出眾,思想敏捷,著作繁富,涉獵經、史、文學各個方面。他死後,御史劉熙祚、禮科給事中姜埰等交章言溥「砥行博聞,所纂述經史,有功聖學,宜取備乙夜觀」。周延儒亦大力薦之。崇禎皇帝遂於十五年八月,下詔徵集張溥所著之書。有司先後錄上三千餘卷。現存的有:《詩經註疏大全合纂》《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五種紀事本末》《宋史論元史論》《歷代史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