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吳偉業長歌賦離愁

2024-09-29 11:57:32 作者: 陸幸生

  順治七年的深秋季節,吳偉業從他正在建設之中的太倉梅村別墅來到常熟尚湖邊的拂水山莊。這裡是東林前輩錢謙益的園林別墅,作為復社後進之士自命為復社氣節風骨的傳承者,而在江山變異的過程中,老少之輩卻都難以守住氣節,他現在也面臨著歸隱江湖還是被逼出任新朝大臣的選擇。他是名士更是名宦,有許多事是由不得自己了,進退名節和利益之中,他面臨著艱難的抉擇。

  甲申之變,先帝殉國煤山,預示著家國淪亡,使他心中滴血,因為他是先帝欽定的榜眼;乙酉之變南明亡國,使寄託的那些微茫希望,如同火星那般破滅。他的心死了,更多地沉湎於他的梅村別墅的營造中,為自己築好一個安樂窩,從此淡出官場,退隱江湖,著書立說,吟詩作畫以山水為伴,安度晚年,儘管那年才只有四十二歲。

  回憶往事,他的同儕友人,大多數復社文人都成了愛國志士,有的始終不肯出仕清朝,有的已經犧牲在抗清一線,堅持了高貴的民族氣節;有的還在堅持著反清復明的政治、軍事鬥爭……如楊廷樞、陳子龍、吳次尾、夏完淳;有的拒絕徵辟,削髮為僧,如方以智、萬壽祺;有的藏身草野,隱居不出,如陳貞慧、冒襄、魏禧等人。他和侯方域曾經相約為誓,退隱家居,絕不出仕新朝,保住人生最後底線。

  金秋十月,無論是他的梅村別墅和錢老的拂水山莊都沁透在濃烈怡人的山光水色中,園林風貌,飛黃飄紅,煙柳點水,碧波蕩漾。然而在吳偉業眼中卻是秋風蕭瑟,殘山剩水,那純屬是因為個人遭遇因景色而造成的心理陰影在作祟,除了江山鼎革麥秀黍離之嘆外,還有離人相別天各一方之悲哀,因而心情難得爽朗起來。

  他心目中的這位離人乃是已經相別七年的紅顏知己秦淮名妓卞玉京。這次赴常熟拂水山莊老錢處,就是因為想通過老錢的寵妾柳如是尋找他晝思夜想縈縈掛懷不已這位秦淮名妓,他聽說她就隱居在尚湖。

  余澹心在《板橋雜記》中記載:

  卞賽、一名卞賽賽、後為女道士,自稱玉京道人。知書工小楷,善畫蘭、鼓琴,好做小詩。喜作風枝裊娜,一落筆畫十餘紙。年十八游吳門,居虎丘。湘簾棐幾,地無纖塵。見客初不甚酬對,若遇佳賓,則諧謔間作,談詞如雲,一座傾倒。尋歸秦淮。遇亂後游吳門。[1]

  卞玉京,字雲裝。南京白門人。善於畫蘭竹,能書法,喜歡作小詩。吳梅村曾經於崇禎十六(1643年)年陪同族兄長,也是他的師兄和同年進士吳繼善在去成都履任時路過蘇州,專程拜訪在山塘街臨時居住的卞玉京。小卞在寓所題寫一扇面送給吳繼善(志衍),卞玉京畫的是一湘妃竹扇面,並題寫一首絕句相贈:

  剪燭巴山別思遙,送君蘭楫渡江皋。願將一副瀟湘種,寄於春風問薛濤。

  此時吳偉業由南京任上國子監司業剛剛升任詹士府庶子(太子屬官正五品),但是未去就任。據吳偉業《志衍傳》記載,此番吳繼善任職成都,如履險地,凶多吉少。成都離南京有萬里之遙,此時荊州、襄樊已被張獻忠攻破,由江蘇到湖北的道路已經阻斷。前來送行賓客都勸他去四川還是少逗留為妙。吳繼善說:「我既然已經受朝廷任命為守官,豈能以個人利害得失去辭官?況且此時舉國又有何處是樂土呢?」於是慨然轉宜春經酉陽入黔江而去成都。此番行前,卞玉京以詩扇相贈送:此番老兄遠去巴山蜀水,我們只能在告別後,十分遙遠地寄託各自的思念了,送君到江邊看著你遠去的帆影。願你將那浩然正氣寄託於瀟湘竹影,隨萬里春風帶去我對蜀地才女薛濤的問候。這卻是一次生離死別,卞玉京以竹子的氣節砥礪東吳才士吳繼善慷慨赴國難,可見此奇女子才藝節操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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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禎十七年,成都被張獻忠攻破。吳偉業中夜驚厥而起,慨然嘆曰「志衍死矣」。吳繼善到達成都時,劍門、夔峽諸險要已經失守,蜀王藩府藏金數百萬,卻不肯動用一金以勞軍。此刻吳繼善致書偉業說:「事不可為,余必死於此。」甲申年十一月(1644年)成都破,吳繼善率領數千兵士,難以抵擋百萬強寇,被張獻忠擒獲後罵不絕口,後被凌遲處死,全家從死者四十餘人。

  公博聞辯智,風流警速,於書一覽輒記,下筆灑灑數千言。家本春秋,治三傳,通史、漢諸大家。繼又出入齊、梁工詩歌,善尺牘,尤愛圖繪,有元人風。下至樗蒲、六博、彈琴、蹴踘,無所畢解。當是時張公溥以古學振東南,海內人士絡繹奔赴。公性好客,日具數人饌,賓至如歸。每三爵後,詞鋒辯起,雜以諧謔。輒屈其坐。與同宗偉業、克孝、國傑等以文行相砥礪。生平附志節,急人患難。[2]

  短短數語,吳繼善為人的性格、情態、才藝、人品畢現,這是一位博通經史。雅好詩詞書畫,旁涉琴棋,多才多藝,有情有義,待人好客,詩酒風流,能言善辯的士大夫。他和秦淮名妓卞玉京也算是志同道合紅顏知己。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可見卞玉京雖入娼門,卻也是一位追求不俗,講究情操氣節的風塵才女。

  卞玉京是有著相當文化素養的。她出身於秦淮官宦之家,姐妹二人,因父早亡,淪落為歌妓。卞賽詩琴書畫無所不能,尤擅小楷。吳偉業說她「玉京明慧絕倫,書法逼真黃庭,琴也妙得指法」。卞賽通文史,繪畫藝技嫻熟,落筆如行雲,「一落筆盡十餘紙」喜畫風枝裊娜的花鳥小品,尤善畫蘭。卞賽一般見客不善酬對,但如遇佳人知音,則談吐如雲,詼諧幽默,令人傾倒。就是這次邂逅,吳梅村認識了前來為吳志衍送行的卞賽姐妹,領略到卞賽那高貴脫俗而又含有幾分優雅的氣質,不由想到江南盛傳的兩句詩:「酒壚尋卞賽,花底出陳圓。」

  席間,吳又親眼目睹卞賽的文才畫藝,令吳偉業由衷傾倒,以後二人交往頻繁,感情漸深。而偉業顯然比他的那位宗兄吳繼善在家國大事的抉擇上要柔弱得多,這是性格決定的命運,包括他對於卞玉京情感上的抉擇也是優柔寡斷,顧慮重重,始終難以決斷。卞玉京曾經為自畫像題詩:

  沙鷗同住水雲鄉,不記荷花幾度香。

  頗怪麻姑太多事,猶知人間有滄桑。

  沙和鷗共同居住在水雲之鄉,但是在身份上卻是天壤之別,歲月如流水已經難以記取清馨的荷花開放了幾度,麻姑是長壽的,見過人間滄海桑田的變化,而人間的滄桑之變又哪裡能夠說得清楚呢。詩中對於身世漂零的感嘆是顯而易見的,卞玉京所託非人,但也說不上對所愛之人心存幽怨。而吳偉業卻始終對美人有著愧疚之心,包括他對極為欣賞他的崇禎皇帝有著同樣的心情。

  吳梅村和卞玉京相識後,彼此有意,郎才女貌,使得他們心心相印,吳偉業為她寫下了一系列的詩詞,記錄了他們的愛恨情愁。

  在吳偉業六十多歲時去無錫憑弔已去世多年的卞玉京時寫的《過錦樹林玉京道人墓並序》中記錄了他們之間邂逅和情感發展的脈絡。卞玉京那時十八歲,暫時居住在蘇州山塘街,所居之處,湘簾低垂寂靜雅致,紅木几案纖塵不染,明媚的雙眸蘊含一泓秋水,每日與筆墨紙硯相伴隨,藉助於小酒微醺曾經對梅村進行了弱弱的試探。

  吳梅村寫卞玉京在剛剛見客時,往往不善於應酬,熟悉之後,言語詼諧幽默,能使客人為之風采傾倒。和她相處久了能發現她在樂觀的表面,常常蘊藏著深深的憂愁和怨恨。追問她又顧左右而言它,可見其機警和聰慧,雖文人學士不能及。而玉京和偉業相識曾經準備以身相許。小酒微醺,她撫弄著几案醉眼朦朧問他:「你是否亦有這個意思?」他裝著未能理解她的意思,只是長嘆一聲,凝視著她的眼睛沉默無語。機敏矜持善解人意的卞賽後來也就不再追問了。

  吳偉業當然知道卞想嫁給他,心裡很矛盾。因吳聽到一消息,崇禎帝的寵妃田氏的哥哥田畹根據國丈周奎的意思跑到江南來為崇禎皇帝選妃,已看中陳圓圓與卞賽等人。吳在權勢赫赫的皇親面前膽怯了。對於卞玉京的表白,他不置可否,只在她的寓所吹了幾首曲子便悽然離去。這是後來的傳說之一。

  弘光朝,偉業出任詹士府少詹事,和卞玉京又有了親密的接觸機會,兩人的關係依然是情意繾綣往來密切。吳偉業依然是不置一詞,游移不定。顯然吳偉業不想打破目前的婚姻家庭格局,對於他和卞玉京的情感依然是維持在情深意長模稜兩可的朦朧狀態,卞賽不追問,他也不再提起。談情說愛容易,談婚論嫁複雜。有人揣測,他畢竟是當年奉旨成婚的名人,不敢納妾,其實在那個年代男性納妾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他於崇禎五年娶正妻郁氏,先後納過浦氏、朱氏兩位側室,三位妻妾共育有九位女兒,一直想要一位公子卻一直未能如意,再娶一名小妾也不是不可以,而且封建婦德講究的是「不妒」。[3]偉業,直到康熙元年(1662年)五十四歲時才得長子吳暻,以後連得二子吳暽、吳暄,自是晚年才了結了一樁繼承吳家香火的夙願。

  名妓進入名宦的家庭則受到宗法禮教的束縛,對於兩人來說也是某種牽制。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他不是錢謙益,因為錢老本身就是大家長。他上有祖母、母親,下有兒女,而吳氏在太倉又是一個家族群體龐大的望族。社會輿論他不能不考慮,且本身他就是個性格懦弱的人。在情感和現實的抉擇面前,他只能沉默退縮。他是現實的也是自私的,他畢竟是皇帝欽點且親自賜婚的名宦,所謂功名反為功名累啊,功名之上是禮教的枷鎖。

  兩個月後,他對於弘光君臣,深感失望而辭官歸里。他預感到由於閹黨餘孽的紛紛復出,自己必然遭到清算的恐懼。過去在崇禎朝的政敵盡為南朝高官,比如被他彈劾過的蔡亦琛被馬士英舉薦出任吏部尚書兼任了東閣大學士,阮大鋮已將他列入必須清除的復社分子名單。為避禍計,他只能抽身退步,躲進他的山水田園。不久清軍南下,南朝滅亡,江南大亂,兩人失去聯繫,卞玉京音信杳然。但他在心裡始終放不下自己的紅顏知己。

  吳偉業的《偉業詩話》對於這段兩人七年離散後,去虞山尚湖尋找卞玉京的記載更為具體詳細。

  順治七年秋(1650年)當他聽說卞玉京來到了常熟,客居在尚湖邊上的一位朋友家,隱居不出見客。錢謙益的拂水山莊就築在尚湖,他知道老錢家的如夫人柳如是卞賽的好朋友,或許知道玉京的藏身之處,對於卞玉京刻骨銘心的思念,他到訪拂水山莊,前來打聽消息。

  在錢牧齋接風的酒宴上,他談起了過去秦淮河畔一些朋友的往事,將話題引向卞賽。果然不出所料,老錢了解玉京的近況,立即派出牛車去接卞美人。這時客人們都停杯不飲,等待她的到來,企望欣賞當年秦淮名妓的風采。不一會,家人報告接人的車到了。但是車子徑直去了內宅,錢謙益屢次派人催促出來與眾賓客相見,卞賽先是推脫要梳妝打扮一番,拖了很久,又說突發疾病,始終不肯出來相見。但是,她允諾改日親自去太倉梅村別墅拜訪吳偉業。

  吳偉業此行的最大目的就是與卞賽見面,可是小卞執意避而不見,咫尺難通,失之交臂。是小卞還在遷怒於他當年的薄情,抑或是她自傷憔悴,這使得吳偉業不禁有些鬱鬱寡歡,心潮難平。當他知道卞賽尚未出嫁,不久就要委身嫁人的時候,更是感到無比惆悵,幾乎難以自持。從常熟歸來後寫下了《琴河感舊》七律四首,以寄秦淮往事,抒發胸中塊壘:

  序:

  楓林霜信,放棹琴河。忽聞秦淮卞生賽賽,到自白下。適逢紅葉,余因客座,偶話舊遊。主人命犢車以迎來,持羽觴而待至。停驂初報,傳語更衣,已託病痁,遷延不出。知其憔悴自傷,亦將委身於人矣。予本恨人,傷心往事。江頭燕子,舊壘都非;山上蘼蕪,故人安在?久絕鉛華之夢,況當搖落之辰。相遇則惟看楊柳,我亦何堪;為別已屢見櫻桃,君還未嫁。聽琵琶而不響,隔團扇以猶憐。能無杜秋之感、江州之泣也!漫賦四章,以志其事。

  詩:

  其一

  白門楊柳好藏鴉,誰道扁舟盪槳斜。

  金屋雲深吾谷樹,玉杯春暖尚湖花。

  見來學避低團扇,近處疑嗔響鈿車。

  卻悔石城吹笛夜,青驄容易別盧家。

  其二

  油壁迎來是舊遊,尊前不出背花愁。

  緣知薄倖逢應恨,恰便多情喚卻羞。

  故向閒人偷玉著,浪傳好語到銀鉤。

  五陵年少催歸去。隔斷紅牆十二樓。

  其三

  休將消息恨層城,猶有羅敷未嫁情。

  車過捲簾徒悵望,夢來褍袖費逢迎。

  青山憔悴卿憐我,紅粉飄零我憶卿。

  記得橫塘秋夜好,玉釵恩重是前生。

  其四

  長向東風問畫蘭,玉人微嘆倚欄杆。

  乍拋錦瑟描難就,小疊瓊箋墨未乾。

  弱葉懶舒添午倦,嫩芽嬌染怯春寒。

  書成粉箑憑誰寄,多恐蕭郎不忍看。

  在這個深秋的季節,詩緒牽動起情感的小舟放棹去了南京的秦淮河,河面漂著深秋的紅葉,記錄著辛酸的往事,不僅僅是離亂中的有情人相隔天涯,更多的是燕子磯頭,石城故壘,江山興亡的悲嘆。因而在久絕的鉛華之夢中,搖落著昨日的星辰。他的感情生活和時事的變遷緊密相連,人的命運是離不開江山鼎祚的偏移的。這時他更多的是如同唐代江州司馬白居易那種悲秋之感,有著為之泣下的悲涼。為的不僅僅是失落的愛情,還有被傾覆的社稷江山。這些已經不是平時那種冶遊狎妓的艷體詩詞,在格調上更多了些許時代的悲憤色彩。

  這組律詩中,撫今追昔,一唱三嘆,在個人情感的傾訴中融入了更多的時代滄桑之感,雖然寫得十分纖麗,竭盡纏綿,卻顯得情感深厚,意味深長。錢謙益在看了梅村先生這四首詩後,也和了四首,並有小序說明(筆者已作白話翻譯):

  我看元末明初的詩人楊孟載論李商隱的無題詩,認為音韻清澈婉轉,雖然語言極其濃麗,然而皆是以男女之愛假託於臣子不忘君王之意思,因而深切地悟透了寫詩人本來的宗旨。如同唐代詩人李商隱和韓偓以「比興」手法感懷時事。韓偓在唐代末期,政治黑暗,流離福建、浙江時期,放浪青樓香奩之間,卻也將自己真實的感受以「起興」方法比附其他物品,伸張抒發自己的情懷。這些詩作並非如同庶人浪子那般沉湎流連於風流雲散之間。剛剛奉讀了梅村先生的艷體詩,見其聲律妍麗清秀,情懷卻感到悽愴悲惻,雖然是詠嘆壯麗宮闕與麥秀黍離之變遷,看上去是柳拽花落之詩篇,彷徨吟賞之餘,可以咀嚼出如同李商隱、韓偓心中的塊壘和痛苦。秋雨敲打窗欞,無聊至極,援筆囑和,如同秋天螢火和寒徹的蟬鳴,吟泣感嘆啁殘嘶啞,聲音之微弱又豈能和上下之間迴蕩的風聲相比較呢!秦淮河上的歌聲啊,聽到的人將同病相憐,抑或是同床異夢,莞爾一笑。[4](錢詩從略)

  由此可見,錢謙益和吳梅村雖然非常慚愧地做了可恥的貳臣,但是兩人對於故國懷念是共通的,他們終其一生對於自己的變節和前朝的背叛滿懷痛苦和糾結,這是他們一生心理上邁不過去的坎,只能藉助詩歌的比興來抒發愁腸百結,以求得靈魂的解脫。這些難以為人道的隱秘只能在他們的詩集中去細心品味,尤其是吳偉業的長篇敘事歌行更能體現他的情懷和對現實黑暗的批判鋒芒,真實地描寫了那段家國淪亡和改朝換代大背景下,各類人物的悲劇性命運和內心徹骨悲痛,被詩家譽為史詩。

  三個月後,順治八年的初春,嫩寒未褪,卞玉京在侍女柔柔的陪同下,踏著尚未融化的冰雪,如約乘舟來到太倉梅村別墅拜訪吳偉業。她仍然像過去那般嬌小可愛,闊別重逢,故友相見,依然吐納風流,彼此傾訴著離情,只是談吐中帶有某種家國淪落的悲哀,和這早春寒冷的氣候一樣,有著化解不去的憂傷。

  對於卞玉京而言,這是一番人生慘絕驚險的經歷。她身著一襲黃色道士服裝,號為「玉京道人」,失去的是過去的天真,增添些許成熟。卞玉京呼柔柔取來攜帶的古琴,為吳偉業彈奏了一支又一支曲子。然後流淚傾訴了自己在江南大亂中的遭遇和所見所聞:大明覆滅,福王登基,清軍逼近,弘光君臣無意收復故土,卻忙著挑選淑女充實後宮,冊封貴妃。中山王徐達的後裔有個女兒,年方十六,風華絕代。卞賽曾經見過她的姿容,被她的美麗所折服。她門第高,容貌美,她和祁氏、阮氏這樣的名門秀女一道先被弘光小朝廷選中,尚未及入宮,清軍攻入南京,就被滿清貴族按照選女名單搶掠而去,被驅遣北上。清兵大肆淫掠婦女,連教坊的妓女也一一點名傳呼。卞賽為逃脫被掠的命運,易裝改服為道士,奔逃至蘇州。姑蘇古城同樣遭到兵燹洗劫,昔日繁華旖旎歌舞地,如今一片蕭條冷落。十年來,自己當年的同伴,和同年才貌出眾的名妓都悲慘死去。無疑這些親身的經歷都化入偉業的腦海,以後變化成了他創作的素材。

  吳偉業的生花妙筆出神入化地描寫了他們故人相見的那種化解不開你儂我儂的場面。他寫的《臨江仙·逢舊》還是那樣的色彩濃麗,只是多了幾分淡淡的哀愁和憂傷:

  落拓江湖常載酒,十年重見雲英。依然綽約掌中輕。燈前才一笑,偷解砑羅裙。

  薄倖蕭郎憔悴甚,此生終負卿卿。姑蘇城外月昏黃,綠窗人去住,紅粉淚縱橫。[5]

  這次到訪,使得吳偉業重新燃起了冷卻多年的情愫,他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愛意濃烈得如同烈酒那般化解不開。他一路相送她到了蘇州橫塘街,去撿拾當年被狂風吹落的桃花瓣,上面灑落了多少相思的眼淚和歷史的塵埃。這首詞和他作於明朝末年的艷詞,在風格上已是大不相同,言辭依然艷麗,情感依然纏綿,但是歡情卻變成了悽苦,清淺變作了蒼涼,浮靡化為沉鬱,時代滄桑,人生坎坷,盡入詞中。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卷三》中評價:「一片身世之感,胥於言外見之,不弟於麗語見長也。」又說:「哀艷而超脫,直是坡仙化境。」在蘇州山塘吳偉業將《琴河感舊》四律抄送給了卞玉京。

  這一期間,吳偉業根據卞玉京的講述寫下了他那首膾炙人口而又傳唱千古的七言歌行《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全詩如下:

  鴐鵝逢天風,北向驚飛鳴。飛鳴入夜急,側聽彈琴聲。借問彈著誰?雲是當年卞玉京。玉京與我南中遇,家近大功坊底路。小院青樓大道邊,對門卻是山中住。中山有女嬌無雙,清眸皓齒垂明璫。曾因內宴直歌舞,坐中瞥見塗鴉黃。問年十六尚未嫁,知音識曲彈清商。歸來女伴洗紅妝,枉將絕技矜平康,如此才足當侯王。萬事倉皇在南渡,大家幾日能枝梧。詔書忽下選蛾眉,細馬輕車不知數。中山好女光徘徊,一時粉黛無人顧。艷色知為天下傳,高門愁被旁人妒。盡道當前黃屋尊,誰知轉盼紅顏誤。南內方看起桂宮,北兵早報臨瓜步。聞道君王走玉驄,犢車不用聘昭容。幸遲身入陳宮裡,卻早明填代籍中。依稀記得祁與阮,同時亦中三宮選。可憐俱未識君王,軍府抄名被驅遣。漫詠臨春瓊樹篇,玉顏零落委花鈿。當時錯怨韓擒虎,張孔承恩已十年。但教一日見天子,玉兒甘為東昏死。羊車望幸阿誰知?青冢淒涼竟如此!我向花間拂素琴,一彈三嘆為傷心。暗將別鵠離鸞引,寫入悲風怨雨吟。昨夜城頭吹篳篥,教坊也被傳呼急。碧玉班中怕點留,樂營門外盧家泣。私更裝束出江邊,恰遇丹陽下渚船。翦就黃 貪入道,攜來綠綺訴嬋娟。此地繇來盛歌舞,子弟三班十番鼓。月明弦索更無聲,山塘寂寞遭兵苦。十年同伴兩三人,沙董朱顏盡黃土。貴戚深閨陌上塵,吾輩漂零何足數。坐客聞言起嘆嗟,江山蕭瑟隱悲笳。莫將蔡女邊頭曲,落盡吳王苑裡花。

  這是一首堪稱「梅村體」代表作的歌行,是一首「詩史」式的厚重作品。梅村這首詩選題獨具慧眼,以動盪的亂世中一些特殊人物的悲歡離合為線索,以這些人物的遭遇照見歷史王朝、政治風雲的變幻。向來膽小懦弱的吳偉業在詩中將矛頭直指明清兩代帝王,抨擊在改朝換代過程中弘光帝和順治帝的荒淫好色,小朝廷立足未穩就下旨選美充實後宮,清軍南下捉拿江南的歌妓樂工掠虐北上的種種暴行,歌頌了卞玉京以一區區風塵女子,風骨凜然,不恥淪為屠殺同胞異族的洩慾工具,寧可餐風露宿,流離失所,也要扮成道士化裝潛逃。在施行民族高壓政策的清朝初年,作者敢於這樣直截了當地揭露清兵的殘暴,的確是需要幾分膽量的。

  甲申之變,崇禎自縊,偉業肝膽俱裂,原本已經把白綾套向了自己的頸項,準備和帝國共存亡了。然而,為家人所覺察,母親朱太淑人抱著他哭泣著說:「兒子,你如果死去,家中這些老人怎麼辦?」[6]為了家族的利益,他妥協了。這種妥協其實是兩難的怪圈,吳偉業終其一生難以突破,只能陷入其中不停地徘徊轉圈,在現實功利和君臣氣節的抉擇中,痛苦地糾結懺悔著,如同心靈煉獄煎熬著他脆弱的靈魂。

  順治十年(1653年)的四月,吳偉業再次面臨抉擇,但是他身不由己被迫踏上了他自認為是一生最恥辱的仕清之路。儘管只有短短的三年,卻使他背負著餘生的沉重包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一直到他離開這個世界,才得以超脫。

  清順治九年(1652年),他聽到了自己被舉薦入仕的消息,心懷恐懼大病一場。年初吏部侍郎孫承澤推舉他「學問淵博,器宇凝弘,東南人才無不出其右,堪被顧問之選」,他的親家陳之遴、老朋友陳名夏等也極力舉薦。朝臣和朋友在甲申之變之後的兩極變化,使他人格不停地撕裂在兩難之間,從感情和價值觀的共同方面來講,他是傾向那些甲申之變後所犧牲的戰友們的,因而在三月十九日崇禎忌日,明代遺民私祭先帝時,他悄悄寫下了「以當迎神送神之曲」中有「欲知遺老傷心處」「誰知老僧清夜哭」之句,崇禎皇帝畢竟與他有著君臣之間的知遇之恩,這使他畢生難忘;而從家庭、家族的平安生存,擺脫暴政的侵擾來說,他又必須做出妥協,這使他感到無奈,即使他躲藏在他自己壘築的安樂窩——梅村別墅中,而他那如日中天的名聲,恰巧又是清朝統治者統戰招安南方那些心懷不滿的知識分子體現聖朝的仁慈寬容可以利用的資源。他想不被利用都很困難,但是他要作最後的爭取。

  在淫雨綿綿,陰霾濕冷的初春季節,他來到南京,首先拜謁兩江總督馬國柱,並有《上馬制府書》,以年老體衰多病為由,懇辭朝廷徵召,話說得可憐巴巴又小心謹慎,生怕得罪朝廷。當然無功而返。在南京逗留期間,他去了南京國子監司業房,在往昔差役的陪同下察看了他過去辦公的地方,原來松柏繁茂、鍾磐清越、靜謐書香之地,如今門庭冷落,只剩斷壁殘桓面目全非了。他寫下了《遇南廂園叟感賦八十韻》盡述戰亂後的凋敝淒涼之感。今昔對比,故國之思,唏噓感嘆之情溢於言表。

  他與卞玉京的閨中好友秦淮名妓寇白門相逢。寇湄,字白門。娟娟靜美,跌宕風流,能度曲,善畫蘭,初知拈韻,能吟詩。1624年出生於金陵娼門世家,人稱「女俠」,十八歲時為明朝聲勢顯赫的保國公朱國弼蓄為小妾。1645年南明小朝廷敗亡,朱國弼被囚到北京,為了活命,打算把家裡所有的歌姬婢女全賣掉來贖自己狗命時。寇白門儘管痛心朱國弼的薄情寡義,在和這位紈絝子弟決斷後,仍然為他籌措了兩萬兩銀子,為其贖身。寇白門回到了秦淮歌樓後「築園亭,結賓客,日與文人騷客相往還,酒酣耳熱,或歌或哭,亦自嘆美人之遲暮,嗟紅豆之飄零」。吳偉業口占六絕句相贈送,頗有物是人非悲嘆。

  這次南京之行,就其辭官的目的而言基本沒有結果,他心情悲涼,他的《自嘆》一詩記錄了他無奈的心態:

  誤盡平生是一官,棄家容易變名難。

  松筠敢厭風霜苦,魚鳥猶思天地寬。

  鼓枻有心逃甫里,推車何事出長干。

  旁人休笑陶弘景,神武當年早掛冠。

  他形容自己像是唐代陸龜蒙那樣一心想脫離官場在家鄉隱居,並且在十年前已經這樣做了,有如南梁陶弘景那般在金陵神策門掛冠,用實際行動表明了心態,如今事與願違,當局強行推薦,而他自己虛名在外,自己無力改變,雖然像是松竹那般不怕風霜欺凌,有如魚鳥這樣嚮往自由,自己又怎能自投羅網去接受束縛。然而,他只能違心前往等待清廷將他套上馬嚼和羈鞍,供新朝權貴驅使。

  到了1653年秋天,朝廷的徵召詔書下達,他心情淒楚,再次大病。當局認為他自高名節,堅持隱居,不時嚴厲敦促。這年九月偉業攜家人北上,開始了他短暫而又傷心的貳臣之旅。他只能勉強蹣跚地向北京驅馳。

  到京之後,又遷延將近一年之久,他才被任命為秘書院侍讀。原因在於他的舉薦者東閣大學士陳名夏作為朝廷「南黨」頭目受到彈劾,以貪賄不法,結黨營私被處絞刑。作為「南黨」意中人,他當然要受到權力格局重組後的「北黨」排斥。好在順治皇帝頗看重他的才華,多次在南苑召見,他參與了清廷《順治大訓》《內政輯要》《太祖太宗聖訓》等多部欽命朝廷重要典籍的纂修。順治皇帝知道他身患多種疾病時,對他撫慰有加,不久他被提升為國子監祭酒。從此。人們就以「吳祭酒」來稱呼他。這一年中,他伴君如伴虎,戰戰兢兢小心翼翼,他身邊的同事一個個消失,大部分被排擠外放、貶謫去了地方。他的兒女親家大學士陳之遴被人誣陷,說是「植黨營私」「市權豪縱」「下吏部嚴議」後被發配東北,危險好像越來越向他逼近,他開始籌謀如何安全抽身退步。

  黃棠先生在《吳梅村》中分析,吳梅村的出仕新朝也有自己不甘寂寞的因素在內,先是他的親家陳之遴出仕新朝高官,被士林所不齒,梅村有所顧忌;清初南方士子舉義者絡繹不絕,他仍然對於舊朝復辟心存幻想。順治七年後,瞿式耜等最後一縷南明星火被撲滅,大明餘燼消散殆盡,清王朝的定鼎中原以成大勢,無人可以逆轉,於是誠如黃棠先生所言:

  俟河之清,人壽幾何?而(陳)之遴 方結黨擅權,欲以南人集團排去涿州馮銓黨徒,亟欲借梅村文社宗主之聲望以為招徠,而梅村也躍躍欲試,失之於崇禎者安知不收於順治?所以毅然而出,更無反顧,孰意入朝未幾,之遴即以結交內侍,遣戍遼左,梅村旋亦鎩羽而歸。

  順治十三年十月十日,偉業的伯母張氏去世,他終於千方百計編造了他是伯父、伯母嗣子的理由申請回鄉丁憂,沒想到順治皇帝竟然批准了他的申請,並且賜給藥丸,撫慰有加。這樣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離開朝廷,打道回府了。

  不管怎樣,吳偉業的聲譽,從此轟然坍塌。「士論多竊議之,未能諒其心也。」遺民們對他原本期望值甚高,人們認定他在崇禎朝比一般士人沐浴天恩更高,就該有過人的節烈忠貞,即便為崇禎去赴死也是分內之事,沒想到他會去充當貳臣。輿論密織的羅網兜頭而來,使他心靈籠罩著濃厚的陰影,以至於後半生一直化解不去,直到臨終。

  回到家鄉後,他開始進一步整治營建他的安樂窩——梅村別墅,新添了「鹿樵溪舍」的景點,從此自稱「鹿樵生」。他在溪舍周圍小徑兩邊遍植松樹,栽種了名貴的牡丹,整個庭院花木蓊鬱,精緻宜人,使自己置身於「林泉勝景」中,他經常在此呼朋喚友,把酒吟觴,賦詩作畫,終日無倦色。他似乎不再過問朝政,然而朝政卻時時來過問他,尤其是南方的「科場作弊」一案,他的一些同僚、學生受到嚴厲的打擊,使他的心靈難以平靜,悲憤莫名。其次是所謂的「通海案」,也即鄭成功、張煌言等人組織的福建水軍對於南方沿海省份一次次突襲,雖以失敗而告終,但是確使江南士子為之歡呼雀躍,因此也牽連了江南數省不少的前明官員。清政府進行了殘酷的報復和殺戮,使得吳偉業面臨空前的恐懼。

  為了對於南方知識分子的反抗實施報復,清政府以所謂「奏銷」一案,也就是以經濟案件來實施政治報復,對於地方紳士「抗糧欠稅」行為進行嚴厲打擊。政治上的憤怒,從經濟上進行盤剝,他的家產遭到巨大損失,官職被褫奪,被弄得「幾至破家」。他在給好友冒辟疆的信中說「百口不能自給,而追呼日擾其門」,讓吳偉業更加感受到民族壓迫的沉痛。普天王土之下,世外難以有安謐的樂園,這次案件的打擊面之廣,江南士大夫少有倖免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偉業曾經被蘇州士子們成立的同聲社、慎交社推舉為盟主,而這兩個文學社團的興起到覆滅,算是復社之後的餘聲絕響了。在被人舉報後,幸虧當局交由地方官查處,他得到了蘇松提督梁化風的曲意回護,在魂飛魄散之後,終於化險為夷。吳偉業再次逃過一劫,卻已心灰意懶。順治十七年正月朝廷下達禁令,禁止士子結社訂盟,民間結社之風自此完全被統治者撲滅。

  順治十八年(1661年),當局繼續追究他的親家陳之遴勾結內宦的漏罪,被流放到更加遙遠的寧古塔,後來死在流放之地。吳偉業險些被牽連進去,此案詳情因缺乏記載,已不可知,只知道吳偉業獲免是實屬萬幸。這一年他是在驚慌惶恐之中惴惴不安中度過的,以至在臨死前他仍念念不忘這一年所招致的種種磨難,這使得他在順治十四年以來對於清王朝的怨恨達到了高潮,促使他在晚年更加小心避世,專心著述和整理出版自己的文稿

  康熙七年(1667年)九月之秋,58歲的吳偉業老病纏身,身心交瘁,但是一直難以忘懷自己青壯年時期的紅顏知己卞玉京。這時卞玉京已經在三四年前死於貧病交加,被安葬在無錫惠山祗陀庵錦樹林。在一個孤零零的墳頭前,他迎著悲涼的秋風,老淚縱橫,掩面痛哭,蘸著靈魂滴血,寫了他最後一篇長歌體詩行,祭祀自己已經逝去的情愛,感嘆著人生的無常和世態的炎涼。這首《過錦樹林玉京道人墓序》,簡略地回顧了卞玉京的一生和最後的歸宿,道盡這位秦淮名妓一生辛酸和晚境的蒼涼。卞玉京與吳偉業在順治十年梅村別墅相見後一同游蘇州,山塘一別,未再謀面。兩年以後,玉京去了浙江,後嫁給無錫清順治四年的進士鄭應皋(見《江蘇歷史大事記》),婚後生活很不如意,於是將侍女柔柔奉獻照顧鄭應皋,並贈送了厚重的妝奩,自己正式出家為道士,每日持課誦讀戒律很嚴格,不再見客。她依靠鄭的同宗名醫鄭保御生活,這位吳中良醫已經七十多歲了,為人善良,安排她在別處居住,給予她豐厚的資助。

  保御去世後,卞玉京用三年時間以舌尖之血,書寫《法華經》,以報答他的養育之恩。大約在康熙二年(1663年)卞玉京去世,葬於無錫惠山錦樹林,算來年僅四十餘歲。一代名妓芳消玉隕,生前死后蒼涼悲苦,唯有偉業這篇千古詩行,記錄了那個時代和那個時代風華絕代的名妓,全詩如下:

  龍山山下茱萸節,泉響琤淙流不竭。但洗鉛華不洗愁,形影空譚照離別。離別沉吟幾回顧,遊絲夢斷花枝悟。翻笑行人怨落花,從前總被春風誤。金粟堆邊烏鵲橋,玉娘湖上蘼蕪路。油壁香車此地游,誰知即是西陵墓。烏桕霜來映夕曛,錦城如錦葬文君。紅樓歷亂燕支雨,繡嶺迷離石鏡雲。絳樹草埋銅雀硯,綠翹泥涴鬱金裙。居然設色迂倪畫,點出生香蘇小墳。相逢盡說東風柳,燕子樓高人在否?枉拋心力付蛾眉,身去相隨復何有?獨有瀟湘九畹蘭,幽香妙結同心友。十色箋翻貝葉文,五條弦拂銀鉤手。生死旃檀祗樹林,青蓮舌在知難朽。良常高館隔雲山,記得斑騅嫁阿環。薄命只應同入道,傷心少婦出蕭關。紫台一去魂何在,青鳥孤飛信不還。莫唱當時渡江曲,桃根桃葉向誰攀?[7]

  康熙十年(1670年)六十三歲的吳偉業與世長辭,死前留下遺囑:

  吾一生遭際,萬事憂危,無一刻不歷艱難,無一境不嘗辛苦,實為天下大苦人。吾死後,斂以僧裝,葬吾於鄧尉、靈岩相近。墓前立一圓石,題曰「詩人吳梅村之墓」,勿作祠堂,勿取銘於人。

  並有遺詩四首表明心跡,其中有「忍死偷生廿載余,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債需填補,縱比鴻毛也不如。」對於自己一生磨難,一世痛苦,盡情傾訴;對於崇禎皇帝知遇之恩的背叛,充當貳臣的經歷,他深感懺悔而無奈,他不願穿著清朝的服裝下斂,只能著僧服安葬,表示了對於帝國的最後懷念,也算是對女道士卞玉京的某種回應,因為僧道服飾皆循明制。在生命垂危之際他留下了一首《賀新郎·病中有感》最終傾吐衷腸、剖白心曲,以表對於大明帝國的懷念,對於諸多死難殉國的老朋友的奠祭,對於他難以擺脫家庭的羈袢,緬顏而事新朝的變節行為,表示沉痛懺悔,求得後人的理解諒解。他不是一個完人,而他終究算是一個有良知、知恥辱的詩人:

  萬事催華發。論龔生、天年竟夭,高名難沒。吾病難將醫藥治,耿耿胸中熱血。待灑下、西風殘月。剖卻心肝今置地,問華佗解我腸千結?追往事,倍淒咽。

  故人慷慨多奇節。為當年、沉吟不斷,草間偷活。艾灸眉頭瓜噴鼻,今日須難決絕。早患苦、重來千疊,脫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錢不值何須說!人世事,幾完缺?[8]

  [1] 見《板橋雜記》,嶽麓書社,第44頁。

  [2] 見《吳梅村全集·志衍傳》,上海古籍出版社,第1053頁。

  [3] 見《吳梅村全集·附錄·梅村先生行狀》,上海古籍出版社,第1439頁。

  [4] 見《吳梅村全集·梅村先生年譜》,上海古籍出版社,第1457—1459頁。

  [5] 見《吳梅村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第554頁。

  [6] 見《吳梅村全集附錄·梅村先生年譜·卷二》,第1446頁。

  [7] 見馮其庸,葉君遠著:《吳梅村年譜》,文化藝術出版社,2007年,第414、427頁。

  [8] 見《吳梅村全集·梅村先生年譜》,上海古籍出版社,第1475—147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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