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龔鼎孳孽海情深

2024-09-29 11:57:28 作者: 陸幸生

  顧媚,字眉生,又名眉,後稱橫波夫人。端莊艷妍雅致靚麗,其風度超群,鬢髮如雲,面色白裡透紅,艷若桃花,足步弓彎纖小,腰肢輕盈裊娜,身軀嬌小可人。顧眉通文史、善畫蘭,追步馬湘蘭,而姿容勝過湘蘭,時人推為南曲第一。家中建有眉樓,綺麗的窗帷加上手繡的簾幕,牙籤插在書中、玉軸捲成的字畫,堆滿几案。瑤琴錦瑟,陳設左右。龍涎香雲煙繚繞,沁潤肺腑。掛在屋檐下的風鈴叮噹作響。余懷開玩笑地說:「這那裡是眉樓,簡直是迷樓。」別人遂以迷樓稱之。

  妙曼的身姿可見其天生麗質,環境陳設可見其不俗的追求,具備了較深的文化素養,對於明末的歌姬舞妓而言,這些都象徵著身價。因而顧眉猶如當時的歌舞明星那樣被達官貴人和公子哥兒們追捧著,最終被當時的文壇首領和政府高官龔鼎孳收入囊中。因為那個時代的高官們是允許娶個三妻四妾的,他們輕鬆自如地周旋在太太和歌姬之間如魚得水,那是當朝顯貴的風雅。

  那個時候江南奢靡,文人酒會宴筵,姬女紅妝和文士黑巾相間,紫裘貂尾夾雜,座中沒有媚娘就缺少了歡樂,可見顧眉的交際能力非一般歌姬可比。大家尤其喜歡顧家小廚房的美食。一些朝廷官員在眉樓設宴待客,竟然沒有空閒的日子。然而,艷慕她的人雖然很多,但是嫉妒的人也不少。眉樓的客人之中,有一位從浙江來的「傖父」,粗俗不通風情,卻是南京兵部侍郎的侄子,這位二世祖當時被顧眉應酬得還行,正歡喜中,卻發現美人對另一位「。客」——據孟森先生考證,就是後來為顧眉自殺而死的劉芳——更加寵愛,於是醋性大發,和另一位被冷落的舉人合謀,藉助酒勁當場罵座,誣陷劉芳盜取並藏匿了他的金犀牛酒器。一狀告到官府,其意是想讓顧眉也被官府傳訊,折騰她個沒臉見人。此時顧眉的相好,余澹心義憤填膺,投筆相助了。他洋洋灑灑創作出一篇辭鋒銳利如同匕首般的檄文進行聲討,有言:「某某本非風流佳客,寥稱浪子端莊,以文鴛彩鳳之區,排封豕長蛇之陣。用誘秦誑楚之計,作摧蘭折玉之謀。種夙世之孽冤,煞一時之風景。」云云。引經據典,徒作大言,將一場原本嫖客之間爭風吃醋的桃色風波,上升到秦楚相爭的國家爭鬥高度進行聲討,磅礴的氣勢,才子的文筆驚動社會,引發輿論反彈。那時余懷擔任南都兵部尚書范景文的秘書,正是這位浙江傖父叔叔的頂頭上司。他的叔叔看到了南都國防部長秘書的這篇檄文,生怕得罪上司,影響仕途,立即呵斥這傢伙,讓他滾回浙江,官司才了結。

  媚娘非常感謝余大才子的恩德,特別在桐城名士方瞿庵家中,設宴唱堂會為余懷做壽。顧眉親自粉墨登場水袖輕揚,歌喉婉轉唱出了名聲,使得芳名遠播,並藉此天賜良機終於脫離了樂籍,如願從良嫁給具有官員身份的風流大才子,這就是當時的文壇領袖龔鼎孳。

  

  龔鼎孳(1616—1673年),字孝升,因出生時庭院中紫芝正開,故號芝麓。安徽合肥人。與吳偉業、錢謙益並稱為「江左三大家」。崇禎七年(1634年)進士,龔鼎孳在兵科任職時,前後彈劾周延儒、陳演、王應熊、陳新甲、呂大器等權臣,聲名大振。龔鼎孳在明亡後,可以用「闖來則降闖,滿來則降滿」形容。氣節淪喪,至於極點。這老小子風流放蕩,不拘男女。在父親去世奔喪之時尤放浪形骸,夜夜狂歡。崇禎十二年出任兵科給事中,官位不高,權重很大,相當皇帝派到國防部的專家和特派員,對於兵部上奏皇帝疏狀有「封駁」之權,六科對應六部,給事中為言官,品軼雖為七品,但是皇帝對於六部上報的文件在批准之前必須徵求六科給事中意見,給事中不同意,皇帝就不能批轉下達。赴京途中,這位新任給事中結識南京名妓顧橫波,龔鼎孳在南京與顧眉相好沒多久,他便鄭重地把一首求婚詩呈在妝檯之上:

  腰妒楊柳發妒雲,斷魂鶯語夜深聞。秦樓應被東風誤,未遣羅敷嫁使君。

  這是崇禎十二年的七夕。崇禎十五年秋,顧眉關掉眉樓,離開金陵,千里迢迢追隨老公北上的步伐,投奔龔鼎孳。此時,李自成、張獻忠的部隊已經攻近北京,後金的大軍也已經壓至山海關。一個從小錦衣玉食且裹著小腳的年輕女子,要在這一片兵荒馬亂之中跋涉,也真是勇氣十足。

  顧眉在路上足足走了一年,才到達京城,滿身塵土、蓬頭垢面地與龔鼎孳相見。因為時亂,龔鼎孳的原配夫人及兒女都留在合肥,他獨自在京,以諫官的卑小職位,連挑當朝大佬,最孤立無援之際,得顧眉不顧死活地來到身邊,自是欣喜若狂,感激不盡。也就悍然不顧物議,把這青樓女子給娶了。由此被政敵彈劾而貶官,他卻坦然說道:「翦豹天關,搏鯨地軸,隻字飛霜雪。焚膏相助,壯哉兒女人傑。」國勢危急,風刀霜劍中,是那位女士,在鼓勵和支持著我呀!秦淮名妓顧眉正式成為江南名士龔鼎孳的小妾。

  小龔連帶小顧上北京之後,初居宣北坊海波寺街「古藤書屋」,後遷至宣武門外大街,寓號「香嚴齋」。余懷在《板橋雜記》中記載,這位龔尚書(那時還不是尚書,在兵部供職)頗有英雄豪傑的氣概,視金玉泥沙為糞土。得到媚娘的輔佐,更是如魚得水,越發輕財好義,好憐惜有才氣的普通書生,也算作夫婦兩的功德。藉助小老婆的艷名使得龔鼎孳的名聲越發高漲起來,當時來求取兩人書畫的帖子如雪片般飛來,龔鼎孳揮毫作畫落筆署名「橫波夫人」。那時龔鼎孳25歲,顧眉21歲,也算是才子佳人如意郎君了。

  顧眉到京五十天後,龔鼎孳便被關進了大牢。明朝獄事之黑暗慘酷,龔鼎孳又是因彈劾權貴入獄,更顯情勢不妙。顧眉不怕受牽連,一直在獄外等他出來。她的堅守給了龔鼎孳莫大的勇氣。

  一林絳雪照瓊枝,天冊雲霞冠黛眉。玉蕊珠叢難位置,吾家閨閣是男兒。

  九閽豺虎太縱橫,請劍相看兩不平。郭亮王調今寂寞,一時意氣在傾城。

  龔鼎孳獄中寫下的兩首詩,都在感念著顧眉,說她有男兒的氣概,說她的俠義與深情,比及從前太平時光那些情詞,多了許多患難與共的凝重。

  崇禎十七年二月,龔鼎孳出獄,在贈顧眉的詞中他寫到:「料地老天荒,比翼難別。」生死不渝的牽絆,從此正式建立。回想龔、顧二人的姻緣,或許曾有著風月場上的輕佻與計量,不能否認,更有著那個時代其他名士美人間難以企及的真與誠。這真誠,是被歲月考驗而沉澱下來的。

  別後魚雁來往,龔鼎孳寫了無數熱烈的情詩,後都收在自傳性傳奇《白門柳》里。今天展讀,只見一片濃郁化不開的愛意。

  初見,他筆下的顧眉是這樣的:

  曉窗染研注花名,淡掃胭脂玉案清。畫黛練裙都不屑,繡簾開處一書生。

  原來顧眉也喜作書生打扮,香閨之中,書案明淨,襯著個素淡文雅的人兒,和尋常脂粉多麼不同。他有著獲紅顏亦獲知音的喜悅。

  日日繾綣,他暗裡發下誓願:

  搓花瓣、做成清晝。度一刻、翻愁不又。今生誓作當門柳,睡軟妝檯左右。

  詞風熾烈,有著小兒女初墜情場的天真痴纏,實打實是為正人君子所不齒的艷詞。如果說這還只是床笫間的情不自禁,這一首:

  手剪香蘭簇鬢鴉,亭亭春瘦倚欄斜。寄聲窗外玲瓏玉,好護庭中並蒂花。

  就更顯出滿心的憐惜,真愛一個人時,那愛意中肯定是存著憐的,總覺得對方在這寬廣冷酷的世界是如此柔弱,想要好好地護著她,離開她就覺得很不放心。

  才解春衫浣客塵,柳花如雪撲綸巾。閒情願趁雙飛蝶,一報朱樓夢裡人。

  進京後的龔鼎孳有兩副嘴臉:一副放在政壇,對政敵如秋風掃落葉,毫不留情;另一副面對遠在南方的戀人,如春風溫柔,似春水纏綿。在這種感情攻勢下的顧眉,心思也不知不覺地融化了。

  但是兩個人的好日子沒過上多久,局勢動盪,崇禎十七年李自成攻陷北京,崇禎帝自縊。在這樣的情況下,明朝的官員們有三種選擇,逃跑、投降或者殉國。龔鼎孳選擇了投井,但事實上,龔鼎孳不是真的投井,只是避禍。龔鼎孳攜小妾顧眉躲在枯井中避難,被人搜出後投降李自成。受吏科給事中,遷太常寺少卿。清順治元年(1644年),睿親王多爾袞進京,龔鼎孳迎降,授吏科給事中,遷太常寺少卿,刑部右侍郎、左都御使等。

  龔鼎孳之所以投降李自成,接受直指使的職位,就是因為他「生平以橫波為性命,其不死委之小妾」。也就是說他在甲申之變中不能為國盡忠的責任,輕飄飄地以一句「我原欲死,無奈小妾不許何」的解釋以開脫自己的投敵行為,小妾者即顧眉。將自己貪生拍死,媚事新朝的責任,推給了漂亮嫵媚的小妾顧眉,可見龔鼎孳的品格何其低下了。

  龔鼎孳本來就是品德上十分惡劣的人,雖然以詩文馳名江左,舔列大家,而人品卻乏善可陳。明朝遺臣史學家李清在《三垣筆記》中稱其在崇禎朝擔任台諫官時,為人險刻,「日事羅織」朝臣「自大僚乃至台諫,皆畏之如虎」。(見李清《三垣筆記》中「崇禎門」)且窮奢極欲,寡廉鮮恥,既降大順,復事後金,於士之節義多有玷污。

  投降之後,龔鼎孳根本談不上有什麼仕途。有人罵他是「明朝罪人,流賊御史」,又有人說他在江南千金置妓。在這個時期,龔鼎孳還留下了很多與顧眉一起生活的詩句。雖然外面動盪不安,但是那段時光對龔鼎孳和顧眉來說應該是段猶如神仙眷侶般的日子。龔鼎孳的放浪形骸,屢屢成為公眾攻擊他的口實。

  順治十四年(1657年)十一月初三,是顧眉三十九歲的生日。這個時候正巧他們二人北上路過金陵,張燈開宴,召來賓客近百人,請來梨園名角前來賀壽,有酒客串演《王母瑤池宴》。橫波夫人垂簾觀看,特意請來曲中姐妹一起宴筵,時李六娘、十娘、王節娘皆在座。這時老龔的門人嚴某赴浙江出任監司,正好在南京逗留,特地掀開珠簾長跪在地下,舉著大酒杯說:「賤子賀壽。」這時坐在桌前的人皆離席,一起伏在地上為她賀壽。顧眉欣然仰脖子連飲三杯,龔尚書面露得意之色,他為她的衣錦還鄉掙足了面子。余懷為之作長歌記其事。

  顧眉從嫁給龔鼎孳那一天起就想給他生一個兒子,這是她多年的心愿,但是卻一直都沒有實現。順治八年,他們居住在西湖邊上,顧媚經常去廟裡燒香求子,可惜顧眉最終還是沒有如願以償,沒有求到兒子。四十歲那年,她生下一個女兒,數月後出天花不幸夭折。

  顧眉依託著龔鼎孳的愛,活得有滋有味。生活上安享榮華富貴,名分上他幫她掙來了一品誥命的頭銜。據說這頭銜本來屬於正室童夫人的,但是,童夫人有高尚的氣節,一直居住在老家合肥,不肯隨龔鼎孳去北京,且曰:「我已在前朝兩度受封,這次封賞,讓給顧太太也可。」

  其中言談話語中既有著對老龔專寵小妾的妒忌之情,還保留著對於前明王朝的那些眷戀,完全不似老龔那般對於媚事清朝的厚顏無恥,而這些表面上來自於龔鼎孳對於女色的貪婪而導致政治上的失節,但恐怕更多還是骨子裡對於榮華富貴功名利祿的追求。貪生怕死,從根本上說就是怕失去生命後,那些權力所帶來的利益將隨之煙消雲散,包括那些肉慾盡情揮灑帶來的人生快感。

  士子在政治上的首鼠兩端無非圍繞的依然是「學而優則仕」所帶來功名利祿和盡情享受快樂。至於那些「氣節」之類道學喧囂都是虛無渺茫的說教,亂世之秋,活著才是第一位的,士子的滿腹學問,最終是要售於帝王家的,此帝王和彼帝王其實是無所區別的,那要相比較誰給出的價格更高。為此,余懷感嘆道:「顧遂專寵受封,嗚呼,童夫人賢節,超過鬚眉男子多矣。」[1]四十五歲那年,顧眉去世,相對於她風雨飄搖的姐妹,這已是善始善終。

  龔鼎孳在「兩次投敵,千金買妓」的一片罵名中,時論唯對老龔與小妾出手援助落難的文化人多有好評。如他被遷為清朝刑部尚書後,曾為傅山、閻爾梅、陶汝鼎等明朝遺士開脫罪責,使他們免遭迫害。在清朝為籌集連年窮兵黷武所需的浩大軍費兵餉而橫徵暴斂,賦稅沉重的情況下,多次上書,為江南請命。還曾因為「司法章奏,事涉滿漢,意為輕重」,而降八級調用。從這些事例中,我們可以看到龔鼎孳內心充滿了矛盾。一方面為了保全自己的榮華富貴而變節屈膝,另一方面對故國舊朝又不能徹底忘懷,一方面為仕途發達苦心經營,另一方面又因直言陳諫而屢遭貶斥。他成為一個歷史上毀譽參半的人。其實充當「貳臣」的投降派大臣心中的道德負罪感,始終煎熬著他們的內心,如同背負著道德十字架在官場蹣跚行走,在心中是滴著血的。

  [1] 見《板橋雜記》,嶽麓書社,第4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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