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俠侶情深同灑熱血濺故土
2024-09-29 11:57:23
作者: 陸幸生
余懷與孫臨(字克咸)交情最深。孫臨乃兵部侍郎孫晉之弟,明末武官,安徽桐城人,詩人,方以智的妹夫。其岳父方孔炤是明末大名鼎鼎的易學大師,又是一位出身於儒學官宦世家善於領兵打仗的封疆大吏。方家先祖為靖難之役中被明成祖誅滅十族的方孝孺家族後裔,朱棣即位後,下詔要求諸藩名人署名上表效忠,方孔炤先祖方法拒絕簽名,被逮捕,途中投水自盡。方法的這種忠節風範對族人人格理想產生深遠影響。
方孔炤(1591—1655年),字潛夫,號仁植,萬曆四十四年(1616年)進士,仕途較為坎坷,天啟初年升任兵部職方員外郎,因為得罪魏忠賢被罷官削籍。崇禎元年復原官,不久被任命右儉都御史兼領巡撫湖廣,在湖北與張獻忠對陣,取得八戰八捷的大勝。由於督師楊嗣昌受張獻忠假投降誘惑,拒不聽從方孔炤的意見,放鬆防守,香油坪一戰被楊嗣昌強令出擊,中了張獻忠軍埋伏,全軍覆滅,被逮埔下獄。其子方以智泣血上書,感動崇禎皇帝,被免死罪,獲釋後,准復冠帶,嗣後以都察院右儉都御史降級戴罪總理河北山東屯務、軍務。剛赴任即發生「甲申之變」而「踉蹌歸南」,遂閉關鹿湖終老。
方家崇文尚武,門風清正,教育管束子女甚嚴,就是女流也個個行為端方,多才多藝,在明末亂世中誕生了多位節婦烈女,受到朝廷表彰。但是,對於兒子方以智和女婿孫臨在流寓南京時流連花街柳巷狎妓嫖娼行為荒唐,幾近放手縱容。也許世風如此,他們的放蕩正是文人墨客風雅生活的體現,因而根本無需譴責。這兩位小爺均是17歲結婚,18歲即離開桐城去了留都南京讀書學習,尋覓功名去了。郎舅兩人結伴同行,在科考路上踟躇不前壯志難酬時,卻在秦樓楚館春風得意,贏得許多名姝的青睞。誠如他們的老朋友陳貞慧的兒子陳維崧在《在湖海樓文集》卷二中的記載:
當秣陵全盛時,……密之(方以智字密之)先生衣紈絝,飾騶騎,鳴笳疊吹,閒雅甚都……先生蓋慷慨習兵事,堂下蓄怒馬。桀黠之奴帶刀自衛者,出入常數十百人,俯仰顧盼甚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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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寫道:「醉挽江東年少群,登高作賦更多聞。日隨白玉堂中宴,夜作黃金台上文。」他們在用這種頹放消極的人生態度在酒色流連的脂粉堆中去抒發心中的塊壘。陳子龍在《答方密之》的信中引李雯語:
李子云:「密之近有信來,在金陵甚豪頓,躍馬飲酒。壯士滿座。或引紅妝,漫歌長嘯,殊自快也。」
另一位復社「四公子」是如皋冒辟疆,在已卯年初夏來南京參加鄉試時,就和方以智廝混在一起。方向他隆重推出了江南名妓董小宛,兩人多次前去拜訪小宛,那時董姬只有16歲。
孫臨迎娶的是方孔炤的大女兒方子耀,是方以智的妹妹。方子耀「習禮能文,以至書法圖畫皆酷肖」。17歲與孫臨結婚,後來孫臨與小妾葛嫩在福建戰敗雙雙殉國,方子耀幾度投水,絕食不死,守志養育遺孤終老。而孫臨和方以智均是當年桐城名士,明崇禎初年,與方以智、方文、錢秉鐙、周岐等人成立詩社、澤社、永社相互酬唱,詩酒風流,堪稱狂生。這郎舅兩人曾告別家鄉妻兒,遊學南京,躋身花街柳巷,很鬧出了一些風流韻事,轟動留都。
郎舅倆人都出生於1611年,年齡相同,志趣相投,不僅聯袂出入秦樓楚館狎妓嫖娼,而且還一起調皮搗蛋。據余懷《板橋雜記》記載[1]:萊陽的名臣姜采的弟弟姜垓(字如須)與方以智是同年進士,迷戀李十娘,兩人成天膩歪在一起,足不出戶。方以智和孫臨(克咸)都是能文能武之人,學得飛檐走壁之輕功。一天夜晚,漏下三更,星河燦爛,月色皎潔。郎舅兩人,聯袂出行,黑衣蒙面,狀如盜賊。兩人經過歌樓妓館,全部垂簾閉戶,夜深人靜,萬籟俱寂。他們先是輕輕一躍,跳上院前屏風,悄然行走。再一躍登上屋頂,潛行直入臥室,然後敲門拍窗,大聲吆喝,虛張聲勢。嚇得姜垓,翻身下床跪倒在地,叩首求饒:「大王饒命,不要傷害了十娘。」這兩傢伙擲刀在地,拉下蒙面黑紗大笑道:「姜老三簡直是菜鳥!菜鳥!」於是大叫拿酒來,四人圍坐暢飲,盡醉而散。
余澹心講起萊陽高士姜垓和桐城名士方以智、孫臨這段往事時調侃道:「姜如須先生也算著曠代高才,偶爾效仿唐代杜牧(樊川)贏得青樓薄倖名,也如同東晉太傅謝安搞些風流韻事,以秋風團扇寄興於文學才女,並非一味沉溺於煙花女子可比較,算作才子佳人的遇合而已。」
孫臨的女朋友名叫葛嫩,字蕊芳,金陵人。其父原是一員邊將,後抗清殉國,全家大都遇難,唯嫩娘一人逃得性命,幼年為生活所迫,被賣入青樓。她才藝雙全,「指奸辨賢,抱香自重」,遠離庸俗之輩,為當時秦淮名妓。
孫臨,字克咸,文武全才,揮筆倚馬千言即刻草就,彎弓射箭能開五石,且能夠左右騎射,箭發無虛。其人身材短小精悍,自稱飛將軍李廣,欲投筆從戎,披肩執盾,血戰沙場,為國建功立業。又另外取一別字為武公。這小子喜好狎妓學游,縱酒高歌,展露天性。先是寵溺珠市妓女王月,後來王月被貴州豪客蔡如蘅(香君)奪走,他悶悶不樂,倍感無聊。與余澹心閒坐在李十娘家,十娘盛讚葛嫩才藝無雙,孫臨猴急著要去拜訪。
夜闌時分他進入葛嫩臥室,小葛正在燈下梳頭,燈光迷離中恍惚看到小娘子長發委地,雙腕如潔白的藕節,面色微黃,眉毛似黛山遠臥,瞳仁如黑漆點睛。葛姑娘款款起身,請孫克咸入座。克咸感嘆道:「這正是溫柔之鄉啊!我就終老在此仙鄉之中了。」於是第二天就定下情緣,之後足有一個月足不出戶和小葛纏綿在一起。後來竟然納為小妾。[2]
史料記載幼年時孫臨聰慧過人,「於書、傳略一涉獵,即解大意。娓娓而談,或措之筆墨,皆成文章,尤工詞賦。」所作《白雲歌》云:
泰山雲起度江湄,野色斷煙心獨悲。
悲風陣陣江波闊,沙棠舟上冷黃葛。
葛衣忽感浦花秋,壯年夢泣生白頭。
瘦馬隨軍秣陵草,青絲不系紅粉樓。
樓中淚漬相思枕,長帆東北江中影。
送君不盡白雲歌,團團寒鏡升西嶺。
從中可略見孫臨的詩文功底。孫臨為人豪爽,善言談,喜結交,通曉聲律,擅長吹簫奏曲,於是奇才劍客競相拜訪,時人稱其有戰國公子信陵君、平原君之風。他生前結交了許多文人豪士,與復社、永社諸君子相互往來。
孫臨生逢國變之際。他的老家桐城兵荒馬亂,面對亂世,孫臨毅然棄家不顧,奔走吳越,與松江府夏瑗公、陳大樽等結幾社、復社,講求御亂制侮之道。孫臨胸懷大志,但恨報國無門,加上其天性風流俊爽,於是終日流連歌台舞榭,盤桓於歌舞聲色之中,而不復言國事。當大雪之時,他便邀請諸名士,人人身著戎服,騎駿馬,帶著歌伎遊覽於金陵鐘山之間。歌伎們身穿紅襦,胯圍紫貂,抱著琵琶坐在馬上。游至梅花之前眾人下馬,用紅地毯鋪地,其間置酒席。孫臨與諸名士圍坐在地毯四周,舉起酒杯,讓歌伎邊彈琵琶,唱塞上曲,邊飲酒作詩,「盡醉極歡而歸」,以解脫自己心中不得從容戍邊建功立業的苦悶。其所作《鉅鹿公主歌詞》曰:
官家子女彈琵琶,清歌一曲後庭花。
妍雅瑤堂擂大鼓,縴手玉潔水弦舞。
顏色自傷老大速,日著羅綺隨鉅鹿。[3]
1644年,清兵攻破揚州。孫臨之友楊文驄以兵備副使的身份率兵進駐金山寺,扼守長江,後被提拔擢為常州巡撫,兼沿海督軍。當時的唐王朱聿鍵已入閩中,下詔招納人才,抵抗清軍。時為浙閩總督的楊文驄特向唐王舉薦孫臨,稱孫臨為奇俠,善於帶兵打仗。唐王下詔,任孫臨為監軍副使。孫臨終於得到了報國的機會,立即準備起程赴閩。當時南昌、杭州已相繼失守。孫臨率部退至震澤。
唐王督師大學士黃道周,率兵攻打徽州。黃道周兵敗被俘,死於南京。江西、浙東重新陷入清兵之手。此時魯王朱以海從海上遁入閩中,孫臨趁清兵主力仍未入閩,率兵攻打衢州,未能攻下。年內與楊文驄招募士兵,在浙西南龍泉山中操戈訓練,並再次攻打衢州,仍未攻下,乃率部扼守仙霞關,策應建寧保閩(福建)。此時十萬清兵已入閩,孫臨率兵三千駐於關外,楊文驄守在關內。
當時蘇州淪陷,孫臨與子女失散,他全家陷入了險境,尤其是愛妾葛嫩的殉難,給他帶來極大的悲痛。葛嫩娘得遇孫臨後,兩人志趣相投,恩愛相處。孫臨征戰時嫩娘隨軍而行。一日,舟過太湖,孫臨因事登岸,囑軍士護葛嫩娘於舟中,不料清兵突至,軍士格鬥戰死。一清軍見葛嫩娘貌美,欲逞獸慾,揮刀上前迫使就範。葛嫩娘怒不可遏,以牙咬碎舌頭,滿嘴鮮血噴向清軍官。清軍仍無恥步步緊逼,葛嫩娘知難倖免,怒目而吟「願做吳江一段波」遂撲向湖中,赴水殉難。
孫臨聞訊率部趕來,擊退清兵,網得葛嫩娘屍體,見其臂肩傷痕累累,衣裙緊縫密紉。這是她早已有所防範而採取的措施,以護貞節。葛嫩娘之死向時人展現了她的民族大義,為世人所敬仰。葛嫩殉難後,孫臨忍住巨大的悲痛,與清軍展開血戰。楊文驄兵敗,退至浦城時被清兵捕獲。
孫臨聞聽楊文驄兵敗被俘的消息後,當即拔簪交給夫人方子耀說:「背君棄友,吾不能為」,救不了楊公吾必死矣,你持此簪告知太夫人,「兒死得其所矣」!遂率三千人馬殺入關中。
戰敗後,面對清軍立地大呼,「我乃監軍副使孫武公也」,遂被清軍抓獲。清軍將楊文驄、孫臨押至建陽,見二人神勇,勸二人投降。二人破口大罵,威武不屈,均被清軍殺害。
孫臨臨刑前對天狂笑曰:「孫三今日登仙矣!」 楊文驄一家三十六口亦同時遇難。《明史》將楊文驄、孫臨等人共入「列傳」。中載:
(1646年)衢州告急。誠意侯劉孔昭亦駐處州,王令文驄與共援衢。七月大清兵至,文驄不能御,退至浦城,為追騎所獲,與監紀孫臨俱不降被戮。
文後贊曰:
廢興之故,豈非天道哉。金聲等以烏合之師,張皇奮呼,欲挽明祚於已廢之後,心離勢渙,敗不旋踵,何尺寸之能補。然卒能致命遂志,視死如歸,事雖無成,亦存其志而已矣![4]
孫臨死時年僅36歲。據史料記載:孫臨與楊文驄死時屍體橫在道旁,附近居住的百姓欽佩二人的作為和氣節,合力將二人埋於坎瘞大樹之下,並刮下樹皮將其二人的官爵姓氏寫在上面,以為祭拜。孫臨的家人得知後,其兄入閩,間關走建陽水東三百里,在士人所標明的大樹下,「發之,求得遺體。屍已毀,兩體敗,兩人骨不可復辨。因並焚於東峰僧舍,分裹置衾枕中復歸。以戊子(1648年)冬抵載沖莊,同棺分殮。逾六年甲午(1654年),兩人合葬桐城縣東三十里之楓香嶺,復為祠三楹,奉兩木主。過者必吊,呼為『雙忠墓』」。孫臨生平著作頗豐,可惜大多散佚。存者僅《肄雅堂集》《肄雅堂詩選》《孫克咸詩》《大略齋集》《我俚集》及《楚水吟》前半部等。
[1] 見《香艷叢書·板橋雜記》,嶽麓書社,1994年,第51頁。
[2] 見余懷著;《板橋雜記》,嶽麓書社,第43頁。
[3] 見陳澹然等撰著:《孫武公傳》,民國二年(1913年)天津華新印刷局鉛印本。
[4] 見《明史·卷列傳二百七十七·孫臨、楊文驄傳》,線裝書局,第149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