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余懷和他的青樓朋友
2024-09-29 11:57:17
作者: 陸幸生
一、《板橋雜記》及精英的另一面
余澹心的《板橋雜記》記錄了才子佳人們在南京風花雪月的另一種生活,留下的是末世王朝中文人學士詩酒流連的另類佳話,使我們能夠在天地輪迴之際,看到社會精英們的另一個生活的側面,也並不完全是他們平時悲歌慷慨盡忠報國的詩樣言辭。而那些情愛敘事文本的婉約呢喃,如同颶風襲來之前,死水微瀾中的圈圈漣漪,飄蕩的全是脂香風膩,翻滾著肉慾和性愛的波瀾,最終同王朝一起走向死寂。
余懷生於明萬曆四十四年(1616年)七月十四日,死於清康熙三十五年丙子(1696年)六月二十日(荷花誕日),享年八十一歲。多數研究者都認為余懷生於莆田,後寓居南京。然康爵先生引《雪鴻堂詩話》言:「蘇門余澹心曰:『余閩人,而生長金陵。生平以未游開夷,未食荔枝為恨。』」據此推證,余懷生於南京、長於南京,祖籍福建莆田,平生以未能遊覽武夷山的秀麗風光,未能吃到家鄉荔枝為憾事。
曹溶《送余澹心遠金陵歌》言:「餘子閩中名士族,幾年移住長干曲。」這說明他的家庭出身或者是閩南書香門第,或者是在江南經商致富後,移居南京的豪富之家,至少是屬於家財殷實的大族之後。方文在《余先生六十》中稱:「瑤島移來自八閩,卻依京國寄閒身。書藏萬捲兒能讀,酒泛千鍾家不貧。」此詩作於崇禎辛巳年(1641年)題下注「澹心尊人」,可見此詩是為余懷的父親六十大壽而作的。也說明了余懷的確是在「書藏萬卷,酒泛千鍾」的富裕家庭家中長大。
余懷生活的時代,正是明末清初社會大動盪的時期。他在三十歲前,熟讀經史,學識淵博,有匡時濟世之志向,錦繡文章賦就的響亮名聲,曾經震動過南都。那時南京的國子監規模巨大,為參與南都鄉試的東南數省學子創造了良好的讀書條件,那些吃公家飯的廩生常聚學於此讀書、寫作、交友,暢談國家大事,甚至一起攜姬郊遊,吃花酒、唱堂會等等。余懷亦曾遊學南雍,而與試名列榜首者,多為余懷、湖廣杜溶(於皇)、江寧白夢鼐(仲調),人稱「魚肚白」。(為「余杜白」之諧音)。當時,擔任國子監司業的是著名詩人吳偉業(駿公),十分欣賞這位才情俊逸的文學少年,寫了一闋《滿江紅·贈南中余澹心》:
綠草郊原,此少俊、風流如畫。盡行樂、溪山佳處,舞亭歌榭。石子岡頭聞奏伎,瓦官閣外看盤馬。問後生、領袖復誰人,如卿者?雞籠館,青溪社,西園飲,東堂射。捉松枝麈尾,做些聲價。賭墅好尋王武子,論書不減蕭思話。聽清談、逼人來,從天下。[1]
可以說余澹心同學在南都生活得有滋有味,活色生香,留下了美好記憶。崇禎十三年庚辰(1640年)、十四年辛巳(1641年),由於他才名遠播,備受稱道,被曾任明南京兵部尚書的范景文邀入幕府,負責接待四方賓客並掌管文書。南京的衙門雖然閒置的多,但兵部卻是個負責東南軍事的重要衙門和守備太監、駐軍總督、總兵們共同擔負著東南數省和海防一線國防重任,負責兵員的徵集補充,後勤糧草、裝備的補給。僅僅一年,被余懷稱為「南都大司馬」的范景文就被調往北京,范景文是循吏中的人才,不久進入內閣,在甲申之變中,范閣老是首位殉國的大學士。
當時給范景文充當秘書的余懷只有二十五六歲。余懷以布衣入范幕,既表明範對他才幹的賞識,也表明余懷與范同有濟世之志,而非普通文士可比。那時的余懷,公務之餘,出入秦樓楚館,詩酒風流,放誕瀟灑。秦淮河畔那些裝飾考究的亭台樓閣、名妓佳人們居住的椒房香閨都是他和復社名士們聚集歡宴的場所。
崇禎十五年壬午(1642年),復社在蘇州虎丘召開大會。大會由鄭元勛(超宗)、李雯(舒章)主盟。龔鼎孳、方以智、鄧漢儀等復社名流均與會。余懷也參加了虎丘之會。
崇禎十七年甲申(1644年)三月,李自成率領農民軍攻占北京,明朝滅亡。五月,福王朱由崧繼位南京,建元弘光。馬士英把持朝政,引用閹黨阮大鋮,排斥忠良,煽構黨禍,大肆迫害東林與復社人士。南京成了黨爭的中心。余懷積極參加了反對馬、阮的鬥爭。後來,他回憶說:「余時年少氣盛,顧盼自雄,與諸名士厲東漢之氣節,掞六朝之才藻,操持清議,矯激抗俗。布衣之權重於卿相。」他說的權重與公卿,是指在野操持社會輿論,引導帝國意識形態的影響力而言。
他又說:「甲(申)、乙(酉)之際,閹兒得志,修怨報仇,目余輩為黨魁,必盡殺乃止。余以營救周(鑣)、雷(祚)兩公,幾不免虎口。」(《同人集》卷二)余懷辭世以後,尤侗輓詩有云:「贏得人呼余杜白,夜台同看《黨人碑》。」前一句寫文采,後一句寫氣節,可為他前半生的寫照。順治二年乙酉(1645年)五月,清軍占領南京,弘光小朝廷滅亡。余懷的生活經歷發生了重大的變化。
余懷因而破產喪家。隨之而來的,是滿族統治者以血腥屠殺為手段強制推行剃髮與更換服制的種族文化專制政策。抵抗沒有力量,投降無法接受,唯一的出路,就是以道裝為掩飾,流亡他鄉。從順治年間直到康熙初年,他經常奔走於南京、蘇州、嘉興一帶,以遊覽為名,聯絡志同道合者,進行抗清復明的活動。留存至今這時期余澹心的詩歌,在宣洩喪家失國的悲痛、表述抗爭復國的壯志,以及流露期盼勝利的心情等方面,均有大量的篇章。
順治十六年已亥(1659年),鄭成功在南京城下嚴重受挫,轉而經營台灣;十八年辛丑(1661年),明永曆帝被吳三桂擒獲,次年被殺。與此同時,清政府製造了一系列大案,抗清勢力幾被摧殘殆盡。余懷復明的希望終於破滅。從康熙八年(1669年)起,余懷隱居吳門,以賣文為生。同時,精力集中於學術著作方面。他的老友尤侗寫了一闕仿吳梅村的《滿江紅》,生動描繪了他的落魄悽苦之狀:
對酒當歌,君休說、麒麟圖畫。行樂耳、柳枝竹葉,風亭月榭。滿目山川汾水雁,半頭霜雪燕台馬。問何如、變姓隱吳門,吹簫者。蘭亭褉,香山社。桐江釣,華林射。更平章花案,秤量詩價。作史漫嗤牛馬走,詠懷卻喜漁樵話。看孟廣、把盞與眉齊,皋橋下。[2]
他也承認:「頹然自放,憔悴行吟。風流文采,非復曩時。」(《同人集》卷二)然而,正如他的好友吳綺(園次)所說:「慷慨長懷弔古心,顛狂不改凌雲氣。」(《林蕙堂全集》卷十四)他忍受著心靈上的巨大苦痛,堅守明遺民的身份,拒不出仕,不與清政府合作。他的許多著作,都不書清朝年號。這種守身如玉的崇高氣節,不忘故國的高尚情懷,十分難能可貴。他家鄉的後學稱頌他「高風亮節,可比顧亭林、黃梨洲、王船山諸公」。
余懷在後來追憶南都生活的《板橋雜記》中對於南都士子們沉湎於紙醉金迷的昏睡,流連於花街柳巷的沉淪,有極其形象的描述。儘管這時的帝國已經在內憂外患中處於瓦解的前夕,南都卻依然歌舞昇平,不知魏晉。只有烏衣巷中流竄的公子哥兒,穿著黑色衣服,寬袍大袖,風流倜儻尋花問柳的王、謝子弟了。魏晉風度,古風流傳由明末又延續到了東南半壁的南明一朝:
金陵古稱佳麗之地,衣冠文物,盛於江南,文採風流甲於海內。白下青溪,桃葉團扇,其為艷冶也多矣。洪武初年,建十六樓以處官妓,淡煙輕粉,重譯來賓,稱一時之盛事。至時厥後,或廢或存,迨至百年之久,而古蹟寖湮,存者惟南市珠市及舊院而已。
遙想當年,太祖爺江山初定,朝廷在京城內外開設妓院,委派官員管理。劉辰在《國初事跡》云:「太祖立福樂院,令禮房王迪管理,此人熟知音律,又能作樂府。禁文武官員及舍人,不許入院,只容商賈出入院內。」劉辰曾仕洪武、建文、永樂三朝,所記皆親歷之事,清人《四庫全書》說其「所見諸事皆真確,而其文質直,無所隱諱」。所謂的十六樓也是官妓叢翠之所,遍布京師各處通衢鬧市,其名曰南市、北市、鶴鳴、醉仙、輕煙、淡粉、翠柳、梅妍、謳歌、鼓腹、來賓、重譯、集賢、樂民、清江、石城。[3]
當時對于禁止官員嫖娼的規定雖然嚴格,但是對於官員召妓陪酒尚無禁止,朱元璋就曾經詔賜文武百官宴飲於醉仙樓。(見《萬曆野獲篇·補遺》卷三「建酒樓」條)明宣宗朝內閣大臣三楊——楊士奇、楊溥、楊榮那場嫖妓的經歷,更是被民間傳為笑談。《堯山堂外紀》記載:
三楊當國時,有一妓女名齊雅秀性極巧慧。一日令侑酒,眾謂曰:「汝能使三閣老笑乎?」對曰:「我一人便令笑也」。及進見問:「何來遲?」答曰:「看書。」問「何書?」答曰:「《烈女傳》。」三閣老大笑曰:「母狗無理。」即答曰:「我母狗,三位公猴。」一時京中大傳其妙。
明代內閣大臣竟然可以聯袂狎妓,守土官吏當然也就可以隨便宿娼,至於那些被視為帝國事業接班人的士子們更是將嫖娼狎妓視為風雅。內閣大學士狎妓竟被娼妓奚落嘲笑,朝綱墮落,官風頹敗由此可見一斑。這當然是一則政治笑話,冷酷的現實說明建立在理學基礎上的所謂道德戒律已經完全失去了約束力。那些在官方組織的「掃黃」事件中落網的官員已經是個案,他們的碰巧落入法網只能自認倒霉,被流放戍邊。按照《中國娼妓史》作者王書奴的說法是「這就叫做有幸有不幸,法律恐怕是一種具文罷」。法律既然成為一紙空文,朝廷的法治權威也就蕩然無存了。[4]按照余懷《上卷·雅游》篇記載:
舊院與貢院遙對,僅隔一河,原為才子佳人而設。逢秋風桂子之年,四方應試者畢集,結駟連騎,選色征歌,轉車子之喉,安陽阿之舞。院本之笙歌合奏,回舟之一水皆香。或邀旬日之歡,或訂百年之約,蒲桃架下,戲擲金錢,芍藥欄邊,閒拋玉馬,此平康之盛事,乃文戰之外篇。迢夫士也色荒,女兮情倦,忽裘敝而金盡,亦隨歡寡而愁殷,雖設阱者之恆情,實冶遊者所深戒也。青樓薄倖,彼何人哉!
對仗工整的駢文之間,花團錦簇,活色生香,但是寫的都是實話,秦淮貢院與舊院相對,原也是對著權勢和金錢而來。才子對佳人,官人與娼妓,打得火熱,打出一片紙醉金迷的繁麗之景色。在笙歌燕舞,脂香粉膩的睡夢中,酒色財氣散盡,留下的只是青樓薄倖的往事。
隨著由明入清的改朝換代,天崩地裂,曾經的笙歌燕舞,弦斷知音杳,王孫淪為賤民,勇士壯烈報國,文士沉淪逍遁,歌姬舞女星雲流散,唯剩下秦淮舊夢在雲水間永久蕩漾,佳麗們的倩影明眸在眼前縈繞飄蕩,因而才有了後來的《板橋雜記》。
當然,南都的佳麗們,很多都是才貌雙全風華絕代的女子,出生貧寒,不幸墮入娼門,然而天資聰穎,後天的藝苑栽培,使她們詩書禮儀薰蕕,變得容貌華貴,氣質高雅起來,而眼界也慢慢開闊,結交的全是官宦財閥及其子弟,交流的皆文人雅士騷客,可謂往來無白丁,談笑皆鴻儒(賈)。
余懷記錄的南京舊院有名有姓的艷妓有幾十位,她們的男友很多都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而且相互間的情侶關係有時又是交織在一起不分彼此的。摘錄幾位在歷史上留下盛名人物以記其事,以窺當時南都文士佳人的才情風貌。
[1] 見《吳梅村全集·中》,上海古籍出版社,第567頁。
[2] 尤侗著:《百末詞·卷四》。
[3] 見顧起元著:《客座贅語·卷六》,南京出版社,2009年。
[4] 見王書奴編著:《中國娼妓史》,上海三聯書店,1988年,第20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