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風流雲散依稀舊夢逝江川
2024-09-29 11:57:14
作者: 陸幸生
紹興被占領後張岱遵制剃髮,以明朝遺民自居。而身體髮膚的變化,使得他的身份已經由明朝的世家子弟,變成了落魄新朝流浪者。生活環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人到中年的他已經為自己預先撰寫了《墓志銘》,過去那個在前朝豪華富貴溫柔鄉中活蹦亂跳的公子哥兒已經死去,新朝荒山僻野中如同行屍走肉生存的遺民只是在墓穴中苟活而已。他在《陶庵夢·憶自序》中說:
陶庵國破家亡,無所歸止,披髮入山,駴駴為野人。故舊見之,如毒蛇猛獸,驚愕窒不敢與接。自作輓詩,每欲引決。因《石匱書》未完成,尚視息人世。然瓶粟屢罄,不能舉火,始知首陽二老直頭餓死,不食周粟,還是後人裝點語也,飢餓之餘,好弄筆墨,因思昔人生長王、謝,頗事豪華,今日罹此果報。以笠報顱,以簣報踵,仇簪履也;以衲報裘,以苧報絺,仇輕暖也;以藿報肉,以糲報粻,仇甘旨;以薦報床,以石報枕,仇溫柔也;以繩報樞,以瓮報牖,仇爽塏也;以煙報目,以糞報鼻,仇香艷也;以途報足,以囊報肩,仇輿從也。種種罪案,從種種果報中見之。[1]
我張岱自從國破家亡之後,已經無所歸宿了,只能披散著頭髮藏匿進深山老林中,如同野人一般,一些過去的朋友看見了,視若洪水猛獸,驚愕害怕得不敢與我接近。我也曾經自作輓詩,想去自殺以報國。然而我寫的《石匱書》尚未完稿,只能苟且偷生於世上。然而,糧食常常告罄,不能開火,這時我才明白所謂的首陽山叔齊和伯夷兩個老頭是被餓死的,而不食周粟的說法,其實是後代為了美化他們編造出來的。飢餓之餘,只好操弄筆墨,因為想到王、謝大家族的子弟們,過去享受豪華奢侈的生活,所以才有今天的報應。我頭戴竹笠,遮蓋著醜陋不堪的腦袋;穿著草鞋行走在已經淪陷的土地上有著一種完全異樣的感覺;而過去他頭插玉簪,腳蹬華麗的靴子,冬天穿著名貴的皮裘,夏天身披細布輕紗的袍褂,現在是補丁摞著補丁的粗麻布布,這大概就是過去追求皮裘輕軟過於享受華美服飾的報應吧;現在吃野菜代替了吃雞鴨魚肉,嘗粗糧代替了吃細米白面,正是當年享受肥美得流油佳肴的報應吧;現在草蓆子替代了華美的雕花大床,粗糲的石頭替代了鬆軟的枕墊,正是對昔日溫馨安逸生活的報應;現在繩子拴著破門軸,瓦罐當成破屋的窗戶,是當年享受寬敞明亮華堂的報應;如今自己生火做飯煙燻火燎,挑糞種地忍受著大糞的臭氣熏鼻,正是對當年尋芳獵艷的報應;人生漫長的路途折磨著我的雙腳,肩頭沉重的負擔壓抑著我的雙肩,正是對我當年駕著駿馬乘著香車,帶著僕從擺著排場聲威顯赫穿過鬧市的報應。
人生起落兩相對比判若雲泥,人生富貴榮華也就如同一枕黃粱過眼煙雲,秋夢過水瞬息了無痕跡。他在《陶庵夢憶·蘭雪茶》[2]記載了對于越王鑄劍之地上好茶葉,由其命名的「蘭雪茶」的詳細經過。在他的《見日鑄佳茶不能買嗅之而已》[3]一詩中記載了順治七年又見蘭雪茶的感慨。他在紹興街肆茶葉店中,見到當地產的名茶蘭雪茶,卻囊中羞澀,無緣購買的尷尬,在嗅了又嗅後,只好悻悻離去的無奈。張岱是真正懂得茶道的專家,且是當年嗜茶成癖的人,然而家中斷炊已久,飯都吃不上,哪裡來錢購買這「盈近索千錢」的名貴茶葉。政治經濟上的跌宕浮沉,過去唾手可得的東西,現在是可以羨慕卻難以得到的稀罕之物了,最終只好戀戀不捨地悵然離開。這種今昔對比,使他心中分外悲涼,感慨也就十分深沉。
他在自題小像一文中云:「功名耶落空,富貴耶如夢,忠臣耶怕痛,鋤頭耶怕重,著述二十年耶而僅堪覆瓮,之人耶有用無用?」
張岱沒有勇氣效好友祁彪佳去殉節,又不願意背叛祖宗和君父去當新朝的官,只能「避跡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斷炊」。(《自為墓志銘》)不得不在垂暮之年,以羸弱之身,親自舂米擔糞:「身任杵臼勞,百杵兩歇息」「自恨少年時杵臼全不識。因念犬馬齒,今年六十七。在世為廢人,賃舂非吾職。」(《舂米》)「近日理園蔬,大為糞所困。」「婢僕無一人,擔糞固其分。」「扛扶力不加,進咫還退寸。」(《擔糞》)今昔生活對比,不啻霄壤,恍如隔世。於是他「沉醉方醒,惡夢始覺。」(《蝶庵題像》)再憶夢尋夢,撰成《陶庵夢憶》和《西湖夢尋》,「持向佛前,一一懺悔」。(《自為墓志銘》)他也曾「作自輓詩,每欲引決,因《石匱書》未成,尚視息人世。」(同上)在極其艱難的物質條件和十分痛苦矛盾的精神狀態下,前後歷時二十七年(其中明亡後十年),五易其稿,九正其訛,撰成《石匱書》這部二百二十卷紀傳體明史的煌煌巨著。後又續撰成《後集》以紀傳體補記明崇禎及南明朝史事。
誠如清毛奇齡在《寄張岱乞藏史書》中所稱:
將先生慷慨亮節,必不欲入仕,而寧窮年厄厄,以究竟此一編者,發皇暢茂,致有今日。此固有明之祖宗臣庶,靈爽在天,所幾經保而護之式而憑之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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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朝遺民,既不願意效命新朝,又不願意以生命而殉節,對於舊朝的懷念,唯剩在貧寒中守望著過去,發憤中著書立說一途,以報答列祖列宗在天護佑之靈。這是張岱人生力量的活水泉源,使之靈感汩汩如同泉水流瀉,使我們在今天看到了他那些婉轉靈動的好文章,感受著他在天崩地裂的社會變革期非常真實的喜怒哀樂之情。而《石匱書》也算是效前賢史家司馬遷忍辱發憤以著述,給人間留一份真實的歷史以不辜負前朝的養育和家人的栽培。
當年秦淮河畔的南曲好友們就這樣在民族家國大變革的年代選擇了不同的人生道路,最終分道揚鑣,在時代的浪潮挾裹下風流雲散了。有人沉入谷底遺臭萬年,有人始逐浪潮頭流芳百世,有人隨波逐流漂泊無定,各自尋找著自己的歷史歸宿,秦淮風月終流散,依稀舊夢逝江川。
漂泊在浙江、福建沿海島嶼之間的魯監國及其所隨大臣一直不知所終。史載:「魯王為明太祖九世孫,名以海。京師既陷,轉徙台州,張國維迎居紹興,稱魯監國,督師江上,劃錢塘而守,後為清兵所克,遁入海,依鄭成功,輾轉到金門,去監國號,成功初以禮待,後漸懈,以海不能平,將往南澳,成功使人沉之海。」根據相關文獻記載,康熙元年魯王薨於台灣。
1959年8月22日,台灣在舊金門城東,土名西紅山處,發現了魯王真壙,由出土的壙志里,才證實了舊史的荒謬,而鄭成功遭受了數百年的誣陷,從此真相大白於天下。壙志里記載魯王的事跡很詳細,魯王朱以海卒年為康熙元年(1662年)十一月十三日,他一直患有嚴重的哮喘病,濃痰堵塞氣管而薨。文武百官為之安葬於金城東門外之青山,前有巨湖,右有石峰,魯王屢次遊覽此處,並題有「漢影雲根」四字於石。後署「永曆十六年十二月念二日,遼藩寧靖王宗臣術桂同文武官謹志」字樣。這壙志現存台北歷史博物館。
魯王遺骸於當年重新營造新墓,隆重遷葬,墓北山面海,前立有牌坊,中建有碑亭,莊嚴清肅,林木蔥鬱,成為金門新的觀光景點。附近有古崗湖,湖邊建有亭台樓閣,朱梁碧瓦,古色怏然,與大陸隔海相望。也許是民國袞袞諸公敗走台灣如同當年流徙海上困懸孤島的朱以海心境相同,處境相似,故隆重安葬,以示毋忘閭里常思故國家園的意思。真正是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4]
誠如清初南曲大家孔尚任在《桃花扇·哀江南》曲子所描述的那樣:
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台棲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5]
[1] 張岱著:《陶庵夢憶·自序》,四川文藝出版社,第423頁。
[2] 張岱著:《陶庵夢憶·卷三·蘭雪茶》,四川文藝出版社,第440頁
[3] 《張岱詩文集·卷二·見日鑄佳茶不能買嗅之而已》,上海古籍出版社,第55頁。
[4] 參見林黎著:《萍蹤識小·魯亭長峙漢江山》,福建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94頁。
[5] 孔尚任著:《桃花扇·卷四》,人民文學出版社,第26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