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2024-09-28 18:49:58
作者: 毛姆
凱蒂躺在床上,百葉窗關著。飯後,僕人們都去睡午覺了。早晨知道自己懷了身孕(對此現在她已堅信不疑),她一時慌了神。回到家裡後,她試圖將這件事好好想一想,但腦子裡一片空白,心神總也定不下來。突然,她聽見了腳步聲,來人穿的是靴子,因此不可能是哪個男僕。她一愣,心提到了嗓子眼裡,意識到這只能是她的丈夫。他進了客廳,叫了她一聲,但她沒回答。過了一會兒,他敲響了她臥室的門。
「誰?」
「我可以進來嗎?」
凱蒂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套上一件晨衣說:「進來吧。」
他走了進來。她很慶幸百葉窗關著,陰影遮住了她的臉。
「但願我沒有吵醒你—我敲門敲得非常輕。」
「我就沒睡覺。」
他走到一扇窗戶前,一把推開百葉窗,溫暖的陽光立刻灑進了房間。
「有什麼事嗎?」她問,「你為什麼回來得這麼早?」
「修女們說你身體不太舒服,我覺得最好回來看看是怎麼回事。」
她心頭掠過一絲怒意,問:「如果是霍亂,你會怎麼說?」
「如果是霍亂,你今天上午就不可能回家來了。」
她走到梳妝檯前,用梳子梳理頭上的亂發,想給自己爭取點時間。接著,她坐下來,點燃了一根煙說:「今天早上我不太舒服,院長嬤嬤認為我最好還是回到這兒來。不過我現在已經全好了,明天照常去修道院。」
「怎麼個不舒服?」
「她們沒告訴你?」
「沒有。院長嬤嬤說你會親口告訴我的。」
他一反常態,跟平時不太一樣,直視著她的臉(他的職業本能使得他克服了內心的厭惡)。她猶豫了一下,隨後橫下一條心迎住他的目光說:「我要生孩子了。」
聽到這樣的消息,一般人會驚訝得叫出聲,而他總是一聲不吭、默默無語,對此她早已見怪不怪。但這一次,他的沉默實在令她難以忍受。他什麼也沒說,沒有任何表示,臉上的肌肉一動不動,那雙黑眼睛裡的神色也沒有任何變化,就好像他沒聽見一樣。驀然,她感到一陣悲哀,真想大哭一場。如果是一對恩愛夫妻,在這樣的時刻一定會激動得不得了,緊緊擁抱在一起。她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忍受這樣的沉默,於是便開口說道:「真不知我以前怎麼就沒想到這一點。都怪我太愚蠢了,不過……由於種種原因……」
「你懷孕多長時間了……你估計什麼時候分娩?」
這話似乎用了好大力氣才從他嘴裡說了出來—她能感覺得到他跟她一樣,也是喉嚨發乾。可恨的是她一說話就雙唇亂抖—他如果不是鐵石心腸,就憑這也應該對她動惻隱之心。
「我有這種感覺估計有兩三個月了。」
「我是孩子的父親嗎?」
她倒吸了一口冷氣,聽出他的聲音里有一絲顫抖。他平時總是那般冷靜和自製,所以哪怕只出現一丁點感情變化的徵兆也會叫她愕然和震驚。她不知為什麼想到了在香港見過的一種儀器,上面有一根指針哪怕只輕輕一動,就意味著千里之外發生了地震,也許上千人會死於非命。她看看他,發現他面如死灰—他這樣的臉色她以前也見過,但只見過一兩次。他低下頭,眼睛斜睨,又問了一聲:「我是嗎?」
她兩手緊握在一起,情知自己如果說一個「是」字,對他而言是極為重要的。他一定會相信她的話,一定會的,因為這正合他的心愿。那時,他一定會原諒她做過的錯事。她知道他是個重感情的人,儘管內向,對自己卻表達出了濃濃的柔情蜜意。她知道他不會記仇,只要給他一個藉口,就能觸動他的柔腸,他一定會徹底原諒她,絕不會舊事重提,揭過去的舊傷疤。他或許有些心狠、冷酷、可怕,但並不虛偽、小肚雞腸。如果她說出一個「是」字,所有的一切都會發生根本的改變。
再說,她迫切需要別人的同情。突然知道自己懷了身孕,她心裡五味雜陳,像打翻了一個調料瓶子,生出了許多古怪的念頭和前所未有的想法。她感到虛弱,有點兒害怕,有種遠離親友的孤獨感。雖然她並無思母之心,但這天早上她突然恨不得肋下生翅飛到母親身邊,因為她需要母親的幫助和安慰。她不愛沃爾特,知道自己永遠也不會愛他,但此時此刻卻多麼渴望他把她摟在懷裡,讓她把頭依偎在他的胸前,小鳥依人般靠在他的懷中,痛痛快快哭上一鼻子。她多麼想讓他吻她,多麼想用胳膊摟住他的脖子啊!
想到這裡,她潸然淚下。她已經撒了那麼多謊,現在再撒一個又何妨!若能成全好事,撒個謊又有何大礙?!撒謊,撒謊,撒謊算得了什麼呢?!一個「是」字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脫口而出!她仿佛看見沃爾特的眼神變得溫和了,朝她伸出了雙臂。可這個字她說不出口,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說不出口。這幾個星期她經歷了無數磨難,認清了查理的真面目,知道他是個卑鄙小人,又親自目睹了霍亂肆虐、百姓罹難以及修女們救死扶傷的情景,內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奇怪的是,就連那個滑稽的小個子酒鬼沃丁頓也對她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使得她與以前判若兩人。她固然心有所動,想撒謊,但覺得身旁好像有個人在觀望,一臉的恐懼和詫異,在逼著她說實話。看來,要撒謊是不行了。她心裡像開了鍋,出奇地繚亂。驀然,她仿佛看見了那個橫屍於圍牆腳下的乞丐。怪了,她怎麼會想起那人呢?這時,她沒有哭出聲,但淚水從眼裡泉涌而出,順著臉頰唰唰地往下淌。末了,針對他對孩子父親的這一問,她回答道:「我不知道。」
他嘿嘿笑了幾聲,笑得陰陽怪氣,讓凱蒂不寒而慄。
「有點兒尷尬,對吧?」
這回答符合他的個性,一點也不出乎她的意料,但還是讓她的心往下一沉。她心裡尋思:難道他就不明白對她而言說真話是多麼艱難(其實,她情知這並不難,不僅不難,而且最終非說不可)?他應該理解她才對。「我不知道」—這一回答像鐵錘一樣敲擊著她的腦仁。她想收回,但說出去的話如潑出去的水,哪能收得回來。她從包里掏出手帕擦乾眼淚,兩人都沒再說話。床邊的柜子上放著一隻水瓶,他倒了一杯水端過去,舉著杯子餵她喝。她注意到他的手瘦得不成了樣子—原先,他的手很漂亮,手指修長,現在簡直成了皮包骨,還微微顫抖著。他可以控制自己的表情,但他的手卻出賣了他。
「我流眼淚,你別往心裡去。」她說,「其實沒什麼要緊的,我只不過是忍不住,就讓淚水流出來了。」待她喝完水,他把杯子放回去,坐到一把椅子上,點了一支煙,輕輕嘆了口氣。他以前也這樣嘆過氣,她每次聽見都感到一陣揪心。現在看看他,只見他茫然地凝視著窗外,目光呆滯。這一看不當緊,她驚訝地發現他這幾個星期竟消瘦得這麼厲害,自己卻一直沒有注意到。這時的他形銷骨立,太陽穴凹陷,一張臉都成了皮包骨,衣服松松垮垮套在身上,就像穿著別人的大號衣服,皮膚雖然曬黑,但難掩病容。由於工作辛苦,睡得太少,吃飯飢一頓飽一頓,他看上去已疲憊到了極點。她自己滿腹心事,像在油鍋里煎熬,見這情狀,卻也生出幾分同情。想一想自己不能為他分憂愁,她倍感不忍。
他用手捂住前額,仿佛頭疼,這叫她覺得她的那句「我不知道」的回答也像鐵錘一樣在敲擊著他的腦仁。這個鬱鬱寡歡、冷漠而害羞的男人對那些幼兒竟會如此關愛,真是叫人奇怪。大多數男人都不喜歡孩子,甚至連自己親生的孩子也不怎麼放在心上。然而這個男人卻是這般情狀,修女們不止一次跟她說過,說的時候很感動,同時又覺得很有意思。如果他對那些滑稽可笑的中國幼童都能這樣體貼,對自己的孩子又會怎樣呢?想到這裡,凱蒂咬緊嘴唇,不讓自己再哭起來。
他看了看手上的表,說道:「恐怕我得回城裡去了。今天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你沒事吧?」
「哦,沒事,不用為我操心。」
「我想你晚上最好不要等我了。我也許很晚才能回來,就去朱上校那兒蹭頓飯吧。」
「好吧。」
他站起了身,又說道:「如果我是你,今天就什麼都不做。你最好休息休息。我走之前你還有什麼事要我做嗎?」
「沒有了,謝謝。我會很好的。」
他沉吟片刻,好像有些舉棋不定。後來,他看也沒看她,猛地抓起帽子走出了房間,接著就傳來了他穿過院落的腳步聲。她感到一陣孤獨,孤獨到了極點,覺得現在也沒必要再控制自己了,索性打開閘門,讓淚水盡情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