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2024-09-28 18:49:34 作者: 毛姆

  次日,凱蒂一整天都在想著修道院的事情。隔天一大早,沃爾特剛走不久,她就帶著貼身女傭雇了滑竿,然後乘船過河。天剛放亮,渡船上擠滿了中國人,有些是身著藍布衣服的農民,還有些是穿著黑色長袍的上等人,一個個面色異樣,就像是一群渡過冥河前往陰曹地府的亡靈。登岸後,他們游移不定地在碼頭上站了一會兒,好像不知道該往哪裡去,隨後才三三兩兩往山上爬去。

  在這個時辰,街面上空空蕩蕩,使得這座城市比任何時候都更像一座鬼城。路人一個個神色迷離,不禁讓人懷疑他們全都是鬼魂。天空晴朗無雲,初升的太陽將聖潔和煦的光芒灑滿大地。很難想像,在這樣一個歡快、清新、爽朗的清晨,這座城市竟在瘟神的魔爪中苟延殘喘,就像一個被瘋子扼住咽喉快喘不過氣的人。當人類痛苦掙扎、心懷恐懼地走向死亡時,大自然竟會如此無動於衷(藍色的天空清澈如洗,一如幼童的心靈),簡直匪夷所思。

  滑竿在修道院門前停下來後,一個乞丐從地上爬起來,向凱蒂討要施捨。他的衣服都褪色了,像是從垃圾堆里扒出來的,破破爛爛,從衣服破損處可以看到他皮糙肉厚,皮膚曬成了褐色,就像是山羊的皮。他赤裸的兩腿枯瘦如柴,頭上蓋著粗硬的灰發,兩頰凹陷,眼神狂亂,簡直就是一個瘋子。凱蒂嚇得連忙轉過了身去,轎夫粗喉嚨大嗓門地讓他滾開,但他卻死纏著不走。為了把他打發掉,凱蒂哆哆嗦嗦給了他幾個錢。

  門開了,貼身女傭解釋說凱蒂想見院長嬤嬤。接著,凱蒂再次被帶進了那間憋悶的會客室(這兒有窗戶,但似乎從未打開過)。她在這兒坐了很久,後來就胡思亂想起來,覺得她的口信沒有送到。最後,院長嬤嬤終於走了進來,說道:「懇請你諒解,讓你久等了。我沒想到你會來,正忙得不可開交。」

  「我來這兒給你添麻煩了,敬請原諒。恐怕我來的不是時候,多有不便。」

  院長嬤嬤朝她嚴肅而又親切地笑了笑,請她坐下。凱蒂發現她眼睛紅腫,顯然剛哭過,不由吃了一驚—在她對院長嬤嬤的印象中,這位女性不太會為塵世的煩惱所動。

  

  「怕是出事了吧?」她遲疑了一下說,「你看我是不是先回去?我可以改日再來。」

  「不,不。請告訴我,我能為你做什麼。若說出事……只是我們一位姐妹昨晚去世了。」院長嬤嬤的聲音不再平靜,眼裡充滿了淚水,「按說我不該悲傷,因為我知道她善良樸實的靈魂已經飛升天堂—她是位聖人。可是,一個人總是難以克服自己的弱點—恐怕我就做不到始終保持理智。」

  「我很遺憾,非常非常遺憾。」凱蒂說,由於動了同情心,聲音有些哽咽。

  「她是十年前隨我一起離開法國的姐妹之一,現在只剩下我們三個人了。記得輪船駛出馬賽港時,我們一行人站在船頭(你們英國人稱之為bow[29],對吧?),望著聖母瑪利亞的金色雕像一起祈禱。自從我入教以來,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夠到中國來。但是當我看到故土漸漸遠去,就禁不住淚濕衣衫。我身為院長,這樣的行為給姐妹們做了不太好的榜樣。當時,聖弗朗西斯·澤維爾修女(即昨晚去世的那位)拉著我的手,勸我不要悲傷,說無論我們去哪兒,都與法國同在,與上帝同在。」

  由於內心極度痛苦,也由於想哭卻強忍住淚水,因為這是她的宗教信仰所不允許的,院長嬤嬤的那張嚴肅而美麗的臉孔都變了形。凱蒂覺得窺探別人的心理活動有失禮節,於是便將目光移開了。

  「我一直代筆,為她寫家書。她和我一樣,都是家裡的獨生女。他們家是布列塔尼的漁民,如今痛失愛女,真是難以承受。唉,這可怕的疫病什麼時候才能過去呢?我們有兩個女孩今天早上發病了,除非出現奇蹟,否則就會死去—這些中國人沒有任何抵抗力。聖弗朗西斯修女的離去,對我們來說損失太慘重了。有那麼多的事情要做,現在就更缺人手了。在中國其他地方的修道院有不少修女都很想來這兒—我相信,只要能來這兒,她們願意放棄世間的一切(只是她們一無所有)。但來這兒幾乎就是送死,所以只要這兒的姐妹們能應付下去,我就不願意讓別人再做出犧牲。」

  「她們的精神叫人深受鼓舞,院長嬤嬤,」凱蒂說,「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在一個很不幸的時刻來這座城市的。那天你說這裡的工作多得修女們做不完,所以我就有了想法,不知你能不能讓我來這兒幫忙,不管幹什麼都行。我只想盡我的一份綿薄之力。即便你叫我擦地板,我也會感激不盡。」

  院長嬤嬤愉快地笑了。凱蒂感到驚訝,沒想到對方的情緒竟如此多變,瞬間便轉悲為喜。

  「你沒必要來擦地板,這種活兒孤兒就能湊合著干。」院長說著停頓了一下,親切地看著凱蒂,「親愛的孩子,你不覺得能陪你丈夫來這座城市,就已經做得夠多的了嗎?很多妻子都沒有這份勇氣。若說別的,你丈夫忙了一天回到家後,你讓他感到寧靜和舒適,還有什麼比這貢獻更大的嗎?聽我的,他需要你的愛和關懷。」

  凱蒂很難正視她的目光,覺得那目光公正、犀利,雖親切卻包含著一絲嘲諷。

  「我從早到晚都無所事事。」凱蒂說,「我覺得這裡要做的事情很多,而我卻閒著,這叫我感到不安。我不想惹人討厭,也知道我既無權強求你,也不該占用你的時間。不過,我說的都是心裡話。如果你允許我來幫忙,就是對我施恩行善。」

  「你看上去身體不太結實。前天你賞光來這兒看望我們,我發現你臉色很蒼白,聖約瑟修女覺得這也許是你身懷六甲的緣故。」

  「不是的,不是的。」凱蒂叫道,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

  院長嬤嬤清脆地笑了幾聲,說道:「這沒什麼好害羞的,我親愛的孩子。這種猜測也並非沒有可能。你們結婚多久了?」

  「我臉色蒼白是因為天生就這樣,但我身體很結實。我向你保證,我什麼活兒都不怕。」

  這時院長已完全恢復了平靜,無意中露出了平時的那種權威神情,細細地審視著凱蒂,使凱蒂感到一陣莫名的緊張。

  「你能說中國話嗎?」

  「恐怕說不了。」凱蒂回答說。

  「哦,這太遺憾了。我本來打算讓你去照管那些大一點兒的女孩子。現在是非常時期,我擔心她們會……怎麼說來著?是失控吧?」她用試探的語氣做出了結論。

  「我不能去幫著修女姐妹們做護理嗎?我一點兒也不害怕霍亂,可以去護理染病的女孩子或者士兵。」

  院長嬤嬤現在不笑了,搖了搖頭,臉上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說道:「你是不知道霍亂是怎麼回事,它簡直可怕極了。醫務室的工作都是士兵做的,我們只派一個修女在那兒監督。至於護理染病的女孩子……不行,不行,我相信你丈夫不會願意的。那種景象實在是太可怕、太嚇人了。」

  「我會慢慢習慣的。」

  「不行,萬萬不行。救死扶傷是我們的工作和責任,而你卻沒必要冒這個險。」

  「你讓我感到自己毫無用處、很無能。很難相信這裡竟然沒有任何我能做的工作。」

  「跟你丈夫說過這個打算嗎?」

  「說過。」

  院長嬤嬤看了看她,仿佛在窺探她內心深處的秘密,但看到她一副憂愁和懇求的樣子,便莞爾一笑,問道:「想必你是新教[30]教徒吧?」

  「是的。」

  「沒關係。沃森醫生,就是那位病故的傳教士,他也是新教教徒,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他是個大好人,對我們有恩,我們對他懷有深深的感激之情。」

  凱蒂臉上閃過一絲笑意,但什麼也沒說。

  院長嬤嬤似乎在斟酌,後來起身說道:「你有這片心意就很好。我想我可以找到事情給你做。實際情況是這樣的:聖弗朗西斯修女現在離開了我們,這兒的工作堆積如山,我們都應付不過來了。你準備什麼時候開始?」

  「現在。」

  「很好[31]。我很高興聽你這麼說。」

  「我向你保證一定會竭盡全力。十分感謝你給我這個機會。」

  院長嬤嬤打開會客室的門,正要出去的時候又猶豫了一下,再次用她那犀利、洞察秋毫的目光將凱蒂細細打量了一番,隨後把手輕輕放在她的胳膊上說:「要知道,我親愛的孩子,無論在工作還是娛樂中,也無論在塵世還是修道院裡,一個人都無法找到安寧—安寧只存在於人的靈魂中。」

  凱蒂愣了一下,但院長嬤嬤已經快步走了出去。

  [29]  英語,意為船頭。

  [30]  新教,亦稱基督新教,對羅馬公教(即天主教)抱抗議態度,不承認羅馬主教的教皇地位。

  [31]  原文是法語:A la bonne he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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