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2024-09-28 18:48:28
作者: 毛姆
她擦乾眼淚,儘量讓自己鎮靜下來。
「查理,你要是拋棄了我,我會死的。」
她現在被逼無奈,只好儘量爭取博得他的同情了。她覺得必須馬上攤牌,讓他知道她面臨著可怕的抉擇,相信一定會強烈地激起他的豪爽之心、正義感以及男子氣概,然後他會將一切都拋於腦後,只考慮她的安危。啊,她是多麼渴望他伸出有力的臂膀關愛她和保護她啊!
「沃爾特想讓我去湄潭府。」
「是嗎?那兒正鬧霍亂—那可是該地五十年來最嚴重的疫情。那可不是女人該去的地方,你絕不能去。」
「如果你叫我失望,我就不得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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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什麼意思?我不明白。」
「沃爾特要去那裡接替一個死去的傳教士醫生的位置,想讓我和他一起去。」
「什麼時候?」
「就是現在,馬上就動身。」
湯森德把椅子往後一推,用不解的眼神看著她。
「可能是我腦子太笨,簡直聽不明白你的話,覺得有點兒發蒙。如果他想讓你跟著去,為什麼還要離婚?」
「他讓我做出選擇,要麼我去湄潭府,要麼他就提起訴訟。」
「哦,這下我明白了。」湯森德的語氣稍稍有了一點變化,「我認為他這是明智之舉,你覺得呢?」
「明智之舉?」
「是的,是一種大義凜然的舉措,換了我,我是不敢去的。當然,待他凱旋,便可以獲得一枚聖喬治勳章。」
「可我該怎麼辦呢,查理?」她痛苦地叫了起來。
「哦,我覺得如果他要你去,遇到這種情況你恐怕不好拒絕。」
「那就意味著死亡,絕對必死無疑。」
「唉,這話不吉利,也太誇張了。如果他認為有這種危險,是不太可能會帶你去的。再說,你冒的風險並不比他大。其實,只要多加小心,是不會有生命之虞的。我來香港時,這裡也鬧過霍亂,不是照樣毫髮未損嘛。要緊的是,不煮熟的東西千萬別吃,別吃生水果或沙拉什麼的,注意喝的水一定要燒開。」他越說越自信,有點兒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了,甚至神情也變得活潑,不再那麼陰沉了,幾乎算得上輕鬆愉快,「畢竟這是他的工作,對吧?他對病菌感興趣。仔細想想,這對他來說還是個好機會呢。」
「可我該怎麼辦呢,查理?」她又這般叫道,只是聲音里已不再有痛苦,而是驚慌。
「這個嘛,要想了解一個男人,最好的辦法是設身處地從他的角度看問題。在他看來你是個十分調皮的小東西,於是他就希望把你帶離對你有危害的環境。我一直認為他絕不打算跟你離婚,印象中他不該是那種人。他給出了一個他自認為慷慨大度的提議,而你卻拒絕了,掃了他的顏面。我不想責怪你,但為了咱們大家好,我還是認為你應該考慮考慮。」
「可是,難道你不明白那是赴死嗎?難道你看不出他帶我去那兒是因為他明知道這樣會殺了我嗎?」
「唉,親愛的,別說這種話。咱們目前的處境夠難堪的了,哪有時間玩這種感情遊戲。」
「看來你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她心痛如絞,恐懼萬分,差點兒沒尖叫起來,「你不能就這樣讓我去送死。就算你不愛我、不心疼我,也總該有正常人的感情呀。」
「我覺得這樣說實在太委屈我了。就我的理解,你丈夫表現得十分大度。只要你給他機會,他就願意原諒你,想把你帶走避一避。有了這個機會,你可以到外地待上幾個月,遠離對你有害的環境。我不會違心說湄潭府是什麼療養勝地,我看中國沒有任何城市算得上是療養勝地。不過也沒必要畏之如虎,實際上聽風就是雨最要不得。依我看,一場瘟疫下來,純粹死於驚嚇的人不比受感染而死的人少。」
「話雖如此,但我還是感到害怕。沃爾特一提這事兒,差點兒沒把我嚇昏過去。」
「這我完全理解。一開始的確會叫人心頭一驚,但靜下來想一想,就不會覺得有什麼可害怕的了。這樣的人生經歷不是每個人都能得到的。」
「我原以為,我原以為……」
她痛苦萬分,前後搖晃著身子。他沒吭聲,又沉下了臉,臉色鐵青—這副嘴臉她以前可是從未見到過的。她現在已經不哭了,眼裡不再有淚水,變得非常淡定,以低沉而堅定的聲音說道:「那你是想讓我去嘍?」
「沒有選擇的餘地,不是嗎?」
「真的嗎?」
「不妨跟你實說了吧,如果你丈夫提起離婚訴訟並打贏了官司,我也不可能跟你結婚。」
好像過了一個世紀,她才慢慢站起身來,開口說道:「我覺得我丈夫從來都沒有過起訴離婚的念頭。」
「看在上帝的分兒上,那你為什麼要嚇唬我,差點兒沒把我的魂嚇掉?」他問。
她冷冷地看著他說:「他知道你一定會讓我失望。」
說完,她沉默了下來。這就有點兒像你學習外國語時看文章,一開始朦朦朧朧的什麼都看不明白,後來某個單詞或句子給了你一點線索,結果突然間你便有所醒悟,困惑的大腦中閃過一線亮光。她此刻就是這種情況,朦朦朧朧地對沃爾特的心理活動有了一絲了解。她猶如置身於漆黑一片、陰森可怕的環境中,周圍的一切突然被一道閃電照亮,但馬上又沒入了茫茫的夜色里,而她被自己看到的場景嚇得直打哆嗦。
「他那樣威脅我,只是因為他知道你一定會變卦,變成縮頭烏龜,查理。奇怪,他怎麼能把你看得那麼透徹。他就是這種人,非讓我直面殘酷的現實,徹底醒悟過來。」
查理低頭看著眼前的吸墨水紙,眉頭微皺,嘴唇緊繃,一聲也不吭。
「他知道你虛榮、怯懦、自私自利,於是想讓我親眼看看你的真面目。他知道一有個風吹草動,你溜得比誰都快。他知道我受到了欺騙,竟認為你愛上了我,因為他知道你不愛任何人,只愛你自己。他知道你會毫不猶豫地把我當犧牲品,以便保全你自己。」
「假如對我惡語相加能讓你獲得滿足,我覺得我也沒什麼可說的了。女人總是這麼不公平,一出事就把過錯推到男人身上,使男人有口難辯。」
她沒理會他的辯白,繼續說了下去。
「現在我把這一切都看清了,看清了你冷酷無情,看清了你自私自利,自私得難以用語言形容,看清了你膽小如鼠,看清了你是個大騙子、偽君子,看清了你是個卑鄙無恥的小人。最悲慘的是……」說到這裡,由於太傷心,她臉色突變,「最悲慘的是儘管如此,我仍然全身心地愛你。」
「凱蒂。」
她苦澀地笑了一聲,覺得他叫她的名字時,聲音雖然悅耳、動人,卻缺乏任何情意。
「你是個蠢材。」她說。
他一聽,把身子急忙又縮了回去,氣得臉紅脖子粗,簡直理解不透她的心思。而她看了看他,眼睛裡閃過一絲快意。
「你開始討厭我了,是嗎?好呀,那就討厭吧,反正現在這對我沒什麼了不起的。」
她開始一隻一隻地戴手套。
「你打算怎麼辦?」他問。
「哦,別害怕,不會傷害到你的。你完全可以高枕無憂。」
「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別用這種腔調說話,凱蒂。」他回話說,聲音低沉,裡面飽含憂慮,「你得明白咱倆在一條船上,命運息息相關。我很擔心,想知道你有什麼打算。你準備怎麼跟你丈夫說?」
「我準備告訴他,我願意跟他一道去湄潭府。」
「也許等你同意了,他反倒不強求了。」
他話一出口,就見她在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自己,叫他不明就裡。
「實際上你是不是害怕去那裡?」他問她。
「不害怕。」她說,「你的一席話鼓舞了我,使我有了勇氣。去霍亂疫區的確是一種獨特的人生經歷,萬一我死在那兒……唉,生死有命,死就死吧。」
「我是想盡我所能對你好些的。」
她看著他,眼淚再次湧上眼眶,心中千頭萬緒,衝動之下真想撲到他懷中,熱吻他的嘴唇。但她克制住了這種衝動。
「如果你想知道,」她說道,極力讓聲音保持平靜,「那我就告訴你,我是心裡帶著死亡的陰影和恐懼走的。我不知道沃爾特那黑暗、扭曲的心裡在打什麼主意,但我的確嚇得渾身發抖。我覺得也許死亡真是一種解脫吧。」
她覺得再待下去就控制不住自己了,於是快步朝門口走去,不等他從椅子上站起身便出了門。湯森德如釋重負,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覺得必須趕緊來一杯白蘭地加蘇打水舒緩一下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