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2024-09-28 18:48:22 作者: 毛姆

  她把一張便條送到了查理的辦公室,上面寫道:「求見,十萬火急。」一個中國小廝讓她等著,自己進去通報,隨後出來說湯森德先生會在五分鐘後見她。她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當被引進查理的辦公室時,他上前與她握手。等那小廝出去,房門關上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時,他便馬上換掉了那種和藹可親、彬彬有禮的做派。

  

  「我說,親愛的,你真不該在上班的時候來這兒。我手頭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再者也不能讓別人說閒話。」

  她睜著一雙漂亮的眼睛看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想要笑一笑,但嘴唇僵硬,笑不出來。

  「若不是萬不得已,我是不會來這兒的。」

  他笑了笑,挽起她的胳膊說:「好吧,既然來了,就坐一坐吧。」

  這間屋子空蕩蕩的,很窄,天花板很高,牆壁漆成兩種深淺不同的赤土色。屋裡沒有別的家具,只有一張大辦公桌和兩把椅子—一把是轉椅,是湯森德坐的,另一把是皮扶手椅,供來客坐。凱蒂羞怯地在扶手椅上落座,而他則在辦公桌前坐下。她見他戴著眼鏡—她以前從沒見他戴過,也不知道他近視。他注意到她在盯著他的眼鏡看,便摘了下來說:「我只在讀東西的時候戴一戴。」

  說話間,她不知怎麼竟哭了起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落了下來。她並非故意做戲,而是出於本能地想激起他的同情。他茫然地看著她問:「出什麼事啦?哦,我親愛的,不要哭。」

  她掏出手帕,試圖止住抽泣。他按了一下鈴,等那個小廝來到門口時便走過去說:「要是有人找我,就說我出去了。」

  「好的,先生。」

  小廝拉上了門。查理坐到了椅子的扶手上,伸出胳膊摟住凱蒂的肩膀說:「好了,我親愛的凱蒂,告訴我出了什麼事。」

  「沃爾特想要離婚。」她說。

  她感到他摟著她肩膀的胳膊鬆弛了,他的身體變得僵硬了。沉默了片刻後,湯森德從她的椅子扶手上站起身,坐回了他自己的椅子上。

  「到底是怎麼回事?」他說。

  她聽出他的聲音變得沙啞,便瞥了他一眼,發現他臉色陰沉,有點兒發紅。

  「我跟他進行了一場交談,然後就直接從家裡跑了過來。他說他掌握了所有的證據。」

  「你自己沒承認,對吧?你什麼都沒承認吧?」

  她一顆心直朝下沉,答道:「是的。」

  「你肯定嗎?」他緊緊盯著她問。

  「十分肯定。」她又撒謊說。

  他往椅背上一靠,目光空洞地望著對面牆上掛著的中國地圖。她焦急地看著他,有點兒六神無主,想不到他聽到這消息後竟會有如此做派。她原以為他會將她抱在懷裡,說一聲謝天謝地,因為現在他們終於可以永遠在一起了。不過話又說回來,男人的心思叫人難以猜透。想到這裡,她嚶嚶哭了起來,這回哭不是為了激起他的同情,而是一種感情的自然流露。

  「這下子惹出大禍了,」他最後說道,「但咱們不能失去理智。哭鼻子是解決不了問題的,這你該知道。」

  她注意到他聲音有些惱火,便擦乾了眼淚說:「這怪不得我,查理,我也是沒辦法啊。」

  「你當然是沒辦法,怪只怪咱們運氣不好。這事兒不能只怪你,我也有責任。當務之急是想辦法擺脫困境,因為你恐怕跟我一樣,也是不想離婚的。」

  她倒吸了一口冷氣,向他投去了疑問的目光,覺得他根本就沒設身處地為她想一想。

  「真不知他到底掌握了什麼證據,不知他怎麼能證明咱們在那個房間裡待過。總的來說,咱們還是挺謹慎的。我敢保證古董店的那個老頭兒不會指證咱們—就算他看見咱們進了店,也沒有理由懷疑咱們,而會覺得咱們是去那裡淘古董的。」

  他與其說是在跟她講話,倒不如說是在自言自語。

  「提出指控並不難,但要拿出證據證明就沒那麼容易了,無論哪個律師都會跟你這麼說的。咱們的策略是對所有的指控都一口否認。如果他提出要打官司,咱們就說樂意奉陪,要打就打。」

  「我可不能上法庭,查理。」

  「為什麼不能?恐怕你必須背水一戰。上帝知道,我並不想鬧得滿城風雨,但樹欲靜而風不止,此事是想壓都壓不住的。」

  「為什麼非得背水一戰呢?」

  「這還用得著問嗎?畢竟這不僅僅關係到你一個人,跟我也有扯不斷的聯繫。不過,實際上我覺得你不必為此而擔心。咱們總有辦法把你丈夫擺平的。唯一讓我發愁的是怎麼能找到錦囊妙計。」

  突然,他猶如醍醐灌頂一般有了主意。只見他把臉轉向她,面帶迷人的微笑,說話的腔調也變了(他剛才的語氣還生硬、務實,此刻卻換上了一副貼心的語氣)。

  「恐怕這件事叫你心煩得要命,可憐的小女人。這太糟糕了。」他伸出一隻手,將她的手握住說,「咱們陷入了困境,但一定能擺脫的。這已不是……」他突然打住話頭,停頓了一下才繼續說了下去(凱蒂懷疑他原本想說這已不是他第一次擺脫這樣的困境了),「最重要的是咱們必須保持頭腦冷靜,你知道我絕不會讓你失望的。」

  「我不怕,我才不在乎他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呢。」

  他仍然面帶微笑,但也許那笑容有些勉強。

  「如果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我就只好向總督匯報了。他會把我罵得狗血噴頭,但他這個人心眼好,見過世面,一定能想辦法將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畢竟,手下出了醜聞對他是沒有任何好處的。」

  「他能怎麼做?」凱蒂問。

  「他可以向沃爾特施壓,可以利用沃爾特的野心壓他,如若不成就用責任心壓。」

  凱蒂有些寒心,覺得自己好像沒能讓查理看到事情已經到了多麼嚴重的地步。他那輕飄飄的態度讓她感到不耐煩。她後悔來他的辦公室見他,因為這裡的環境讓她心存戒備。要是換個地方,投入他的懷抱,用胳膊摟住他的脖子,她就能輕易地把心裡的話說清了。

  「你不了解沃爾特。」她說。

  「但我知道每個人都有他的價碼。」

  她一心愛著查理,但他的回答讓她不安,她認為如此聰明的人不該說出這種愚蠢的話。

  「我覺得你還沒意識到沃爾特有多氣憤—你是沒見他的臉色以及他的眼神。」

  他一時沒有答話,而只是面帶輕蔑的微笑看著她。她了解他的心思,知道他在想:沃爾特只不過是個細菌學家,處在一種從屬地位,是不敢輕易冒犯香港上層官員的,免得惹禍上身。

  「欺騙自己一點兒用也不頂,查理。」她認真地說,「如果沃爾特打定主意提起訴訟,無論你還是別的任何人說什麼,都不會對他產生絲毫影響。」

  他的臉色再次變得凝重、陰沉了。

  「莫非他是想讓我也成為被告?」

  「一開始是的,最後我費了些口舌終於讓他同意協議離婚了。」

  「哦,好,那還不算太糟糕。」他又放鬆了下來,她看見他眼裡出現了如釋重負的神情,「我看這是條很好的擺脫困境的出路。畢竟,這是一個男人最起碼的風度,是唯一體面的做法。」

  「但他提了條件。」

  他看了看她,眼裡有一個問號,心裡似乎在掂量著什麼。

  「我當然不算很有錢,但只要能辦到,就一定會盡力的。」

  凱蒂一時無語,怎麼也想不到查理竟會說出這種話—這話使得她難以再說下文了。她原本指望他會用愛的臂膀摟住她,讓她把發燙的臉埋在他的胸口上,而她則會來個竹筒倒豆子,一口氣把話說完。

  「他說只要你妻子向他保證會跟你離婚,他就同意跟我離婚。」

  「還有別的嗎?」

  凱蒂感到難以啟齒,但最後還是開口說道:「還有……他有句話實在太難聽了,查理,聽起來太刺耳了……他說如果你保證在你們的離婚判決生效後一個星期內娶我,他就同意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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