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2024-09-28 18:46:11 作者: 毛姆

  話說在埋葬了可憐的布蘭琪之後,施特略夫跟我告別,接著就懷著一顆沉重的心進了公寓樓。儘管他害怕回畫室,預感到在那兒一定會感到痛苦,但還是不由自主地朝那兒走去,也許是受到了某種想自我摧殘的模糊願望驅使吧。他的兩隻腳似乎不情願到那兒去,然而他依舊掙扎著上了樓。到了畫室門外,他遲疑了很長時間,竭盡全力想鼓起勇氣走進去。他覺得一陣噁心,直想嘔吐。衝動之下,他真想跑下樓梯去把我追回來,求我陪著一起進去。他有一種感覺,仿佛畫室里有人似的。這時,他記起自己過去每次上了樓,總要在樓梯口站一兩分鐘,讓呼吸平靜一些再進屋子,可是由於迫不及待想見到布蘭琪,呼吸又會變得急促起來,想起來就覺得可笑。每次見到她,他都會喜不自禁。哪怕出門還不到一個小時,一想到將會見到她,他同樣會興奮不已,仿佛分別已久。此時,他簡直無法相信她已香消玉殞。她的死只會是一場夢,一場可怕的噩夢!他覺得只要轉動鑰匙打開門,就會看她微微彎著腰坐在桌前,姿態之美宛若夏爾丹的名畫《飯前禱告》上面的那個女子(他歷來覺得這幅畫精美絕倫)。於是,他急忙從口袋裡掏出鑰匙,把門打開,走了進去。

  屋裡不像沒人住的樣子。他妻子生性喜歡整潔,這一點叫他特別高興,因為受到家庭的薰陶,他自小就有愛整潔之心,見了愛整潔之人便有志同道合之感。每每看到她出於天性樣樣東西都放得井井有條,他心裡就有一種熱乎乎的感覺。此時,臥室看上去像是她離開沒多久的樣子:幾把刷子整整齊齊地擺在梳妝檯上,每一把放在一隻梳子旁邊;她在畫室里最後一夜睡過的床鋪不知有誰整理過,鋪得平平整整;她的睡衣放在一個小盒子裡,擺在枕頭上面。真不能相信,她永遠也不會回這間屋子裡來了。

  他感到口渴,便走進廚房找水喝,看見廚房裡也收拾得井然有序。她跟斯特里克蘭吵嘴的那天晚上吃飯用過的碗碟擺在碗架上,件件都洗得乾乾淨淨;刀叉收好,放在抽屜里;吃剩的一塊乾酪用東西蓋著,一個洋鐵盒裡放著一塊麵包。她每天都出去採購,只買當天最需要的東西,因此從來沒有什麼東西留到第二天。施特略夫從調查此案的警察口中得知,那天晚上斯特里克蘭一吃過晚飯就離開了這棟房子,而布蘭琪居然還像平時一般刷鍋洗碗,這令他不禁有點震驚。她的有條不紊讓他覺得她的自殺真有些從容不迫。她的自制力實在叫人覺得悚然。他突然感到一陣撕心裂肺的悲傷,兩膝發軟,差點沒摔倒。他回到臥室,撲倒在床上,大聲呼喚著她的名字:「布蘭琪!布蘭琪!」

  想到她所遭受的痛苦,他簡直無法忍受。倏然,他眼前仿佛出現了她的幻影:她正在廚房裡忙碌(那是一間比櫥櫃大不了多少的廚房),洗杯盤、叉子和湯匙,在磨餐刀的板上飛快地蹭小刀;然後把餐具一一收起來,用抹布擦擦水池,再將抹布掛起來晾乾(直到現在那塊已經磨破的灰色抹布還在那裡掛著);末了,她朝四周瞧瞧,看是不是所有的東西都擦乾淨、放整齊了。他仿佛看見她把捲起的袖子放下來,摘下了圍裙(圍裙掛在門後邊一個木栓上),然後拿起裝草酸的瓶子,走進了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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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再也無法忍受心裡的悲傷,從床上跳起來,衝出臥室,跑進了畫室。畫室里很黑,因為大玻璃窗上罩著窗簾。他一把將窗簾拉開,但飛快掃一眼這塊給了他幾多幸福的地方,他便一陣哽咽。這裡也一切如舊,沒有任何變化。斯特里克蘭對環境是漠不關心的,鳩占鵲巢,占了別人的畫室,是不會想到改變環境的。這裡裝飾得很有藝術味,表現出了施特略夫的情懷,完全就是他心目中一個藝術家應該具備的環境。牆上掛著幾塊古香古色的織錦,鋼琴上蓋著一片美麗但光澤已有些暗淡的絲織品;一個牆角擺著《米洛斯的維納斯》[76]的複製品,另一個牆角擺著麥迪琪的維納斯[77]複製品;這裡立著一個義大利式的小櫃櫥,櫃櫥頂上擺著一個代爾夫特[78]的陶器,那裡掛著一塊浮雕美術品。一個很漂亮的金框子裡鑲著委拉斯凱茲的名畫《天真的X》的描本,這是施特略夫在羅馬的時候臨摹的;另外,還有幾張他自己的畫作,嵌著精緻的鏡框,擺在那裡,極富裝飾效果。施特略夫對自己的品位歷來都很自豪,對畫室里的浪漫情調總是欣賞不夠。此時重睹舊物,他心如刀割,但他還是不由自主愛撫地把一張路易十五時代的桌子稍微挪動了一下—這張桌子是他最珍愛的物品之一。突然,他發現有一幅油畫面朝牆放著—那幅畫的尺寸比他通常畫的要大得多。他不明白為什麼會出現這麼一幅畫,於是走過去把它翻轉過來,想看一看上面畫的是什麼。原來是一幅裸女像。他的心開始劇烈地跳動起來,因為他立刻就猜到這是斯特里克蘭的作品。他氣呼呼地猛地把它又放回了牆角,覺得斯特里克蘭把他的畫留在這裡實在沒道理。由於用力過猛,畫倒了下來,面朝著地面。他認為不管是誰的畫,也不該叫它扔在塵土裡,於是就將它撿了起來。這時,他好奇心占了上風,想好好看一看畫得怎麼樣,便把畫拿過去放在了畫架上,接著退後兩步,準備仔細瞧瞧。

  他倒抽了一口氣。畫面是一個女人躺在長沙發上,一隻胳臂枕在頭下,另一隻放在身旁,一條腿屈起,另一條伸直—這是一種古典的姿勢。施特略夫頭暈目眩,因為那是布蘭琪!悲傷、嫉妒和憤怒諸般情緒一起湧上心頭,氣得他大叫起來,聲音嘶啞,罵都罵不出聲來,只是握緊拳頭,衝著此時他看不見的那個敵人胡亂揮舞。接著,他可著嗓門尖叫起來,一時失去了控制。這簡直太過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狂怒地四處亂找東西,要把這幅畫砸個粉碎,一分鐘也無法容忍它的存在。他找了找,卻沒能找到可以用來毀畫的東西,便又在繪畫用具里翻找,結果還是找不到,氣得他簡直要發瘋。最後,他終於看到了一樣可心的武器—一把大刮刀,於是得意地大叫一聲沖了過去。他操起刮刀,就像拿了一把匕首,徑直向那幅畫奔去。

  施特略夫給我講述這番情景時情緒激動,跟當時一樣亢奮,竟然把放在我倆中間桌子上的一把餐刀拿起來,拼命揮舞著。他抬起一隻胳臂,擺出仿佛要紮下來的樣子,可隨後突然一鬆手,讓刀子哐啷一聲掉在了地上。接下來他望著我,臉部抽搐了一下,露出了一絲微笑,卻沒有說話。

  「快說呀!」我催促道。

  「真不知道我當時是中了哪門子邪。我恨不得在那幅畫上戳個大窟窿,抬起胳臂正準備下手,卻突然間似乎看見了……」

  「看見了什麼?」

  「看見那幅畫是一件珍貴的藝術品,於是不忍下手,不敢下手。」

  施特略夫又停住了話頭,直勾勾地盯著我,張著嘴,一對又藍又圓的眼珠似乎都要從眼眶裡跳出來了。

  「那是一幅偉大、神奇的畫作,令我感到敬畏,覺得自己差點犯了一樁可怕的罪行。我朝前走了走,想看得更清楚一些,誰知腳踢在了刮刀上,驚得我一哆嗦。」

  我能真切地感受到施特略夫當時的那種激動情緒,自己也奇怪地深受感染,仿佛突然被帶進了一個有著全新價值觀的世界裡。我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好像一個到了異鄉的陌生人—在這裡,一個人對於自己所熟悉的事物會產生跟以前不一樣的感受。施特略夫儘量想把他見到的這幅畫描述給我聽,但他語無倫次,意思得靠我猜。看來,斯特里克蘭已經把那一直束縛著他的鎖鏈完全掙脫,但並非像俗話所說的「尋找到了自我」,而是尋找到了一個新的靈魂,一個有著意料不到的巨大力量的靈魂。這幅畫之所以能顯示出如此豐富、如此獨特的個性,並不僅僅是因為它的畫法大膽、簡約,不僅僅因為畫作本身有多麼新穎(儘管畫中人的肉體被畫得有著強烈的肉慾感,這會產生奇異的效應),也不僅僅因為它有著紮實感,讓你能非常清楚地感覺到那肉體的重量,還因為它有一種純精神的性質,在攪動著你的心,讓你耳目一新,把你的幻想引上叫你意想不到的途徑,引向朦朧虛無的境界,那裡只有永恆的星辰和你裸露的靈魂—永恆的星辰為靈魂照明,去探索全新、神秘的世界,去經歷恐懼。

  如果說我在這裡有些舞文弄墨,那是因為施特略夫敘述往事時就有點文縐縐的(眾所周知,一個人一旦情緒激動,就喜歡用誇張的文學語言表達感情)—施特略夫竭力要表達的是一種他從未經歷過的感情,不知怎樣才能用普通的語言加以表達。他就像一個神秘主義者試圖在表述一種無法形容的現象。但他的表述叫我明白了一個事實:人們動輒便高談闊論「美」,其實對這個詞並不理解;鑑於這個詞使用得太濫,它已經失去了原有的力量;無數微物都冠於「美」的稱號,於是「美」便失去了莊重的味道;人們不管是說到一件衣服、一隻狗,抑或一篇布道詞,都愛用「美」來形容,可是遇到真正的「美」卻會認不出來;他們用虛假的誇張裝潢自己毫無價值的觀點,結果導致自己的感受力變得遲鈍,正如一個假內行虛言他對某種事物有時會感受到其精神力量,他的鑑別力由於濫用,從而蕩然無存;施特略夫則不然,這個在生活中老是遭人恥笑的丑角,對「美」卻有著熱烈的愛和透徹的理解(他的愛誠懇、真摯,一如他的靈魂那般誠懇、真摯)—「美」對他而言,就像教徒心目中的上帝,他見之便心生敬畏。

  「你見到斯特里克蘭,對他說什麼來著?」

  「我邀請他跟我一起到荷蘭去。」

  我驚呆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傻傻地望著施特略夫。

  「我們倆都愛布蘭琪。我父母家盡有他住的地方。我覺得叫他跟窮苦、淳樸的人們生活在一起,對他的靈魂大有裨益—他也許能從這些人身上學到一些對他有用的東西。」

  「他說什麼?」

  「他笑了笑。我猜想他一定覺得我非常蠢。他說他另有打算,不便奉陪。」

  我真希望斯特里克蘭拒絕時能委婉一些,不要讓人下不了台。

  「他把他畫布蘭琪的那幅畫送給我了。」

  我不明白斯特里克蘭為什麼要那樣做,但沒有把心裡的疑問說出來。我們倆沉默了一會兒,誰都沒說話。

  「你那些東西怎麼處置了?」末了我問道。

  「我找了一個收舊貨的猶太人,他把東西都拿走了,給了我一大筆錢。我的畫是要帶回家鄉的,因為除了它們以及一箱子衣服和幾本書,我在這個世界上就一無所有了。」

  「我很高興你回老家去。」我說。

  我覺得他回家鄉就有望將過去完全拋在腦後,希望他現在似乎無法忍受的悲痛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淡—淡忘就是一種慈悲,有助於他重振信心,再度挑起生活的擔子。他還很年輕,幾年後回首這段悲慘的人生遭遇,難免會有幾分憂傷,而憂傷中也會摻有些許愉悅。或遲或早,他都會在荷蘭締結良緣,娶一個淳樸的女子,我堅信一定會過得幸福美滿。想到他這輩子還會畫出海量的拙劣畫作,我便啞然失笑。

  次日,我送他登上了前往阿姆斯特丹的旅程。

  [76]  《米洛斯的維納斯》創作於公元前2世紀末,1820年發現於愛琴海的米洛島,後為羅浮宮所收藏。這尊維納斯女神像失去了雙臂,但保留了完整的頭部和面容,使我們能一睹女神秀美的風采。

  [77]  該雕像是古羅馬對古希臘維納斯女神雕像的仿製品,因長期收藏在羅馬麥迪琪宮而得名。

  [78]  荷蘭的一座歷史悠久的小鎮,與荷蘭皇室有著密不可分的淵源,同時又擁有高等學府和研究所,故也被稱為知識之城。代爾夫特以藍陶聞名天下,此陶器堪稱荷蘭國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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