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2024-09-28 18:46:08
作者: 毛姆
我又有將近一個星期沒有見到他了。一天傍晚剛過七點,他來找我,約我出去吃晚飯。他身戴重孝,圓頂硬禮帽上繫著一條很寬的黑帶子,甚至連手帕也鑲著黑邊。這身裝束讓人覺得他突遭橫禍,失去了他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親人,即便七大姑八大姨也未能倖免。他大腹便便,胖胖的臉蛋紅彤彤的,這跟他身上的孝服很不協調。老天也真是殘忍,竟讓他這種無限悲愴中帶上了某種滑稽可笑的成分。
他告訴我他已打定主意要離開這裡了,但不是去我所建議的義大利,而是去荷蘭。
「我明天就動身。這也許是咱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我說了一句應景的話,他聽了微微一笑。
「我已經有五年沒回家鄉了,覺得把那兒全忘了。離開父母已千山萬水,一想到不能衣錦還鄉,我感到都不好意思回去了。但現在,我覺得那兒是我唯一的避難之地了。」
他現在遍體鱗傷,於是便渴望回到慈母的身邊,享受慈母的照拂和愛。多年來,他忍受著揶揄和嘲笑,而現在這些似乎已經把他壓倒—以前他還可以樂觀地加以承受,但布蘭琪的背叛成了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他不能再跟著那些嘲笑他的人一起放聲大笑了,完全成了一個抬不起頭的遭鄙夷的人。他對我講起了他在那幢整潔的磚房裡度過的童年,說他母親喜歡把家裡收拾得井然有序,廚房老是明亮照人,乾淨得出奇,所有的東西總是放得規規整整,各處都擦拭得一塵不染,實際上簡直都有點潔癖了。我仿佛看到了一個乾淨利落的小個子老太太,臉蛋紅得像蘋果,常年從早到晚地操持家務,把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條、乾乾淨淨。他父親是個瘦削的老人,由於終生勞作不息,手上的骨關節都變形了,不愛說話,性格耿直,經常在傍晚出聲地念念報紙什麼的,而他的妻女(女兒現已嫁給一艘漁船的船老大)則不願浪費時間,埋頭做針線活。那座小鎮一成不變,被日新月異的文明社會拋在了後面,年復一年地度著歲月,直到壽終正寢—那時,死神會像一個久別的老友一樣跑來,讓鎮上的那些辛苦一生的人們永久地安息。
「我父親希望我像他一樣做個木匠。我們家五代人子承父業,都是幹這一行的。也許這就是人生的智慧—踩著父輩的腳印前行,不要左顧右盼,這山望著那山高。小時候我曾跟人說一定要娶隔壁做馬具的那戶人家的女兒—一個藍眼睛、梳著亞麻色辮子的小女孩。要是娶了她,她會把家裡收拾得井井有條,會給我生個兒子繼承我的手藝。」
施特略夫輕輕嘆了口氣,沉默了一會兒。他的思緒久久逗留在過去很可能會出現的景象上,對於他業已放棄的安全穩定的生活充滿了眷戀。
「世情嚴苛而殘酷。人生如夢,死後不知魂魄飄往何方。生於天地之間,做人必須知足,安分守己自有安分守己之美。不求出人頭地,但求不招惹是非。對於那些淳樸、敦厚的人,我們應懷有崇敬之心—他們的無知比我們的有知更為可貴。願只願安安靜靜地生活,滿足於自己的小天地,像他們一樣謙恭、溫和—這就是人生的智慧。」
聽上去,我覺得他的這一席話像是一顆破碎的心的自我表白。我對他的自暴自棄很是不屑,但沒有把心裡的話說出口。
「那你是為什麼想到當畫家的?」我問。
他聳了聳肩膀。
「在繪畫方面,我碰巧有點小才氣,在學校里曾得過獎。我那可憐的母親很為我的才氣感到自豪,買了一盒水彩送給我。她還把我的畫拿給牧師、醫生和法官去看。後來,這些人把我送到阿姆斯特丹,讓我申請大學的獎學金。結果我一舉獲得了成功。可憐的母親為此簡直自豪得不行,儘管跟我分別叫她心碎,但她強裝笑臉,不讓我看出她心裡的憂傷。她所高興的是,她的兒子即將成為一名藝術家。他們省吃儉用,為的是能給我提供足夠的生活費。當我的第一幅畫參展時,我的父母和妹妹特意趕到阿姆斯特丹去觀看,母親看到我的畫,高興得直落淚。」說到這裡,他的眼裡也有了淚花,「現在,我們家的那幢老房子裡每一面牆上都掛著我的一幅畫,都鑲在漂亮的金框裡。」
他臉上放著光,露出了幸福和驕傲的神情。而我腦海里卻浮現出了他的那些毫無生氣的畫,上面有穿得花里胡哨的農民、柏樹和橄欖樹什麼的。這樣的畫鑲上炫目的金框,掛在農舍的牆上,看起來該會多麼怪呀!
「我那可憐的母親認為她把我培養成一個藝術家是幹了一件了不起的事。不過,假如當年家父的意願占了上風,讓我做一個踏踏實實的木匠,說不定這樣的結局對我更好。」
「現在既然你已經了解了藝術會給人們帶來什麼,你願意改變你的生活嗎?你願意放棄藝術給予你的歡樂嗎?」
「藝術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東西。」他沉吟了片刻說。
他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我一會兒,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後才說道:「知道嗎,我去見斯特里克蘭了?」
「什麼?」
我吃了一驚,因為我原以為他對斯特里克蘭恨之入骨,再也不願意見到他了。施特略夫淡淡地笑了笑。
「你是知道我這人是沒有自尊心的。」
「這話是什麼意思?」
接著,他給我講了一段他離奇的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