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2024-09-28 18:45:48 作者: 毛姆

  次日,我百般挽留,但施特略夫還是走了。我提出要替他回家去取行李,然而他卻堅持要自己去。我想他可能希望那兩人還沒有把他的東西收拾到一起,這樣他就有機會再見自己的妻子一面,說不定還能勸說她回到自己的身邊。可是,他去了才發現他的東西已被放在了門房等著他取走,看門人告訴他說布蘭琪出門去了。我覺得他見了布蘭琪,肯定會按捺不住自己,要向她倒倒苦水,因為我發現他每每見到一個熟人便跟人家講自己的不幸,希望能贏得同情,誰知只會惹人恥笑。

  他的行為簡直丟人極了。他知道他的妻子什麼時候出門買東西,有一天實在忍不住想見她,便在街上攔住了她。妻子不願理他,但他卻纏著要和她說話,說他對不起她,願為自己做錯的事情道歉,說他愛她愛得是多麼真誠,央求她回到他身邊。對方卻一句話也不回答,臉扭向一邊,飛快地只顧走她的路。我想像得出施特略夫怎樣邁動著一雙小短腿,使勁在後面追趕的樣子。他一邊跑一邊喘氣,告訴妻子他是多麼悲傷,懇求她可憐可憐他;他發誓說只要她原諒他,叫他做什麼都可以;他提出要帶她出去旅行散心,聲稱要不了多久斯特里克蘭就會對她厭倦的。後來他還把這丟人的一幕跟我描述了一番,我一時都快氣炸了肚子,認為他既沒腦子也沒尊嚴—凡是他妻子鄙視他什麼,他就做什麼,一無遺漏。女人對一個愛她,但她卻不愛對方的男人是最無情的,別說有什麼柔腸,就是容忍都無法容忍,有的只是憤怒,會氣得發瘋。當時,布蘭琪·施特略夫突然停下了腳步,用盡全身力氣給了她丈夫一記耳光。趁他張皇失措的時候,她急忙走開,三步並作兩步跑上樓回畫室去了,自始至終一句話也沒說。

  他在跟我講到這一記耳光時,還用手摸著臉,仿佛余痛未消,眼睛裡的痛苦神情更是令人心碎,而他的困惑表情卻又顯得滑稽可笑。他看上去就像是個挨了打的小孩子,叫我覺得他可憐,同時又忍不住想笑。

  

  這以後,他就在妻子到商店買東西的必經之路上往返徘徊,一見她走過來,就躲到馬路對面的牆角里。他不敢再尋她說話,只是用一對圓眼睛盯著她,以眼睛訴說心中的哀思。我猜想他可能認為他的那副可憐相會打動她。而她卻好像看也沒看見他,甚至連出門買東西的時間以及所走的路線也沒有改變過。我估計她的冷漠中含有殘忍的成分,說不定她以折磨自己的丈夫為樂。真不明白她為何如此恨他。

  我勸施特略夫理智一些,說他這樣沒骨氣叫人看了生氣。

  「你這樣求爺爺告奶奶一點兒用不頂。」我說,「依我看,你倒不如用棍子敲她的腦袋。那樣她就不會如此看不起你了。」

  我建議叫他回老家去住些時候。他常常同我提起他的家鄉,說那是荷蘭北部某個地方的一個僻靜的城鎮,他的父母現在仍住在那裡。他們是窮人,他父親是木匠,一家人住在一幢古老的紅磚小房子裡,屋內乾淨、整齊,旁邊有一條緩緩流淌的運河。那裡的街道寬寬的,空空蕩蕩,兩百年來日趨沒落,但街上的房屋仍顯得很氣派,風姿不減當年。想當年,那兒住的是一些富商,他們的貨物遠銷東印度群島,而他們自己在這些房子裡安靜地過著優裕的生活。如今,這些房屋儘管有點破敗,卻依舊留有昔日那光彩奪目的餘暉。沿著運河河畔漫步,你可以看見一片片開闊的綠色原野,那兒處處可見風車磨坊,可見黑白相間的奶牛在悠閒地吃草。我想在這樣一個充滿童年回憶的環境裡,德克·施特略夫一定能忘掉自己不幸的遭遇,可他硬是不肯回家鄉去。

  「我得守在這裡,她需要我的時候,可以隨叫隨到。」他把以前說過的話又重複了一遍,「假如出了什麼事,我卻不在跟前,那就太可怕了。」

  「你覺得會出什麼事呢?」我問道。

  「我不知道。但是我害怕出事。」

  我聳了聳肩膀。

  德克·施特略夫雖內心痛苦,但外表依然很可笑。他要是變憔悴了、變瘦了,那倒還會引起人們的同情,可他既不憔悴也不瘦,依舊那麼胖,臉蛋依舊圓滾滾、紅彤彤,就像是熟透了的蘋果。他以前把自己收拾得齊齊整整,現在依然身穿乾淨整齊的黑外套,頭戴黑色圓頂硬呢帽(那帽子略顯小,扣在頭上,瀟灑而飄逸)。他的肚子正在一點點隆起,內心的憂傷並沒有對其產生任何影響—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像一個生意興隆的商販了。有時候,一個人的外貌同他的靈魂極不相稱,實在令人感到遺憾。德克·施特略夫有著羅密歐[71]的多情,卻偏偏生了一副托比·培爾契爵士[72]的形體。他心腸好,慷慨仗義,卻總是做愚蠢的事;他對「美」有著非凡的鑑賞力,卻只能創作出平庸的畫作;他感情非常細膩,但舉止卻很粗俗;他在處理別人的事務時很有一套,但處理自己的事卻破綻百出。大自然在創造這個人的時候,使他具有了許許多多相互矛盾的特徵,然後讓他面對一個錯綜複雜、冷酷無情的世界,難免叫人覺得這簡直是一個殘忍的玩笑。

  [71]  莎士比亞戲劇《羅密歐和朱麗葉》中的男主人公。

  [72]  莎士比亞戲劇《第十二夜》中的人物。此人是一個大草包,整天吃喝玩樂,喜歡胡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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