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2024-09-28 18:45:31
作者: 毛姆
過了一會兒,我們便告辭了。德克回家吃飯,我說要去找醫生,請他來為斯特里克蘭看病。我們離開那間沉悶、污濁的閣樓,走上街頭,感到神清氣爽。而這時那個荷蘭人卻突然求我馬上隨他去他的畫室。他像是有什麼心事,只是路上不肯對我講,非得要我陪他到了畫室再說。我想了想,覺得即便把醫生請來,也只不過像我們剛才那樣量量體溫什麼的,暫時也別無良策,於是就同意了他的請求。到了他家,我們發現布蘭琪·施特略夫正在擺桌子準備吃飯。德克走到她跟前,握住了她的兩隻手說:「親愛的,我想求你做一件事。」
她望著他,神情沉穩、歡快—這種神情正是她的一個迷人之處。施特略夫紅紅的臉上冒著汗,閃著亮光,表情激動,顯得很滑稽,而圓圓的眼睛有點不安,閃爍著熱切的光芒。
「斯特里克蘭病得很厲害,可能快要死了。他一個人住在一間骯髒的閣樓里,沒有人照料他。我想得到你的允許,讓我把他接到這裡來。」
她噌地一下就把手抽了回去(我從未見她有過如此之快的動作),頓時漲紅了臉。
「不行,不行。」
「哎呀,親愛的,請別拒絕我的請求。把他丟在那兒不管,我於心不忍,老惦記著他,恐怕連覺也睡不安穩。」
「你去那裡照顧他我不反對。」
她的聲音冷漠、無情。
「但是,他會死的。」
「那就讓他死吧。」
施特略夫倒吸了一口氣,抹了一把臉上的汗,轉過身來向我求援,但我不知該說什麼好。
「他是個偉大的畫家。」
「那同我有什麼關係?我憎惡他。」
「啊,我的親愛的,我的寶貝,這不是你心裡的話。我求求你,讓我把他接到這兒吧。咱們可以叫他過得舒服一些,也許能救他一命。他不會給你帶來麻煩的,凡事都由我做就是了。可以在畫室里給他架一張床嘛。咱們不能讓他像一條野狗似的死掉,那太不人道了。」
「為什麼他不能去醫院呢?」
「醫院怎麼能行!他需要關心他的人悉心照料,必須無微不至伺候他才行。」
她情緒非常激動,雖然在繼續擺餐桌,但手抖得厲害,我看在眼裡,覺得有點詫異。
「我對你簡直失去耐心了。你認為如果你生了病,他肯動一根手指頭來幫助你嗎?」
「可那又有什麼關係?我有你照顧就行了,不需要他來幫忙。再說,我不能跟他同日而語,因為我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嘛。」
「你簡直還不如一條雜種小狗有血性呢,總是躺在地上讓別人踩你。」
施特略夫笑了笑,覺得自己很清楚妻子為什麼說這種話。
「啊,可憐的寶貝,那天他來這兒看我的畫的事情你還耿耿於懷呀。如果他認為我的畫不好,那又有什麼關係呢?怪都怪我太傻,不該把畫拿給他看。我敢說我的畫確實不好。」
他懊喪地環顧了一下畫室。畫架上立著一幅未完成的油畫,畫面上有個義大利農民笑容滿面地拿著一串葡萄,把那葡萄舉在一個黑眼睛小女孩的頭頂上方。
「即使他不喜歡你的畫,也應該有一點禮貌才對,沒必要侮辱你。他那樣子像是鄙視你,可你卻舔他的手。哼,就沖這一點我憎惡他。」
「親愛的,他是個有天賦的人。別以為我缺乏自知之明,覺得自己也有這份天賦,我只是希望自己有罷了。不過,我卻善於識別天賦,對之頂禮膜拜,因為那是這個世界上最神奇的寶物。有天賦者必為天賦所累—對這些人,咱們必須以寬容之心對待,必須具有十二分的耐心。」
我站在一旁觀看這幕家庭情節劇,覺得有點尷尬,不明白施特略夫為什麼非要我同他一起來不可。看得出,他的妻子眼淚都快要流出來了。
「不過,我求你允許我把他接來,不僅僅因為他是個天才,也因為他是一個人,一個貧病交加的人。」
「我決不允許把他接進咱家……決不允許!」
施特略夫轉向我說:「你勸勸她吧,這是一件生死攸關的事。無論如何也不能把他扔在那個破爛地方不管。」
「事情非常清楚,讓他到這裡來調養要好得多,」我說,「但是當然了,這對你們是很不方便的。我只是覺得總得有個人不分日夜地照料他才行。」
「親愛的,你恐怕不是那種見死不救的人。」
「如果他到這裡來,那我就走!」施特略夫夫人言語激烈地說。
「我簡直認不出你來了。你可是個心眼好,一向都很善良的人呀。」
「哎呀,看在老天爺的面上,別逼我了。你快要把我逼瘋了。」
她的眼淚終於流了出來。只見她癱在椅子上,兩手捂著臉,肩膀抽搐著。德克一轉眼便跪倒在她身邊,伸開雙臂摟住她、吻她,寶貝、心肝地叫著,淚水唰唰地順著臉頰直淌。少頃,她從他懷裡掙脫出來,揩乾了眼淚。
「別碰我!」她說道,語氣不是那麼刺人了。接著,她強笑著對我說:「真不知你會怎麼看我呢。」
施特略夫望著她,一臉迷茫的表情,不知該怎樣才好。他緊皺著眉頭,噘著通紅的嘴巴,那副怪樣子使我聯想到了一隻慌亂的豚鼠。
「那麼,你是不允許了,親愛的?」最後他說道。
她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一副精疲力竭的樣子。
「畫室是你的,這兒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如果你要接他來,我怎麼攔得住呢?」
施特略夫的圓臉上立刻露出了笑容。
「這麼說你同意啦?我就知道你會同意的。啊,我的寶貝!」
她突然振作起了精神,用疲憊的眼睛望著他,雙手握緊捂在心口上,仿佛心臟跳得叫她受不了似的。
「聽我說,德克,自從咱們認識以來我還從未求你做過任何事。」
「你也知道,你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會為你去摘的。」
「我求你別讓斯特里克蘭到這裡來。別的人你叫誰來都成,不管是小偷、酒鬼,還是街頭的流浪漢,我保證都會心甘情願、竭盡全力服侍他們。但是我懇求你,千萬別把斯特里克蘭接到這裡來。」
「可這是為什麼?」
「我怕他。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反正他身上有種東西叫人感到恐懼。他會給咱們帶來災難的—這我知道,能感覺得到。你把他接來,只會導致悲慘的結局。」
「這話太沒有道理。」
「真的,真的,我很清楚我這話是對的。大禍一定會從天而降。」
「難道就因為咱們積德行善嗎?」
此時她呼吸急促,臉上有一種無法解釋的恐懼。我不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只覺得她好像正被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怖所左右,完全喪失了自制力。平時她是很沉穩的,此刻卻驚恐萬狀,讓人不由感到愕然。施特略夫看著她,看了好一會兒,神情困惑、驚愕。
「你是我的妻子,對我說來,你比任何人都重要。如果你不真心真意同意,誰也別想進這個家門。」
她閉了一會兒眼睛,我覺得她快要暈過去了。我對她有些不耐煩,沒想到她竟然是這樣一個神經質的人。這時,我又聽到了施特略夫的說話聲—那聲音有點奇異,打破了屋裡的沉寂。
「你自己不也一度陷於非常悲慘的境地,遇到過別人伸手相助嗎?你該知道在危難中有人拉你一把是多麼重要。你有機會幫助別人,難道你就不願意伸出援手嗎?」
他這話平淡無奇,我覺得有點勸人向善的味道,於是差點沒笑出聲來。但叫我感到驚訝的是,這話卻對布蘭琪·施特略夫產生了震撼效應。她先是一愣,接著便久久打量著她的丈夫,而後者眼睛盯著地面,不知為什麼一臉的窘相。她的面色紅一陣白一陣—那白色是一種慘白,讓你覺得她全身都沒有了血色,兩隻手也慘白慘白。隨即,一陣戰慄傳遍了她整個身軀。畫室寂靜無聲,好像那寂靜已經變成了實體,只要伸出手就能摸得到。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大感困惑。
「那就把斯特里克蘭接來吧,德克。我會盡一切努力服侍他的。」
「真是我的好寶貝。」他笑了。
他想擁抱她,然而她卻躲開了。
「不要當著別人的面這麼多情,德克,」她說,「這叫我覺得自己是個傻瓜。」
她的神情恢復了自然,讓人看不出就在剛才她還情緒激動、難以自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