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2024-09-28 18:45:33 作者: 毛姆

  第二天,我們就去接斯特里克蘭。要讓他挪挪窩,必須有堅強的決心和非常大的耐心才行,所幸他病得實在太重,對於施特略夫的軟磨硬泡和我的矢志不移無法進行有效的抵抗。在他的軟弱無力的咒罵聲中,我們給他穿好衣服,架著他走下樓梯,把他扶上一輛馬車,終於去了施特略夫的畫室。到了那裡,他已經沒有了一絲力氣,一聲不響地由著我們把他放在了床上。他這一病就病了六個星期,曾經一度病情惡化,好像連幾個小時也活不過去了。我堅信,他之所以能活下來,完全要歸功於這位荷蘭人鍥而不捨的努力。我從未見過比他更難伺候的病人。這倒不是說他挑剔、抱怨;恰恰相反,他從不抱怨,也從不提任何要求,而是緘默無語、一聲不吭。不過,他似乎討厭得到別人的照料,你要是問他感覺如何或者需要什麼,他不是輕蔑地嘲笑你,就是罵你幾句。我發現他實在招人厭惡,他一脫離生命危險我就把這話告訴了他。

  

  「去你的吧。」他回敬了我這麼一句。

  德克·施特略夫把自己的工作全撂下,一心一意服侍斯特里克蘭,體貼他,關心他。他手腳麻利,把病人伺候得舒舒服服。對於醫生開的藥,他總是連哄帶騙地勸病人按時服用,這令我刮目相看,因為我沒想到他還有這種本事。對於斯特里克蘭,他可謂不厭其煩。儘管他的收入僅夠他們兩口子花,手無餘錢,他卻大手大腳,購買反季節、價錢昂貴的蔬菜,千方百計想吊起斯特里克蘭那時好時壞的胃口。他苦口婆心地勸說斯特里克蘭多吃營養食物,其耐心和手腕令我永遠難以忘懷。不論斯特里克蘭對他多麼沒禮貌,他從不生氣—如果斯特里克蘭對他沒好臉,他就假裝沒看見;倘若斯特里克蘭對他進行人身攻擊,他只是付之一笑。隨著健康狀況轉好,斯特里克蘭情緒也好了些,時常取笑他拿他開心,而他還有意識做出滑稽的舉動,甘願當斯特里克蘭的笑柄。他會高興地給我遞眼色,叫我看看斯特里克蘭的病情已大為好轉。施特略夫實在是個大好人!

  不過,最叫我感到驚訝的還是布蘭琪。她以實際行動證明:她護理病人不僅能幹,而且很投入。從她的表現你怎麼也想不到她曾那麼激烈地反對丈夫的建議,堅決不同意把斯特里克蘭接到家裡來。此時,她盡心盡力履行著自己的一份責任,精心照料病人。為病人整理床鋪換床單,她輕手輕腳,儘量不干擾病人休息。除此之外,她還給病人洗浴。我稱讚她能幹時,她則像平時那樣莞爾一笑,告訴我她在醫院裡幹過。她的一舉一動都叫人看不出她曾經對斯特里克蘭討厭到了極點。她同他說話不多,但對方需要什麼她很快就能猜到。有兩個星期他整夜都需要有人看護,她就和她丈夫輪班守夜。我真想知道,她坐在病床旁邊度過漫漫長夜時心裡在想些什麼。斯特里克蘭躺在床上,樣子古怪嚇人,身軀比平常更加消瘦,一臉亂蓬蓬的紅鬍子,眼睛望著空中,目光里激情燃燒。這一場病讓他的眼睛顯得非常大,炯炯發光,但那是一種很不自然的光。

  「夜裡他跟你說過話嗎?」有一次我問她。

  「從未說過。」

  「你還像以前那樣不喜歡他嗎?」

  「比以前更不喜歡了。」

  她用一雙安詳、灰色的眼睛望著我,神色非常恬靜,這讓我很難相信自己曾經親眼見她發過脾氣,竟能動那樣大的肝火。

  「你替他做了這麼多事,他謝過你嗎?」

  「沒有。」她笑了笑說。

  「簡直不通人情。」

  「的確挺叫人討厭的。」

  施特略夫對她自然非常滿意。他把護理病人的擔子交給她,而她接過擔子,全心全意地履行自己的職責,這令他簡直無法表達內心的感激。不過,他也有些困惑,對布蘭琪和斯特里克蘭彼此之間的關係感到不解。

  「知道嗎,我見他們倆在一起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誰也不說一句話。」他對我說。

  斯特里克蘭身體好多了,眼看再過一兩天就可以起床了。一次,我陪他們在畫室里閒坐。我和德克談天說地,施特略夫夫人在做針線活—我覺得她在補襯衫,好像是斯特里克蘭的襯衫。斯特里克蘭仰面躺著,一句話也不說。有一次,我看到他的目光停在了布蘭琪·施特略夫身上,帶著一種奇怪的嘲弄神情。布蘭琪感到他正在看自己,便抬起了眼睛,他們倆彼此凝視了一會兒。我不知道她臉上為什麼會有那樣的表情。她的目光里有一種奇怪的困惑的神情,也許還有點慌亂(可這是為什麼?)。須臾,斯特里克蘭將目光移開,悠閒地望著天花板,而她仍痴痴看著他,神情更加令人費解了。

  幾天後,斯特里克蘭開始下床走動。他簡直瘦成了皮包骨頭,衣服穿在身上晃晃蕩盪,就像是稻草人身上披的褂子。他鬍子拉碴,頭髮很長,五官原來就比別人大一號,害過這場病,就顯得更大了。他的樣子非常古怪,也正因為古怪,反而不顯得那麼丑了。他固然看上去並不雅觀,但裡面卻包含著一種深層次的東西—我真不知該如何確切地形容他給我的印象。雖然他的肉體幾乎像是透明的,屏蔽不住他的精神世界,但吸引人目光的並非這一點,而是他臉上的那種駭人的肉慾感。不過,聽上去也許荒謬,他的那種肉慾感似乎奇異地染上了精神世界的色彩。他身上散發著一種原始性,一種神秘的大自然的力量—希臘人曾用半人半獸的形象,用森林神和農牧神的形象表現這種力量。他使我想到了馬斯亞斯,此人竟敢跟阿波羅神比賽音樂,結果被活剝了皮[65]。斯特里克蘭的內心既有異常和諧的音符,又有迷茫的畫面。我預見到他一定會經受痛苦的磨難,以絕望告終。我心裡又產生了一種他被魔鬼附體的感覺,但你卻不能說那就是邪惡的魔鬼,因為它代表的是一種人間尚未有善惡之分時的原始力量。他身體仍然很弱,不能作畫,只好閒坐在畫室里,一聲不吭,鬼知道心裡在想什麼,有時也看看書。他愛看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書。有時候,我發現他在閱讀馬拉美[66]的詩。他讀詩的樣子就像小孩子,嘴唇一動一動地拼讀。真不知那精巧的韻律和晦澀的詩句給了他什麼樣奇異的精神享受。我還發現他沉迷於加博里歐[67]的偵探小說。我暗自思忖:他對書的選擇恰好從側面反映出了他那怪誕、不可調和的天性。令人注意的是:儘管他身體很弱,卻仍不關心自身舒服與否。施特略夫想讓他舒服些,特意在畫室里放了兩把加了厚厚襯墊的扶手椅和一張大沙發,但斯特里克蘭從不到跟前去。斯特里克蘭這可不是裝樣子,假裝喜歡清苦—有一天我到畫室里去,那裡只有他一個人,而他坐的是一個三腳凳。所以,他是真心不喜歡扶手椅和大沙發。讓他選擇座椅,他會選擇不帶扶手的硬背椅。見他如此固執,常常叫我感到氣惱,因為我從未見過有誰像他這般漠不關心自己的生活環境。

  [65]  智慧女神雅典娜曾因吹笛子形象很醜被眾神嘲笑,因而她扔掉笛子,並且詛咒撿到笛子的人。馬斯亞斯成了這一咒語的無辜受害者。他拾到了笛子,剛放到唇邊,笛子便自動奏起了美妙的音樂,許多人都被他悠揚的笛聲打動了,並且說阿波羅的豎琴都難以奏出如此美妙的音樂。阿波羅火冒三丈,於是邀馬斯亞斯比賽。阿波羅勝出,並懲罰馬斯亞斯,活剝了他的皮。

  [66]  法國象徵主義詩人和散文家,代表作有《牧神的午後》等。

  [67]  法國作家、小說家、記者和推理小說先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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