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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8 18:35:07
作者: 毛姆
我到了土倫警察局,立即被領進了警察總長的辦公室。警察總長是個粗漢,坐在辦公桌旁,一張臉黑不溜秋,面色陰沉,看上去像個科西嘉人。也許是出於職業習慣吧,他狠狠地掃了我一眼,目光疑神疑鬼的。可是看見我的紐扣孔里掛著榮譽軍團勳章(那是我以防萬一臨時掛上去的),他便滿臉堆起笑容,急忙請我坐下,說了一簍子道歉的話,聲稱驚動我這樣一個有身份的人,實在出於不得已。我對他也以禮相待,說能為他效犬馬之勞,我不勝榮幸。接下來,我們言歸正傳。他又恢復了先前的那種嚴厲、粗暴的神情,眼睛看著桌子上的材料對我說:
「真是傷風敗俗。這個叫麥克唐納的女人好像名聲很壞,是個酒鬼、癮君子、野雞。她不但和上岸的水手睡覺,還同城裡的地痞流氓上床。以你這樣的年齡,以你這樣的身份,怎麼跟這種人攪和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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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來想告訴他這不關他的事,可是,根據我鑽研幾百本偵探小說的經驗,覺得對待警察還是客氣點好。
「我和她並不太熟。初次在芝加哥見她時,她還是個孩子。後來,她嫁了個有頭有臉的人。大概在一年前吧,通過她和我共同認識的幾位朋友,我才又一次見到了她。」
我一邊說話一邊納悶,不知道這位警察總長到底是怎麼把我和索菲聯繫在了一起。此時,只見他把一本書推到了我面前說:
「這是在她的房間找到的。你看看上面的題詞,恐怕就不能說你和她不太熟了。」
此書就是我的那本法譯版的小說,索菲在書店看到過,想請我簽名題詞。我簽了名,並在下面題了詞:「親愛的,讓我們看看這玫瑰花……」題詞是當時隨便想出來的,語氣的確有點兒太親熱了些。
「假如你懷疑我是她的情人,那你就大錯特錯了。」
「是不是情人不關我的事。」他回答,眼睛裡閃閃發著亮光,「我無意冒犯你,但此處必須補充一句:根據我所了解到的她的性生活取向,你不是她的意中人。可是,有一點得弄清楚,你絕不會把一個自己不太熟悉的人稱為『親愛的』。」
「這是龍沙的一首名作中的頭一行詩,總長大人。像你這樣有文化修養的人對龍沙的詩肯定是很了解的。我當時引用這句詩,是覺得她知道這首詩,會聯想到下面的詩行,從而感到愧疚,至少能意識到自己的生活有失檢點。」
「當然,龍沙的詩我上學的時候是讀過的,可現在亂事如麻,你剛才提到的詩句早已忘掉了。」
接下來,我把那首詩的第一段背誦了出來。我斷定他以前對龍沙的名字連聽也沒聽過,所以不怕他知道後邊的詩句並不包含勸人改邪歸正的內容。
「她顯然是讀過一些書的。我們在她的房間裡找到了許多本偵探小說和兩三本詩集。一本是波德萊爾 的,還有一本是蘭波 的。另有一本英文詩集,是一個叫艾略特 的人寫的。他的名氣大不大?」
「名氣非常大。」
「我沒時間讀詩。再說,我也看不懂英語。可惜呀,如果他是個好詩人,何不用法語寫詩,這樣可以讓法國有文化的人拜讀一下嘛。」
一想到這位警察總長閱讀《荒原》的情景,我的心裡一下子樂了。突然,他把一張照片推到了我面前。
「對這個人你了解嗎?」
我立刻認出是拉里,穿著游泳褲,是最近才拍的一張照片。拍攝的時間大概就是去年夏天—當時他和伊莎貝爾及格雷在迪納爾避暑。我一急,想說不認識,因為我不願讓拉里也陷於這件麻煩事之中,可是細細尋思,覺得既然警方知道了他的身份,我再推說不認識,只會叫人以為裡面有不可告人之處。
「他是個美國公民,叫勞倫斯?達雷爾。」
「在那個女人的物品中,這是唯一的一張照片。他們之間是什麼關係。」
「他們都是芝加哥附近一個村子裡的人,從小就認識。」
「不過,這張照片可是在前不久拍的,我想大概是在法國北部或者西部的一個海濱療養地拍的吧。要確定位置不會是難事。他是幹什麼的?」
「是個作家,」我大著膽子說。警察總長的兩撇濃眉稍稍抬起來了一點,大概是認為干我們這一行的人,行為都是不大檢點的,「不過,他不是靠撰稿為生的。」我又補充了一句,想讓拉里的身份顯得體面一些。
「他現在何處?」
我又想推說不知道,可還是覺得那樣會叫事情更為尷尬。法國的警務也許有各種弊端,但他們有一張網,立刻就能查出一個人來。
「他住在薩納里。」
警察總長抬頭看了看我,顯然對我的回答很感興趣。
「地址呢?」
拉里曾經告訴過我,說奧古斯特?科迪特把他的鄉間小屋借給了他。我聖誕節回家時,給那個地址寫過信,請他來我家做客,住上幾天,可不出所料,他謝絕了我的邀請。此時見總長問起,我就把他的地址說了出來。
「我會給薩納里那邊打電話的,讓他到這兒來一趟。從他嘴裡也許能問出些情況來。」
我心中暗想,警察總長一定把拉里當成了嫌犯,於是心裡覺得好笑。我斷定,拉里很容易就可以證明自己與此事一點關係都沒有。我所關心的是索菲的慘劇,想了解更多的細節,可是總長告訴我的情況並不比我已經了解到的多多少。屍體是兩個漁民打撈出來的。至於我們那兒的村警說死者一絲不掛,純粹是誇大其詞。兇手沒有剝掉她的內褲和乳罩。如果索菲死時還是我以前見過的那身裝束,那麼,兇手只是扒掉了她的長褲和運動衫。
起初,由於查不出她的身份,警方曾在當地報紙上登了一則告示,描述了她的特徵,結果引來了一位女子。此人在一條背街上經營地下出租屋,法語稱作「maison de passe」 ,經常有男人帶女人或男孩去出租屋鬼混。其實,她是警方的耳目。警方詢問了她,問她有什麼人到出租屋去,都幹了些什麼。我上次碰見索菲時,她剛被碼頭跟前的那家旅館趕了出來,因為她的行為過於鮮廉寡恥,就連一向寬容的旅館老闆都忍無可忍了。於是,她就到旁邊的地下出租屋去,就是剛才提到的那位女子經營的出租屋,想租一套帶小客廳的房間。按說,臨時把房間租出去,一夜出租兩三次,是有利可圖的。但索菲按月租,出的價錢更大,於是女房東就答應租給她了。女房東這個時候來警察局,說她的房客幾天都沒見蹤影了。原先她並沒有在意,以為索菲到馬賽或者維爾弗朗什去了—最近,英國海軍的艦隊抵達那兩處港口,像磁石一樣把海岸線一帶許多的女人(年輕的以及年老的)都吸引了去。後來,她看了報上登的關於死者的描述,覺得很符合女房客的特徵。被領去辨認死屍時,她幾乎沒有猶豫,立刻便認定死者就是索菲?麥克唐納。
「既然屍體已經得到了辨認,何必又叫我來呢?」
「貝萊夫人品德高尚,誠實可信,」總長說道,「但她也許會出於某種不得而知的原因認錯人。不管怎麼說吧,我覺得應當找一個和死者關係比較密切的人來證實一下。」
「你認為有可能抓住兇手嗎?」
總長聳了聳他那寬厚的肩膀。
「當然,我們正在找線索,曾經到她常去的酒吧間詢問過幾個人。她可能被哪個吃醋的水手殺害,而水手的船已經離開了港口,或者是遇到了一個圖財害命的惡棍。她好像身上老帶著錢,免不了叫歹徒見財起意。也許有人了解些線索,知道何人是兇手,但她那個圈子裡的人,除非利益相關,否則沒人會說話的。她跟那些壞蛋鬼混,早晚都會落到這種下場。」
我一時無語。總長要我次日上午九點鐘再來一趟,那時他已經接見了「照片中的這位男子」。然後,由一位警察領我們去認屍。
「死者怎麼安葬呢?」
「辨認完屍體,如果你們認定死者是你們的朋友,同時願意負擔喪葬費,就可以得到相關的授權。」
「我敢肯定,我和達雷爾先生都願意獲得授權,越快越好。」
「我完全理解。這是一件叫人傷心的事情。應該讓那個可憐的女人儘早入土為安,越快越好。這讓我想起我這兒有一張殯葬承辦人的名片。此人辦事周到,收費合理,會為你們把事情打理好的。我在名片上批幾個字,他一定會重視的。」
我敢打包票,他一定會從殯葬費里吃回扣,但還是對他表示了感謝。他送我出門,一舉一動都表現得畢恭畢敬。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我即刻前去找殯葬承辦人。對方是個爽快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我挑了一口棺材,價錢適中,既不是最便宜的,也不是最貴的。他主動提出替我從他熟識的一家花店訂購兩三隻花圈,我接受了他的建議。
「這樣可以免去先生的一些麻煩事,也可以表達我對死者的敬意。」他解釋說。
我們約定好讓靈車於次日兩點鐘到達太平間。他叫我不必為墳地操心,一切都由他代辦,還說「想來死者是新教徒」,如果我同意的話,他將找一位牧師等在公墓那邊,下葬時為死者祈禱。
對於他的辦事效率,我不得不佩服。不過,鑑於我們素不相識,我又是個外國人,所以他提出我最好預先給他開一張支票,希望我不會介意。他說出的錢數比我預料的要多一點,顯然是等著我還價。可是,我二話沒說,掏出支票本來,開了一張支票給他。只見他臉上現出了意外的表情,那樣子甚至可以說有點兒失望。
我在一家旅館要了個房間住下來,次日早晨又去了警察局。等了一小會兒,就有人把我領進了警察總長的辦公室。拉里也在那兒,表情凝重、悲傷,坐在我昨天坐過的那把椅子上。總長高興地跟我打招呼,仿佛我是他失散多年的兄弟。
「很好,我親愛的先生,你的朋友極其坦率地回答了我有責任問他的所有問題。他說已經有一年半的時間沒見那個可憐的女人了,對此我沒有理由不相信。至於他上星期身在何處以及他的照片為什麼出現在了那個女人的房間,他解釋得清清楚楚,令人十分滿意。照片是在迪納爾拍的。有一天,他和那女人吃午飯時,照片剛好放在他口袋裡,就送給了她。我從薩納里已經收到了報告,對這個年輕人評價很好。再說,不是我吹牛,我是個很有眼光的人,堅信他不可能幹那種傷天害理的事情。那女人是他童年時的朋友,在一個氣氛健康的家庭長大,有著種種優越環境,竟會落得如此悲慘的下場,對此我深表同情。不過,這就是人生呀。現在,親愛的先生們,我的一個下屬將陪二位到太平間去,在確定了死者的身份之後,你們的責任就算盡到了。好好去吃一頓。我這兒有一張餐館的名片,那是土倫最好的餐館。我在上面批幾個字給老闆,你們一定會受到最優惠的待遇。辛苦了這麼一通,喝上一瓶美酒,對你們會大有好處。」
說話時,他滿臉喜色,樣子顯得很開心。隨即,我們跟著一個警察去了太平間。此處的生意很不景氣,停屍床上只停放著一具屍體。我們走過去,工作人員揭開了蒙在頭上的遮布,現出的場景慘不忍睹—死者那染成了銀灰色並燙過了的捲髮已被海水泡直,濕漉漉地貼在腦殼上;面部腫得像發麵饃饃,看上去似鬼臉一般可怕。儘管如此,一看就知道是索菲無疑。工作人員把遮布又朝下拉了拉,露出了一條刀口—那刀口切穿了喉管,從一個耳朵根切到了另一個耳朵根,讓我們倆不忍再看下去。
我們回到了警察局。總長抽不出空接見我們,於是我們就把事情對他的助手說了。助手讓我們等了一會兒,便拿來了所需的證件。
我們把證件拿走,給了殯葬承辦人。
「好啦,咱們去喝一杯吧。」我說道。
剛才從警察局去太平間,拉里在返回的路上曾說他一眼就認出死者是索菲?麥克唐納。除此之外,他再也沒說過一句話。我領著他向碼頭走去,到了一家咖啡店—我和索菲曾在這家店裡喝咖啡。外邊北風呼嘯,平時平靜的港灣此時白浪翻滾。漁船隨著海水在輕輕地搖晃。陽光亮晃晃的。每次刮北風,視野里的一景一物都異常清晰,就像是用聚焦望遠鏡看到的一樣,在刺激著人們的神經,使人們的心靈在顫抖。我喝了一杯蘇打水白蘭地,而拉里滴酒未沾。他一語不發,心情沉痛,木然呆坐著。我沒有去打攪他。
過了一會兒,我看了看表說:
「咱們走吧,吃點東西去。兩點鐘還得到太平間去呢。」
「我餓得肚子咕嚕叫,早晨沒吃東西。」
從那位警察總長的外表看來,我斷定他是個美食專家,於是便將拉裡帶到了他推薦的那家餐館。我知道拉里很少吃肉,所以點了煎蛋卷和烤龍蝦,又讓侍者把酒單拿來,仍按照警察總長的建議挑了一瓶葡萄酒。酒送來時,我給拉里倒了一杯。
「勸你喝下去,」我說道,「杯酒可以解千愁,讓你把心裡的話說出來。」
他順從地照我的話做了。
「希瑞?格涅沙常說,沉默也是一種交談。」他喃喃地說。
「這倒叫我想起了劍橋大學教師們的一次別開生面的社交聚會,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至於這次的喪葬費,你恐怕得一個人承擔了,」他說道,「我現在已囊空如洗。」
「我十分樂意承擔。」我答道。把他的話又回味了一下,我接著又說道:「你不會真的那樣做了吧?」
他一時沒有回答我的話。我注意到他的眼裡閃出一絲古怪、戲謔的光。
「你不會仗義疏財,把錢都送人了吧?」
「除了一點錢夠我在輪船來之前用,其餘的全都送了人。」
「什麼輪船?」
「我在薩納里居住,隔壁有個鄰居是一家貨輪公司在馬賽的代理人,貨輪的航線是往返於近東和紐約之間。他們從亞歷山大城發電報給他,說一條開往馬賽的船有兩個水手生病,在亞歷山大城上了岸,叫他找兩個替工。他是我的好朋友,答應把我弄上船。我要把我的那輛舊的雪鐵龍送給他作為紀念。這樣一旦登船,除了身上的一身衣服以及包里的幾件日用品,我就一無所有了。」
「錢是你自己的錢,願怎麼就怎麼。你是個白種人,已滿二十一歲,作為成年人你可以自由支配你的財產。」
「自由這個詞用得很恰當。以前我從未感到如此快樂和自在過。到紐約下船,他們會給我一些報酬,夠我花一陣子,直至我找到工作。」
「你的書寫得怎麼樣了?」
「哦,已完稿,並印了出來。我開了一張贈書的名單,你在一兩天內應當會收到。」
「多謝。」
接下來再無話可說,我們倆默默地在友好的氣氛中吃完了飯。然後,我要了杯咖啡。拉里點著菸斗,我則燃起一支雪茄。我一邊想心事一邊望著他。他感覺到我在盯著他瞧,便掃了我一眼,目光里閃出一絲頑皮的神情。
「如果你心裡想罵我是個大傻瓜,儘管罵出口好啦,我一點都不會介意的。」
「我心裡並沒有這種念頭。我只是在想,你要是像其他人一樣結婚生子,日子過得豈不是比現在美滿一些。」
他聽後笑了。他的笑容很美,我以前說過足有二十遍了—這種笑容恬適、真誠、迷人,反映出了他那坦率、誠摯、令人舒心的天性。此處有必要再談及他的笑容,因為這次的笑容除了包含以上成分,還有些許淒婉和柔情。
「現在太遲了。我碰到的女子,唯一可娶的只有可憐的索菲一人。」
我愕然地望了望他。
「發生了那許多事情,你還能這麼說嗎?」
「她有一顆可親可愛的靈魂,滿懷熱情、有追求、慷慨大方。她的理想是高尚的。即便她尋求自我毀滅,最後以悲劇告終,裡面也蘊含著高尚的因素。」
我啞口無言,對這種奇怪的論斷真不知怎麼說才好。
「那你當初為什麼不娶她?」我末了問道。
「她那時還是個孩子。當時我常到她祖父家,和她一同在榆樹下讀詩,實話實說,我卻沒有多想,沒想到那個瘦巴巴的丫頭心裡正孕育著美麗的精神世界。」
我不由感到奇怪:在結婚這件事上,他竟然隻字未提伊莎貝爾。他曾經和伊莎貝爾訂過婚,此事不可能已淡然忘卻。我只能推想:他也許把他倆的訂婚視為兩個不明事理的年輕人干下的荒唐事,只能是無果而終。我覺得,像伊莎貝爾一直在苦苦暗戀他這種想法在他的腦海里恐怕連個影子都沒有出現過。
該去料理喪事了。我們到了廣場上—那兒停放著拉里的那輛破舊不堪的汽車,然後驅車前往太平間。殯葬承辦人所言不虛,果真辦事效率很高,把所有的事情均已辦妥。天上一片亮晃晃的光,狂風大作,把公墓的柏樹吹彎了腰,給葬禮增添了幾分恐怖的氣氛。葬禮結束後,承辦人客氣地跟我們一一握手。
「但願兩位先生能夠滿意。一切都進行得非常順利。」
「的確非常順利。」我說道。
「請先生記著,如果有什麼差遣,我將隨時準備效力,路遠路近不在話下。」
我對他表示了謝意。走到公墓門口時,拉里問我還有什麼事情需要他做。
「沒有什麼別的事了。」
「我想儘快趕回薩納里去。」
「把我送到旅館,好嗎?」
汽車啟動後,我們誰都沒有再說一句話。到旅館後,我下了車。然後,我們握了握手,他就把車開走了。我在旅館結了帳,拿上行李箱,乘計程車去了火車站。我和拉里一樣,也想趕快離開這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