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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8 18:35:00
作者: 毛姆
拉里沉默了下來,有幾分鐘沒有說話。我不願意催促他,便耐心地等待著。過了一會兒,他沖我莞爾一笑,就好像突然才意識到我在跟前似的。
「我趕到特拉凡哥爾,發現沒必要打聽希瑞?格涅沙的下落。說起他,路人皆知。起初,他進入深山,在一個山洞裡隱居,一住就是好多年。後來,有人勸說他移居平原,一位施主捨出一塊地,給他蓋了座土坯房。那兒離喀拉拉邦首府特里凡得琅路途遙遙,我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先是乘火車,後又坐牛車,終於到了他的靜修處。在院子的入口處,我碰見一個年輕人,問他能不能拜謁靜修者。此行,我帶來了一籃子水果作為見面禮。幾分鐘後,那個年輕人走回來,把我領到了一個狹長的大廳里,四下里開著一扇扇的窗戶。在大廳的一角,只見希瑞?格涅沙端坐於一個蒙著虎皮的台子上,正在冥想。
「『正在恭候你的到來呢。』他啟口說道。
「我先是感到詫異,繼而心想一定是馬都拉的那個朋友說起我來著,於是便向他提到了那位朋友的名字,誰知他搖頭表示不認識。我把水果呈上,他吩咐那個年輕人收走。大廳里只剩下了我們倆,他一句話也不說,默默地望著我。不知道這種沉默的局面持續了有多長時間,大概有半個小時吧。以前我對你說過他的情狀,但是卻沒有提到他的氣質—他渾身散發出的氣息是寧靜、善良、平和以及無私。我一路趕來,覺得又熱又累,而後來逐漸靜下來,感到出奇地放鬆。沒等他再說任何話,我就意識到他正是我尋找的人。」
「他會說英語嗎?」我插話問道。
「不會。不過,你知道,我學語言是相當快的。那時我已經掌握了一些泰米爾語,在南方能聽得懂別人的話,別人也知道我說啥。在沉默了許久之後,他終於開了口。
「『你來這兒有何貴幹?』他問道。
「我向他講述了自己來印度的經歷,講述了我在印度三年來的遭遇。我說自己四處打聽智者和聖賢,然後逐一拜訪,結果發現無人能夠解答我心中的疑問。講到此處,他打斷了我的話說道:『這些我都知道,不必再講。你來這兒有何貴幹?』
「『是想請你做我的導師。』我回答。
「『只有婆羅門才能為人導師。』他說。
「他一直在盯著我看,神情古怪、專注,後來他的身體突然變得硬挺挺的,眼睛似乎轉為內視,看得出他已進入印度人所說的入定狀態。進入這種狀態,一個人會物我兩忘,成為『認知』和『無限』。我席地盤膝而坐,面向著他,心裡怦怦直跳。過了不知有多長時間,他輕輕發出一聲嘆息,我情知他已恢復了常態。他望了我一眼,目光柔和,裡面包含著慈悲和愛。
「『那就住下來吧。』他說道,『他們會告訴你歇宿的地方。』
「分給我的下榻處就是希瑞?格涅沙最初來到平原上時所住過的那間土坯房。他現在住的廳堂(他不分日夜都待在此處)是後來門徒越來越多,慕名趕來參拜的人絡繹不絕的時候,特意為他建造的。為了不致引人注目,我改穿了舒適的印度服裝,把皮膚曬得黝黑,不注意看,你會把我當成本地人呢。
「我讀了許多經卷,靜下心來冥想。希瑞?格涅沙有談興的時候,我便聆聽他的教誨。他不太愛說話,但回答你的提問,他會樂此不疲。聽他的教誨,你會茅塞頓開。他的話語如音樂般悅耳。他年輕時嚴以律己,過著清苦的生活,但對弟子卻不刻意要求,只是勸導他們要擺脫私心、情慾、聲色的奴役,教導他們應該靜修、克制、謙虛、超脫,一心一意、孜孜以求地追求自由,最終得到解脫。人們紛紛從三四英里開外的一個臨近小鎮趕來參拜(那個鎮上有座名寺,逢年過節都會有大量徒眾進寺燒香磕頭);也有人從特里凡得琅以及天涯海角趕來見他,向他傾訴自己的苦難,尋求良方妙策,聆聽他的教誨。那些人來時憂慮重重,走時心情舒展,內心一片祥和。他的教誨言簡意賅。他告訴我們,人之偉大超出人之想像,修得智慧之身,便可獲得解脫。他說要脫離苦海並不一定要出家,只需去掉一個『我』字;做事不懷私慾,便會獲得純潔之心,捨棄小我,成就大我,就能暢行天下。不過,令人感觸最深的還不是他的教誨,而是他的為人,是他的慈祥、氣度和聖潔。和他相遇,真是上天賜福。同他在一起,我感到十分幸福。我覺得自己如願以償,實現了人生目標。日月如梭,光陰似箭,一個星期接著一個星期,一個月接著一個月倏忽而逝。我打算住到他圓寂(他說他不準備久留於這個臭皮囊之中),或者說住到一朝大徹大悟,即衝破愚昧的藩籬,深信不疑地感到自己已與『無限』融為一體。」
「以後會怎麼樣呢?」
「以後嘛,如果他們所言不虛,一切就不復存在。靈魂在塵世的旅途結束,一朝逝去,永不復返。」
「希瑞?格涅沙圓寂了嗎?」
「據我所知,尚未圓寂。」
他說完,意識到我的問話別有深意,於是淡然一笑。猶豫片刻之後,他又接著說了下去,不過語氣有所不同,讓我一開始以為他一定是不願回答我很可能會問到的第二個問題,也就是問他是否已大徹大悟。
「我並沒有一直住在靜修處。我有幸結識了一個當地的森林管理員,此人住在山腳下一座村莊的外邊。他是希瑞?格涅沙的崇拜者,一旦從工作中抽出空來,就跑來和我們在一起住上兩三天。他是個大好人,我們倆常促膝長談。他喜歡找我練習英語。在相識了一段時間之後,他告訴我森林管理所在山上有間小屋子,什麼時候我想一個人上山去住住,他就把鑰匙交給我。
「後來,我每隔一段時間就到那兒去一趟。路上要跋涉兩天—先坐長途汽車到森林管理員的村子,下邊的路便需要步行了。不過,到了那裡,就別有洞天—環境優雅、景色壯觀。我把所能攜帶的東西裝在一隻背袋裡自己背著,雇了個腳夫替我擔食物。我在那兒一住就是多日,直至將食物吃完。那是一個木頭小屋,後邊帶一間廚房,屋裡有一張架子床,上面可放鋪蓋,還有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再沒有別的家具了。山上氣溫涼爽,有時夜間生一堆篝火倒是挺愜意的。後來得知方圓二十英里渺無人煙,不由覺得心驚膽戰。夜間常聽到虎嘯或者聽到野象群穿過叢林時發出的吼叫。我經常進森林裡遠足,最喜歡的是找個地方坐下,眺望遠遠近近的群山,眺望湖泊—黃昏時分,野生動物們紛紛聚在湖邊飲水,其中有野鹿、野豬和野牛,也有大象和豹子。
「來靜修處滿兩年時,我又一次到森林小屋裡去,原因說出來恐怕會惹你發笑—我想在那兒過生日。我提前一天抵達那兒,次日天未亮就醒來了,心想還不如到我剛才提及的那個觀景點看日出去。那地方我閉著眼睛也摸得到。到了觀景點,我坐在一棵樹下等日出。此時仍未出夜,但天上的星光已趨於暗淡,白日即將降臨。我滿懷期待,心裡有一種特殊的感覺。曙光神不知鬼不覺地悄悄摸來,慢慢地刺破了黑暗,就像一道神秘的身形躡足穿過林子。我的心一陣狂跳,就好像有危險在接近似的。太陽升了起來!」
拉里打住話頭,嘴角浮出一絲苦笑。
「只恨我的表達力不強,不善於用語言描述景色。找不到合適的字眼向你形容破曉時展現在我眼前的那幅壯麗的景觀。青山滿目,叢林青翠,晨霧仍繚繞於樹梢間,遠處山腳下鋪展著深不見底的湖泊。陽光從山巔間的空隙射進來,把燦銀一般的光芒灑向湖面。好一幅美麗的景觀,真叫我陶醉。一種從未有過的喜悅,一種超然物外的歡樂,蕩漾在我的心間。我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感到一陣戰慄從腳後跟傳到了頭頂;我覺得就好像自己的靈魂突然升華,脫離了軀體,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心曠神怡。一種醍醐灌頂的感覺油然而生—模糊不清的概念得到了澄清,令人困惑的疑難問題得到了解答。我高興到了極致,乃至於心口發痛,於是便努力想擺脫這種狀況,生怕這樣下去會死。然而,這種歡樂又是如此誘人,我寧肯死去也不願將其放棄。那種感覺,我怎麼能說得清呢?任何語言都無法表達我那種欣喜若狂的感受。末了恢復常態後,我已經精疲力竭,渾身發抖。最後,我懵懵然進入了夢鄉。
「我醒來時,已是中午。返回小屋的途中,心裡輕鬆愉快,腳下有騰雲駕霧之感。我給自己弄了些吃的(天呀,我真是餓壞了),然後點上了菸斗。」
說到這裡,拉里把手中的菸斗也點著了。
「我真不敢相信,別人經年累月清心寡欲地苦苦修行,尚未大徹大悟,而我,伊利諾州馬文鎮的拉里?達雷爾,竟然做到了。」
「你不覺得那只是一種催眠狀態,是由你當時的心情,再加上孤獨感、拂曉時分的神秘氣氛以及燦銀一般的湖水造成的嗎?」
「我深切地感受到那一切都是真實的。不管怎樣,千百年來,全世界的神秘主義者都有類似的體驗。印度的婆羅門、波斯的蘇非派、西班牙的天主教徒以及新英格蘭的新教徒,只要描述那種難以形容的境界,所用詞語都差不多。這種境界的存在是無可否認的,難就難在不好解釋其原因。至於我當時是和『無限』融為了一體,還是普通的精神嚮往(這種嚮往人人皆有)在潛意識上的一種表現,我就說不清了。」
拉里停了一下,嘲弄地看了我一眼。
「我問你,你能用拇指碰到你的小指頭嗎?」他問道。
「當然能。」我笑著回答,並且當場做給他看。
「你可知道這隻有人類和靈長目動物能夠做到?由於拇指能接觸到另外的幾個手指,所以手才能成為稱心如意的工具。也許,當這種靈巧的拇指還在雛形時,只被人類個別的祖先以及大猩猩擁有,後來經過世世代代的進化才成了人類共同的特徵。至於和『無限』的融合,是許多人都有過的體驗,這也許預示著人類意識中的第六感進化的方向,後者也許在極其遙遠的未來會成為人類共同的特徵,使得人類能夠直接感受到『無限』,就像咱們現在感受周圍的事物一樣容易。至少存在著這種可能性吧?」
「你覺得那會對人類產生什麼影響呢?」我問道。
「這就說不清了。當初,人類的祖先能將拇指碰到小指,他們也不知道那一細小的動作後來竟會產生如此重大的影響。至於我自己的那段體驗,我只能說:在那如痴如醉的時刻,我的心裡一片寧靜、歡樂和怡然,看到世界上那極為美麗的景觀,不禁眼花繚亂。當時的情景至今仍歷歷如在眼前。」
「話又說回來,拉里,你們那樣看待『無限』,勢必會導致你們認為這個世界及其美景只不過是幻覺,是摩耶 一手編織出來的。」
「若是以為印度人將這個世界視為幻覺,那就大錯特錯了。這並非他們的觀點。他們只是說:世界之真實與『無限」之真實在意思上是不同的。所謂摩耶,僅僅是狂熱的思想家們虛構出來的,藉此解釋『無窮』怎樣創造『有窮』。『輪迴』是諸多學說中最具智慧的一種,斷定這是永遠也解決不了的謎團。婆羅門是真我、極樂和智慧,是亘古不變的,與天地共存,無所缺、無所求,有為也無為,是完善至美的。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創造世界呢?這就難以解答了。如果你提出這個問題,他們一般會回答,『無限』創造世界只是隨意而為之,並沒有任何目的。可是,當你想到洪水和饑饉,想到地震和颶風,想到折磨人體的一切疾病,你的正義感就會油然而生,為這許多駭人聽聞的災難被隨意創造出來而感到憤慨。希瑞?格涅沙有一副大慈大悲的心腸,不相信這樣的學說。他認為這個世界是『無限』的表現形式,充滿了『完美』。他教導我們說,天神造物是一種責任,而這個世界體現了天神慈悲的心性。我問道,既然這個世界體現的是十全十美的天神的慈悲心性,為什麼卻如此可恨—非得設定目標,要眾生擺脫它的束縛才能跳出苦海?希瑞?格涅沙回答,塵世間的完滿都是暫時的,只有達到『無窮』的境界,才可獲得持久的幸福。不過,時間的無窮並不能改變事物的本質,不能使善更加善,也不能使白顏色更加白;如果說玫瑰花在中午不再嬌艷,而它的美在清晨時卻是真實的。世間萬物沒有一樣是永恆的,只有蠢人才會要求事物永不消亡,而更蠢的做法則是放著眼前的歡樂不去享受。如果說變化是事物的本性,明智之舉則是將其視為哲學的一種命題。誰也不會在同一條河裡反覆涉水,而這條河的河水依然潺潺流淌,走到另外一條河,那兒的河水同樣清涼沁人。
「雅利安人初來印度的時候,把人類已知的世界僅僅看作未知世界的一種表象,但他們喜歡這個世界,覺得它風光旖旎、絢麗多彩。只是經過了若干世紀之後,當征伐的勞累和耗人的氣候消磨掉他們的活力,使得他們成為異族大舉入侵的俎上肉時,他們方才看到了人生的醜惡一面,並且渴望從輪迴中解脫出來。不過,咱們西方人,尤其是美國人,為什麼要畏首畏尾,害怕什麼腐朽、死亡、饑渴、疾病、衰老、悲傷和幻象呢?咱們充滿了旺盛的生命力。那時,我坐在自己的小木房子裡抽著菸斗,覺得渾身精力充沛,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精神抖擻,體內有一種力量急切地要爆發出來。要我遠離塵世,過一種與世隔絕的生活,顯然是不行的。相反,我要置身於塵世之中,欣賞世間的萬物—其實並非欣賞事物的表象,而是欣賞其內含的『無窮』。假如在那我曾經歷過的極樂時刻,我果真與『無限』融為了一體,他們所言不虛,我已脫離了輪迴之苦,今世的孽債已經還清,那我就不回到塵世來了。這種念頭叫我感到沮喪。其實,我渴望一次次地投生,願意接受各種各樣的生活,不管是體驗痛苦還是憂傷。我覺得只有一次接一次地投生,才能實現我的願望,傾注我的活力,滿足我的好奇之心。
「第二天早上,我動身下山,於次日來到了靜修處。希瑞?格涅沙見我一身西裝,不由覺得奇怪。這身衣服是我上山時在森林管理員那個小屋裡換上的,因為山上冷,下山時也沒有想起要換掉。
「『師傅,我是來告別的,』我說,『我打算回家鄉去了。』
「他沒吱聲,仍和平時一樣盤膝坐在虎皮台子上,面前的香爐里燃著一炷香,使得空氣里香氣氤氳。跟頭一天見面時一樣,他依然是獨自一人在修行。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目光犀利,似乎能看透我的五臟六腑。我知道,他對一切都已心中有數了。
「『這樣好,』他說,『你離家太久了。』
「我跪倒在地,接受了他的賜福,再站起來時,早已熱淚盈眶。他是一個高尚、聖潔的人,我將永遠以認識他為榮。之後,我和靜修者們依依惜別—他們中有些已靜修多年,有些則是在我之後來的。我把自己的幾件衣物和書籍留下,覺得說不定對他們有用,然後背上行囊,身著我來時穿的舊長褲和棕色上衣,頭上扣一頂破破爛爛的遮陽帽,步行回到鎮上。一星期後,在孟買搭上一條船,在馬賽上了岸。」
我們兩人沉默了下來,各自都陷入了遐思冥想。儘管我已非常疲倦,但心裡仍有謎團,需要問個清楚,於是便開口說了話。
「拉里老弟,」我說,「你多年來孜孜以求,起初就是為了探清惡的源頭。正是這一命題,才催促你不斷前行。你剛才講了半天,卻隻字未提是否已找到了答案,哪怕是不確定的答案也可以。」
「也許這一命題壓根就沒有答案,或者我不夠聰明,沒有找到答案。羅摩克里希納把創造世界看作是天神的一種遊戲。他說:『這就猶如玩遊戲,其中有喜也有憂,有美德也有缺德,有智慧也有愚昧,有善也有惡。如果將罪惡和痛苦去除掉,遊戲便無法再進行下去了。』對這一觀點,我持堅決反對的看法。充其量也只能說『無限』在這個世界上的表現形式是善與惡並存。沒有地殼變化那種叫人無法想像的可怕的災難,你就不可能欣賞到喜馬拉雅山的壯麗景色。中國燒瓷的匠人能夠把花瓶燒得像蛋殼一樣薄,造型優美,圖案漂亮,色彩鮮艷奪目,上的釉精緻美觀,但就其本質而言,它是易碎的,掉到地上就會碎成片。同樣的道理,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所珍視的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與醜惡的事物並存的,你說是不是呢?」
「這是一種獨到的見解,拉里。但我覺得這樣的回答難以叫人滿意。」
「我也不滿意。」他笑了笑說,「當你斷定必須發表看法時,那就盡其力而為之,這就是我的解釋。」
「你現在有什麼打算?」
「眼前有件事需要了結,之後便回美國去。」
「回去幹什麼?」
「過日子唄。」
「怎麼個過法?」
他回答時語氣極其冷靜,但眼睛卻閃出一絲頑皮的光,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回答會叫我意想不到。
「不急不躁、寬宏大度、大慈大悲、無私無欲、不近女色。」
「高標準!」我說,「那麼,為什麼要不近女色呢?你還年輕,女色和吃飯一樣是人這個動物最強的本能,你這樣抑制它是否明智呢?」
「所幸的是,對我說來,接近女色只是尋歡作樂,而不是出於生理需要。根據我個人的經驗,印度那些哲人主張不近女色可以大大增強精神的力量,這話說得再正確不過了。」
「我倒覺得明智之舉是在肉體需要和精神需要之間保持一種平衡。」
「印度人覺得這恰恰是西方人所沒有做到的。他們認為西方人發明創造無數,又是建工廠又是造機器,生產了大量財富,總想把幸福建築在物質上,豈知幸福與否並非由物質決定,而取決於精神。他們認為西方人選擇的道路最終會導致毀滅。」
「你認為要實現自己的精神追求,美國是理想之地嗎?」
「為什麼不是?你們歐洲人一點兒不了解美國。你們以為我們積聚了大量的財富便鑽進了錢眼裡,豈知我們視金錢如糞土,一有錢就花掉,有時花得好,有時花得糟,但不做守財奴。金錢對我們算不上什麼,只是一種成功的象徵。我們是天下最地道的理想主義者,也許在某些方面將理想放在了錯誤的目標上罷了。依我之見,一個人最高的理想應該是自我完善。」
「這不失為一種崇高的理想,拉里。」
「是不是值得為實現這一理想而努力呢?」
「可你想過沒有,以你一己之力,對焦躁不安、忙忙碌碌、目無法紀、極端個人化的美利堅民族,會產生什麼影響呢?這無異於妄想要赤手空拳阻擋住滔滔的密西西比河水。」
「我可以試試嘛。車輪的發明是靠一己之力完成的,萬有引力的發現也靠的是一己之力。所有的努力都會產生一定的影響。哪怕你把一粒石子投入池中,宇宙也會產生一點兒變化的。如果認為印度那些聖人過的是無益於眾生的日子,那就錯了。他們宛若黑暗裡的明燈,代表的是一種理想,能滋潤眾生的心靈。普通人可能永遠也無法企及,但他們心懷崇敬之感,從而終身受益。一個人一旦變得純潔、完美,就會產生廣泛的影響,而那些追求真理的人自然而然會受到他的吸引。也許,如果我按照自己的規划去生活,便能對他人產生影響。這種影響也許就跟投石入池一樣,激起了一圈漣漪,沒什麼大不了的,但第一圈漣漪會引起第二圈漣漪,第二圈漣漪又會引起第三圈漣漪。很可能會有一些人從我的生活方式中學到了滿足和平靜,他們就會將其傳授給其他人,於是一傳十、十傳百。」
「你可知道你在跟什麼人對抗嗎,拉里?要知道,那些庸人曾經用嚴刑拷打和火刑鎮壓令他們感到害怕的思想家,雖然那些刑罰早已放棄不用了,現在卻發明了一種更為致命的毀滅性武器—潑髒水。」
「我可是個非常堅強的人。」拉里笑了笑說。
「好吧,我只能說你有點兒進項算你的福氣。」
「這筆錢幫了我不小的忙。要是沒有它,我就不可能了結我的心愿。不過,我的學徒期現已結束,它對我就只能是負擔了,我將棄之不用。」
「這可是極其非理性的打算。你想過閒雲野鶴般的生活,就必須在物質上不依賴別人。」
「恰恰相反,在物質上不依賴別人,會讓那樣的生活變得毫無意義。」
我實在按捺不住,不由露出了不耐煩的神色。
「對於印度的那些浪跡天涯的托缽僧而言,這倒沒有什麼,他們可以露宿於樹下,而善男信女們為了積德,會把他們化緣的缽子裝滿食物。可是,美國的氣候對露宿是很不適宜的,雖然我不敢說自己非常了解美國,但有一點我是知道的—你們的國人有一種共識:不勞動者不得食。可憐的拉里呀,恐怕不等你踏上旅途,就會被人當作流浪漢抓到教養院去。」
他聽了大笑。
「這我知道。入鄉隨俗嘛,我當然是要勞動的。到了美國,我將想辦法在汽車修配廠找個活兒干。我是個相當棒的機修工,想來不會有什麼困難的。」
「這是不是有點兒大材小用,白白浪費精力呢?」
「我喜歡干體力活。每當書看不下去的時候,我就乾乾體力活,可以藉此振奮精神。記得有一次讀斯賓諾莎 的傳記,了解到他為了餬口曾經為人打磨鏡片,而那個傳記作家竟視其為可怕的磨難,豈不愚蠢。我敢說,打磨鏡片有助於緩解他的智力活動,最起碼可以轉移他的注意力,使得他暫停勞神的哲學思考。沖洗汽車或者修理汽化器時,我的大腦是放鬆的;把活幹完,我會心情愉快,有一種成就感。當然,我可不想干一輩子的修理工。離開美國已有多年,我得重新認識它。我將設法找一個卡車司機的工作。開卡車,我能四處跑,把美國跑個遍。」
「也許,你把金錢的一個最重要的用途給忘了—它可以節省時間。生命苦短,百事紛繁,必須只爭朝夕。舉例來說,你徒步走到哪個地方去,不知會浪費多少時間。在此,坐公共汽車勝過徒步,而搭乘計程車又勝過坐公共汽車。」
拉里嘿嘿一笑。
「此話不假,我卻沒有想到這一點。不過,如果我可以擁有自己的計程車,這一問題便迎刃而解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最終,我將在紐約定居,不為別的,只為那兒圖書館多。我所需的生活費不多,在何處過夜全不在乎,每日一餐便可果腹。把要看的地方全都去過之後,我將會攢下一筆錢買輛計程車,當一名計程車司機。」
「真該把你關起來,拉里。你簡直就是個瘋子。」
「一點兒也不瘋,而是很理智,也很實際。有自己的計程車,我開車掙的錢只要夠食宿和汽車的折舊費就行了。其餘的時間可以用在別處。到哪兒有急事,就開自己的車去。」
「不過,拉里,汽車跟政府公債一樣也是財產,」我逗趣地說,「有輛汽車,你豈不成資本家了。」
他聽了哈哈一笑。
「差矣。我的出租汽車只不過是我的勞動工具而已,相當於托缽僧的打狗棍和化緣缽。」
這一番打趣之後,我們的談話中止了。我早已留意到來餐館進餐的顧客越來越多。一個身穿晚禮服的男客在離我們不遠的位子坐下,點了一份豐盛的早餐。他看上去很疲倦,卻心滿意足,猜得到他一夜風流,此刻仍餘興未消。 幾位老者,由於年紀大睡覺少,所以起得早,一邊不慌不忙喝著牛奶咖啡,一邊透過厚厚的眼鏡片讀著晨報。年輕的食客,有的衣冠楚楚,有的不修邊幅,狼吞虎咽吃一個麵包,急急忙忙吞幾口咖啡,便匆匆趕往商店或辦公室上班去了。一個乾癟老太婆拿了一捆報紙進來,走到各個餐桌前兜售,但看上去好像一份也沒賣掉。從碩大的玻璃窗望去,發現天已大亮。一兩分鐘後,所有的電燈都熄滅了,只有這家大餐館後堂的燈仍開著。我看了看表—已經過七點鐘了。
「來點早飯怎麼樣?」我說。
我們吃了些羊角麵包,剛烤出來的,又熱又脆,還喝了點牛奶咖啡。我疲倦不堪,無精打采的,樣子一定很難看,拉里卻精神抖擻,雙目神采奕奕,光滑的臉上一道皺紋也沒有,看上去頂多只有二十五歲。一杯咖啡落肚,我才有了幾分精神頭。
「願不願聽我進幾句忠言,拉里?我可是不經常給人提忠告的。」
「我也是不經常接受別人的忠告。」他咧嘴一笑,回答道。
「至於處理掉你那一丁點兒財產,你能不能三思而後行?一旦脫手,就永遠回不來了。萬一你自己或別人急需要用錢,那時你將追悔莫及,怪自己做了件蠢事。」
他回話時,眼睛裡有一絲譏笑的神情,但那譏笑沒有絲毫的惡意。
「相比較而言,你可是比我看重金錢。」
「對此我不否認。」我坦率地回答說,「要知道,你口袋裡老有錢花,我卻不然。有錢就不用求人,而這正是我最為珍視的。你哪裡懂得,最叫我感到開心的就是想罵誰,叫他見鬼去,那我就罵誰。」
「我並不想罵任何人,不想讓任何人見鬼去。即便我想罵人,也不會因為銀行里沒有存款就罵不成。這樣說吧:金錢對你意味著自由,對我則是束縛。」
「你真是塊又臭又硬的頑石,拉里。」
「慚愧,慚愧,生性如此。不過,不管怎麼樣,時間還早著呢,如果要改變主意,還來得及。要說回美國,得等到來年春天。我的畫家朋友奧古斯特?科迪特把薩納里的一所度假屋借給了我,我打算在那邊過冬。」
薩納里是里維埃拉的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海濱度假地,位於邦多勒和土倫之間。畫家和作家們對聖特羅佩斯花里胡哨的環境看不上眼,就會跑到這兒來休憩。
「那地方就像一潭死水般缺乏生氣,如果你願去,那你就去吧。」
「我去那兒是有事做的。我收集了許多資料,準備寫本書。」
「什麼內容?」
「出版後你就知道了。」他笑了笑說。
「寫完後,如果你願意把書稿寄給我,我可以找人為你出版。」
「不用勞駕你了。我有幾個美國朋友在巴黎辦了一家小型出版社,已經談妥為我出版此書。」
「以這種途徑出版書,別指望銷路好,也別指望有誰給你寫書評。」
「寫不寫書評我不在乎,也不指望銷路好。印幾本夠送人就行了—我要寄送給印度的朋友們以及法國的幾個熟人,他們也許會感興趣的。此書也沒有什麼大的價值。我寫書,只是想給手頭的那些材料找個用途,出版書則是覺得應該把心裡的想法變為白紙黑字。」
「這兩條理由我都理解。」
說話間,我們已吃完了早餐。我喊侍者過來結帳。帳單送來時,我把它遞給了拉里。
「既然你打算把你的錢扔進下水道,那就不妨先替我把飯錢付了吧。」
他大笑一聲,把錢付了。由於坐的時間長,我的身子都僵硬了。走出餐館時,只覺得腰發酸。秋天早晨的空氣潔淨、新鮮,令人神清氣爽。天空湛藍,夜間顯得邋裡邋遢的克利希大街此時有了一些活潑的生氣,就像是一個塗脂抹粉的憔悴婦人換上了姑娘家輕快的腳步在走路,看了並不讓人感到討厭。我向一輛駛過的計程車招了招手。
「送你回住處怎麼樣?」我問拉里。
「不用了。我到塞納河邊走走,然後找個浴場游游泳,再進圖書館裡查查資料。」
跟他握了握手,然後我目送他邁開長腿悠閒地走過了馬路。我可不像他是個鐵打的人,於是就坐上計程車,回到了我的旅館。進了客廳,我發現已經八點多了。
「一個上了年紀的人真不該這個時候才回家。」我衝著鐘錶玻璃罩里的裸體女子自嘲地說了一聲—那女子自從1813年起就側臥在鐘錶的頂端,姿勢在我看來極其不舒服。
那女子眼睛盯著一面鍍金銅鏡在照鏡子,望著鏡子中她的那張鍍金的銅臉。那鐘錶一個勁地發出滴答、滴答的響聲。我放了一浴盆熱水開始泡澡,一直泡到水漸漸變溫,才出來把身子擦乾,然後吞了片安眠藥。接下來,我拿起放在床頭柜上的那本瓦勒里 寫的《海濱墓園》,躺到了床上,看看看著便昏然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