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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8 18:34:46
作者: 毛姆
我和拉里相逢,純屬偶然。我曾經向伊莎貝爾打聽過他,伊莎貝爾說自打從拉波勒歸來,幾乎再也沒有見過他的面。她和格雷此時已有了自己的朋友圈,都是同一代的人,經常聚會,比我們四個人時常在一起時的那些快樂的日子忙得多。
一天傍晚,我去法蘭西劇院看《蓓蕾尼絲》。這個劇本我當然是讀過的,卻沒看過它在戲台上的表演。由於這是難得一見的盛況,我哪能錯過。該劇並非拉辛 最優秀的作品,題材太單薄,不足以構成五幕劇,但情節感人肺腑,有幾段可以說是膾炙人口。該劇是根據塔西佗 短短的一段歷史史料虛構的,講的是提多 和巴勒斯坦女王蓓蕾尼絲的愛情故事。提多曾情迷蓓蕾尼絲,甚至山盟海誓,要娶她為妻,可後來一登基當上皇帝,為了國家的利益,竟然違背自己的心愿,也不顧蓓蕾尼絲的感情,將她送出了羅馬城。這是因為元老院和羅馬的人民都反對自己的皇帝和一個外國女王結合。劇本圍繞著提多的心理鬥爭而展開—他徘徊於愛情和職責之間,難於抉擇;蓓蕾尼絲知道他愛自己,也理解他的處境,便永遠地離開了他。
恐怕只有法國人能夠充分欣賞拉辛飛揚的文采和詞句里所包含的優美的音律。不過,即便是外國人,一旦熟悉了他那「戴假髮」 的藝術風格,便不由得會為那種繾綣柔情和高尚情懷所打動。很少有人能像拉辛那樣懂得台詞裡包含著多麼感人的戲劇成分。我覺得他的那種流暢的亞歷山大體詩句 足以彌補情節上的欠缺,劇中人的長篇宏論採用高超的處理手法將劇情推向預期的高潮,和電影裡驚險的鏡頭一樣扣人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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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演完後是幕間休息。我走出劇場到大廳里抽菸。那兒聳立著一尊出自烏東 之手的伏爾泰雕像—伏爾泰咧著一張沒有牙齒的嘴在諷刺地微笑。突然,有人在我的肩上拍了拍。我轉過身去,感到有點兒氣惱,因為我不願受到打攪,只想獨自享受那些精彩的台詞給我的心裡帶來的喜悅。誰知拍肩人竟是拉里!和往常一樣,一見他,我感到由衷的高興。有一年沒見過面了。我提議戲劇散場後去喝上一杯。拉里說自己沒吃晚飯,肚子餓了,建議看完戲後去蒙馬特高地。劇終,我們倆又見了面,然後一起走到大街上。
法蘭西劇院有一種特殊的霉味,而這種霉味跟一代又一代女招待員身上的氣味混雜在一道。這些女招待員很少洗澡,老是哭喪著臉,把觀眾領到座位前便賴著不走,硬等著觀眾給她們小費。從這樣的地方走到外邊呼吸到新鮮的空氣,會叫你感到渾身輕鬆。這是一個美好的夜晚,於是我們漫步走去。歌劇院大街的路燈亮晃晃的,顯得傲氣十足,天上的群星好像不屑跟它們爭奇鬥豔,便將自身的光華隱匿在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我們一邊走,一邊談論著剛才看的戲。拉里感到失望。他倒是希望戲能演得自然一些,說台詞就像平時說話一樣,姿勢沒必要那麼過於戲劇化。而我認為他的觀點是錯誤的。該劇以華麗的辭藻勝,所以我覺得說台詞就應該拿腔拿調的。我喜歡演員在遇到韻腳時便頓一下加以強調,喜歡他們那格式化的姿勢—這種形式有著悠久的歷史,是傳承下來的傳統,似乎很適合這種偏重形式的藝術格調。我敢說,拉辛一定會願意讓自己的劇本以這種形式加以表演。在重重的限制之下,演員們卻能發揮自己的才能,演出了人情味,演出了熾熱的感情,真是叫我折服。藝術把傳統拿來己用,為的是實現自身的目的—這是藝術之勝利。
我們到了克利希大街,走進格拉夫餐館。餐館裡人滿為患,不過,我們還是找到了一張桌子,點了雞蛋和火腿。我告訴拉里,我見到伊莎貝爾了。
「能回到美國去,格雷會非常高興的。」他說道,「在這兒,他就像是魚兒離開了水。除非能重返職場,否則他不會快活的。我敢說,他一定能掙很多錢。」
「如果他能成功,也都是虧了你。你不但治癒了他的身體,也治癒了他的心靈。你使他恢復了自信心。」
「這是雕蟲小技。我只不過向他展示一種方法,讓他自我救治。」
「這個雕蟲小技你是怎麼學來的呢?」
「完全得之於偶然。當時我在印度,正遭受失眠之苦。一次,我把此事給自己認識的一個老瑜伽師隨便提了一下,誰知他說馬上為我治療。他的治療方法就跟你看見我給格雷治病的方法是一樣的。結果,那天夜裡我睡得很好—我已經很長時間沒能睡得那麼香了。後來,大概是在一年之後吧,我和一位印度朋友爬喜馬拉雅山,他把腳給崴了。當下找不到醫生,疼得要死。我心想不妨照那個老瑜伽師的辦法試一試,誰知竟然奏效了。不管你相不相信,他的疼痛徹底消失了。」說到此處,拉里哈哈大笑,「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當時比任何人都感到意外。其實,沒有什麼可神秘的,你只不過把想法輸入到病人的腦子裡罷了。」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如果你的胳膊不由自主地從桌子上抬起來,你會感到意外嗎?」
「非常意外。」
「情況就是這樣。那次回到文明世界後,我的那個印度朋友把我妙手回春的本事告訴了人們,並帶了一些病人來。我堅決不願意出手,因為我壓根就不知道那到底是怎麼回事,可他們硬纏著我不放。後來,我鬼使神差地竟然把他們全治好了。我發現自己不但能治癒病痛,而且能驅除恐懼。奇怪的是,許多人都患有恐懼症,不是怕幽閉、怕高,而是怕死,更為糟糕的是怕活著。他們往往看上去好像身體健康、事業發達,無憂無慮的,其實深受恐懼症的折磨。有時我心想這恐怕是一種最惱人的心理狀況,懷疑它是一種根深蒂固的動物本能,是人類從第一次感到生命戰慄的原始生物那兒繼承來的。」
他很少說這麼多話,我一邊聽,一邊心裡暗暗希望他繼續說下去。我有一種感覺—他總算把話匣子打開了。也許,方才看的那出戲劇解除了他的部分戒心,劇中人字正腔圓、抑揚頓挫的台詞像音樂一般影響了他的情緒,使得他克服了天生的拘謹。突然間,我感到自己的手發生了變化。剛才對拉里那半開玩笑的提問並沒有在意,現在我卻覺察到自己的手已不再放在桌面上了,而是不由自主地抬起,離開桌面有一英寸的樣子。我吃了一驚,把它瞧了瞧,發現它微微有點兒顫抖。我覺得胳膊上的神經有點兒發麻,感到它抽搐了一下,隨後,手和小臂自己就抬了起來。我乾脆聽之任之,既不幫助也不抑制。它們離開桌面有好幾英寸,最後,整條胳膊舉過了肩頭。
「這真是太奇怪了。」我說道。
拉里哈哈大笑。我稍稍用意志加以控制,那隻手便落回到了桌面上。
「雕蟲小技,」他說,「不必當真。」
「你剛從印度回來時曾跟我們提到過一位瑜伽師。這一套是不是他教給你的?」
「哦,不是他教的。他才沒有耐心理會這種事情呢。一些瑜伽師自稱具有神力,我不知他是否也有這種自信心,但有一點是明確的—他覺得這般賣弄是幼稚之舉。」
說話間,我們點的雞蛋和火腿送來了。我們狼吞虎咽吃了起來,一邊還喝著啤酒,誰都沒有再說話。我不知他在想什麼,而我則在思索著他的情況。飯後,我點起一根紙菸,他則抽他的菸斗。
「當初你為什麼要出走印度?」我冷不丁問道。
「上天的安排。至少我當時是這麼想的。現在我倒覺得自己在歐洲多年,到那兒去是一種必然結果。對我影響至深的人,似乎只是偶然相遇,而今回想起來,則認為裡面有著很大的必然性。他們仿佛一直在等著我,等著我在必要的時候和他們相逢。我出走印度,是因為我的身心需要得到休息—多年來,我孜孜以求,渴望理清自己的思緒。我登上一艘週遊世界的豪華遊輪,在甲板上當服務生,開往東方,又穿過巴拿馬運河駛向紐約。五年未回美國了,思鄉情油然而生。多年前,你我初次相遇於芝加哥時,你也知道我當時是多麼無知。到了歐洲,我讀書破萬卷,目睹世間千般變化,但離我上下求索的目標仍相去甚遠。」
我原想問問他究竟是什麼目標,卻又覺得他肯定會付之一笑,聳聳肩,回說不值得一提。
「你也不缺錢,為什麼要到遊輪上打工呢?」我轉而問道。
「我想體驗一下生活嘛。一旦心裡出現飽和狀態,想讀書也讀不進去時,我發現換換環境大有益處。我和伊莎貝爾解除婚約的那年冬天,我曾到蘭斯那兒下煤窯,幹了有半年的時間。」
他就是在這個時候講述了那段經歷,此事已在前文的一章里做過交代。
「伊莎貝爾跟你分手,你心裡難過嗎?」
在回答之前,他打量著我,把我看了一會兒—他的眼睛出奇的黑,似乎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他的內心深處。
「是的。我那時年輕,太重感情。之前,我一門心思要跟她結婚,曾經做出了規劃,要和她共度人生,期望著生活美滿。」說到這裡,他淡然一笑,「吵架是一個巴掌拍不響,結婚也是這個道理,得有兩個人參與才行。萬萬沒想到,我給伊莎貝爾提供的生活竟會叫她大失所望。我如果懂得一點人情世故的話,就不應該那樣做。她年輕,熱愛生活。我不能夠怪她,但我自己也不願委曲求全。」
讀者可能還記得,他和那個農場主守寡的兒媳發生了不乾不淨的關係之後,便倉皇逃跑,取路去了波恩。我急於聽他說下去,卻情知必須當心,儘量不問敏感的問題。
「我沒去過波恩,」我說道,「小的時候,我倒是在海德堡上過學。那恐怕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候了。」
「我喜歡波恩,在那兒住了有一年的時間。我是住在波恩大學的一個教授遺孀家裡,租賃了他們家的一個房間。他們家平時老住著一兩個房客。遺孀有二女,均已入中年,負責烹飪和操持家務。另有一個房客是法國人。起初我有點兒失望,因為我只想練德語,不願說別的語言。不過後來發現他是個阿爾薩斯人 ,操一口德語—他的德語即便不如他的法語流暢,語音語調也勝於法語。他的穿著像個牧師。幾天後,我意外地得知他竟然是個本篤會 修士。他獲得修道院的批准,來波恩大學的圖書館搞研究工作。他是個知識淵博的人,但表面上看和我心目中的修士並無兩樣。他高個子,體格魁梧,沙色的頭髮,一雙藍眼睛炯炯有神,臉兒又紅又圓。他生性靦腆,有點兒拘謹,似乎不願意跟我多說話。不過,他非常懂禮貌,處事周到,一道進餐時總是客客氣氣的。只有在吃飯時,才能見上他的面。午飯一完,他就回圖書館工作;吃過晚飯,他則一頭鑽進他自己的房間,而我坐在客廳里跟寡婦的一個女兒聊天(另一個女兒在洗碗),練習說德語。
「這樣至少過了有一個月,一天下午,他問我願意不願意和他出去散步,這倒叫我頗感意外。他說可以帶我在附近走走,有些地方靠我自己找是找不到的。我是個很能走路的人,而他更能走,讓我甘拜下風。第一次散步,我們走了足足有十五英里的路。他問我來波恩幹什麼,我說來學德文,並且想熟悉一下德國文學。他的談吐充滿了智慧。他說他會盡其所能地幫助我。那以後,我們每星期都要出去散兩三次步。我得知他是教哲學的,已有些年頭了。在巴黎時,我讀過一些哲學著作,斯賓諾莎的,柏拉圖的,也有笛卡爾的,而德國那些大哲學家的著作我卻一本也沒有讀過。能聽他講講德國的哲學家,令我喜出望外。一天,我們到萊茵河對岸去散步,坐在一個酒莊裡喝啤酒,他問我是不是新教徒。
「『也算是吧。』我回答說。
「他飛快地掃了我一眼,我覺得他的眼睛裡閃出一絲笑意。接下來,他便談論起埃斯庫羅斯 。你知道我是學過希臘語的,可是他對古希臘悲劇作家的了解之深,是我望塵莫及的。聽他談古論今,叫我茅塞頓開。只是一點令我不解,不知道他為何突然問我是不是新教徒。我的監護人納爾遜叔叔是個不可知論者,但他照樣去做禮拜,因為他的病人期望他這樣做。他送我上主日學校,也是出自同樣的考慮。我們家的女傭瑪莎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浸禮會教徒。我小的時候,她老給我講地獄之火的故事,說罪人將被送進地獄之火受罰,永無寧日,聽得我心驚膽戰。她和村裡的一些人因為某種原因有了過節,她便詛咒他們,繪聲繪色地向我描述那些人在地獄之火里怎樣經受痛苦的折磨,從中獲得快感。
「時至冬日,我對恩斯海姆修士已經有了相當深的了解,覺得他是個十分了不起的人。我從未見他跟誰生過氣。他總是那樣溫和、善良,胸襟之開闊超過了我的想像,待人寬容大度。他博學多才,我是幾斤幾兩他肯定心中有數,但對待我卻好像我跟他一樣有學問似的。對我,他從不缺乏耐心,似乎別無所圖,只求為我效力。一天,不知怎麼,我的腰突然疼了起來。女房東格雷博夫人硬要我上床休息,用熱水袋暖一暖。恩斯海姆修士聽說我病臥在床上,晚飯後跑來看我。除了腰疼得厲害,我感覺身體還是挺好的。你也知道,但凡書蟲,對於書都有著特別強烈的興趣。我原本正在看書,見他進來,就把書放下了。他拿起那本書,看了看書名。那是一本介紹邁斯特?埃克納特的書,是我在城裡的一個書攤買來的。他問我為什麼看這種書,我說自己曾經涉獵過一些有關神秘主義的著作,並且和他談到考斯迪以及考斯迪是怎樣引起我對神秘主義產生興趣的。他用那雙炯炯有神的藍眼睛打量著我,眼睛裡有一種神情—那種神情只能被解讀為溫情。他一定覺得我很可笑,竟然看這種書,但還會照樣喜歡我的,絕不會因此而減弱他對我的感情。至於別人是不是把我看得有點兒蠢,我反正歷來都是不在乎的。
「『看這種書,你想尋找什麼呢?』他問我。
「『我要是知道的話,』我回答,『那我就直接去尋找了,不必從書中找答案。』
「『我曾經問你是不是新教徒,還記得嗎?你回答說你還算是個新教徒。這是什麼意思?』
「『我從小就是被當作新教徒教養的。』我答道。
「『你相信上帝嗎?』他問。
「我不喜歡別人問我的私事,所以一衝動,想讓他別管閒事。可是見他滿臉的和善,我就不忍心頂撞他了。我首鼠兩端,左右為難,不知是該說相信好,還是說不相信好。後來也可能是腰疼讓我忘記了自己的底線,要不然就是因為他身上的某樣東西感動了我。反正我開了口,講述了我的人生經歷。」
說到此處,拉里停頓了一下,當他再次拾起話頭時,我感覺他不是在對我講話,而是在向那個本篤會修士陳述了。他忘記了我在跟前。不知是因為時間的關係還是地點的影響,反正他一吐為快,不用我催促,將一直壓在心頭的事情講了出來。
「鮑勃?納爾遜叔叔很民主,送我進的是馬文中學。後來架不住路易莎?布雷德利伯母的再三勸說,到了我十四歲時,讓我進了聖保羅中學。無論是功課還是體育,我都不怎麼行,只是勉強過得去。我覺得自己那時是個十分正常的孩子,對飛行特別著迷。那時候,飛行還處在早期階段,鮑勃叔叔和我一樣,一提起飛行便激動不已。他認識幾個飛行員;當我說想要學飛行時,他就說願意為我想辦法。我年紀雖小,個子卻長得高,十六歲就完全可以冒充十八歲了。鮑勃叔叔叮囑我務必保守秘密,因為他情知一旦鄰里知道他讓我去當飛行員,一定會招來鋪天蓋地的譴責。其實,是他幫助我跑到了加拿大,給我一封介紹信去見他的一位熟人。結果,我十七歲就已經翱翔於法國的藍天了。
「那時候,我們駕駛的飛機都是些廉價的破爛貨,每次飛上天都是玩命。那時的飛行高度,拿現在的標準衡量,簡直低得可笑。可我們又不知道這些,只知道那感覺美妙極了。我愛飛行,真不知如何形容當時的感受好,只覺得內心自豪和幸福。在天上,飛得高高的,周圍廣闊無垠、美不勝收,而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個部分。不明白是什麼原因,反正到了兩千英尺的高度,我就感到不再孤獨,不再是一個人獨處,而是有所歸屬了。這話聽上去有點兒蠢,但這的確是我當時的感受。飛翔在高空,腳下有朵朵的白雲,那白雲就像是一大群綿羊一樣。我恬然自得,覺得自己和無限的空間已融為一體。」
拉里停了一下,目光從他那深不可測的眼窩裡盯著我。真不知他是看我還是看別處。
「我知道有成千上萬的人死於非命,但我沒有親眼所見,故而對我影響不大。後來親眼見一個人戰死,我心裡感到非常惋惜。」
「惋惜?」我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
「說惋惜,那是因為他是個小伙子,比我才大上三四歲,生龍活虎的,天不怕地不怕。轉眼間,一個精力充沛、心地善良的人就變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軀體,看上去好像從未有過生命似的。」
我沒有說什麼。我學過醫,死人見多了,戰爭中見的更是多得不計其數。令我沮喪的是:人一死就一錢不值了,沒有了一丁點人的尊嚴,就像是廢棄不用的木偶被扔在了垃圾堆上。
「那天夜裡我睡不著覺,暗暗地流著眼淚。我並不是為自身的安全感到恐懼,而是覺得氣憤,為戰爭的罪惡感到痛心。戰爭結束後,我回到了家鄉。我一直都很喜歡機械,如果不能再飛行了,我打算進汽車廠工作。我受過傷,所以工作的事不便操之過急。後來,他們要我就業,而我不願接受他們為我選擇的職業。他們的努力無果而終。我曾經花費大量時間思考問題,不斷地問自己:人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麼目的?從戰爭的硝煙中我僥倖活了下來,一心想讓自己的人生活得有意義,但又不知道怎麼才能有意義。以前我不太考慮上帝這類問題,而此時我開始苦苦地思索。我不明白世界上為什麼會有罪惡。我知道自己非常無知,又苦於找不到能夠請教的人。我渴望找到答案,於是便一頭鑽進了書堆里。
「當我把這些心事講給恩斯海姆修士聽時,他便問我:『你讀書讀了有四年了吧?那麼你找到答案了嗎?』
「『沒有找到。』我回答說。
「他望著我,神情和藹、慈祥。我心裡像個悶葫蘆,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竟值得他如此器重。他用手指在桌子上輕輕敲打著,仿佛在考慮著一項決策。
「『我們大智大慧的教會認為,』他啟口說道,『假如你信其有,那才可能成真;假如你祈禱時心存疑慮,但態度虔誠,疑慮便會煙消雲散。經許多個世紀的實踐證明,禮拜儀式對人的精神影響很大,如果你願意參加這種儀式,內心一定會感到安寧。我不久就要回修道院去了。何不跟我一起走,在那兒待上幾個星期?你可以和修士們一道下地幹活,也可以在我們的圖書館裡看書。這樣的體驗恐怕比你下煤窯或者在一個德國農場上務工更有意義。』
「『你為何提這等建議?』我問。
「『我觀察你已有三個月了,』他說,『也許,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你和你的信仰之間僅隔著一層紙,一捅就破。』
「我對他的建議未置可否。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好像有人撥弄了一下我的心弦。末了,我說我會考慮的。此話題他擱下不再提起。此後,恩斯海姆修士在波恩又待了一段時間,我們再沒有談及與宗教有關的事情。可是,他臨離開波恩時,給我留下了修道院的地址,說如果我打定主意要去,不妨給他寫信告知,他將為我做出安排。他走後,我沒想到自己會那麼思念他。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便到了仲夏時節。我喜歡在波恩消夏,讀了很多人的著作,有歌德的、席勒的、海涅的、荷爾德林 的以及里爾克 的。可是,從他們的書中,我沒有找到答案。其間,我經常考慮恩斯海姆修士的建議。最後,我決定接受他的邀請。
「恩斯海姆修士前往車站去接我。修道院位於阿爾薩斯的鄉間,風光旖旎。他把我介紹給了院長,然後領我去那個撥給我住的小房間。裡面有一架狹窄的鐵床,牆上掛著耶穌受難像,陳設簡陋,只是些生活必需的東西。吃飯鈴響時,我向食堂走去。那是一個有著圓頂的大廳。院長率兩個修士候在門口,一個修士端一盆水,另一修士手拿一條毛巾。院長在來賓手上灑幾滴水,算是洗了手,然後用一位修士遞過來的毛巾為之擦乾。除了我,另外還有三個來賓—有兩個是路過的牧師,留下來吃頓飯,還有一個滿腹牢騷的法國老人,是來修道院過隱居生活的。
「院長和兩個助手,一正一副,在餐廳的上首就座,各自坐一張桌子;修士們在沿牆的兩邊坐,見習修士和勤雜人員以及客人們則坐在餐廳正中。做了感恩禱告之後,大家就吃了起來。一個見習修士在餐廳進口處站定,以一種單調的聲音誦讀一冊訓導書。吃完飯,大家又做感恩禱告。院長、恩斯海姆修士、來賓以及負責接待來賓的修士,進入一個小房間喝咖啡,談了些日常事務。然後,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我在那兒住了三個月,日子過得快快活活的。那種生活很適合我。修道院的圖書館很棒,我看了不少的書。修士們沒有一個企圖用任何方法影響我,但是,很高興和我交談。他們的學識、虔誠的態度以及超凡脫俗的氣質,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你不要以為他們過的是一種無所事事的生活。其實,他們時時都在忙碌。他們自耕自種,我偶爾下田相助,叫他們感到由衷的高興。我喜歡做祈禱時的那種壯觀的場面,而最喜歡的則是晨禱。晨禱是在清晨四點鐘進行的。坐在教堂里,周圍漆黑一團,修士們身穿神秘的晨禱服,頭巾遮在頭上,用鏗鏘的男音唱著禮拜儀式的歌曲,那感覺真是動人心弦。修道院的日常生活規律性很強,能起到安神定心的作用。儘管你充滿了活力,儘管你的思想一刻也不停止,但你的心裡一片靜謐。」
說到這裡,拉里苦笑了一下。
「跟羅拉一樣,我可真是生不逢時呀。要是出生在中世紀就好了,因為那時候宗教信仰是鐵定的事,我會覺得自己的人生之路清清楚楚,只要加入教會就可以了。現在讓我信教便難了。我渴望信仰上帝,但做不到,因為上帝比普通的正人君子強不到哪裡去。修士們告訴我,上帝創造世界是為了彰顯自身的榮耀。在我看來這並不是什麼值得稱道的目標。貝多芬創作交響樂難道是為了彰顯自身的榮耀嗎?我相信不是的。我認為他創作是因為他內心迴蕩著音樂,需要他表現出來,而他竭盡其能,努力把這些音樂表現得盡善盡美。
「我常聽修士們一遍遍地念主禱文,就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苦苦地祈求天父賜給他們每日的口糧呢?難道孩子們還需要祈求他們塵世的父親給他們提供食物嗎?孩子們指望著父親供養,不會因此而感激他,也沒必要那樣做。對於一個只生孩子不養孩子的父親,我們只會加以譴責。在我看來,如果萬能的造物主無心給自己創造的眾生提供他們賴以生存的物質糧食和精神糧食,那還不如不創造的好。」
「親愛的拉里,」我說道,「幸好你沒有出生在中世紀,否則,你毫無疑問會被處死的。」
他聽後笑了。
「你取得了輝煌的成就,」他繼續說道,「難道你願意讓別人當面頌揚你嗎?」
「那只會叫我尷尬。」
「這一點上咱們是英雄所見略同。上帝恐怕也不願意聽奉承話。想當初在空軍里服役時,有個傢伙對上司溜須拍馬,弄上個肥差,結果遭到大家的鄙視。假如靠著阿諛諂媚以求獲得『拯救』,那麼,也會遭到上帝鄙視的。依我看來,儘自己的一份力量積德行善最合上帝的心意。
「不過,最叫我想不通的還不是這個,而是對於什麼是罪惡有著種種偏見。據我所知,那些修士們就多少帶有偏見,而我對他們的看法不能苟同。我在空軍里結識了許多人,有的一喝酒就喝個爛醉,有的玩女人,有的滿嘴髒話;飛行員里也有害群之馬—一個傢伙因開空頭支票被抓住,判了六個月的刑。也不能全怪那個『害群之馬』—他以前囊空如洗,做夢都想不到能弄到那麼多錢,一下子便沖昏了頭腦。在巴黎,我遇到過一些壞人,回芝加哥時見到的就更多了。一般說來,他們的劣根性來自遺傳,他們也是身不由己呀;有的則是受到環境的影響而變壞的,這一點上他們是沒有選擇的—對此,社會恐怕得負更大的責任。如果我是上帝,對於這些壞人,哪怕是罪大惡極的,也不會不分青紅皂白地加以懲罰,把他們打入十八層地獄。恩斯海姆修士胸襟開闊,認為所謂的地獄就是失去了上帝佑護的地方。話又說回來,假如下地獄是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懲罰,那麼你想想,仁慈的上帝會加以施行嗎?歸根結底,人類可是他一手創造的。如果說他創造的人類有可能去犯罪,那麼,他就難辭其咎。如果有陌生人進我家的後院,我馴養的狗撲上去咬他,而我將狗打一頓,那便有失公允了。
「如果說是大慈大悲、無所不能的上帝創造了這個世界,那他何必又要創造出罪惡來呢?按照修士們的說法:一個人只有克服內心的邪念,抵禦誘惑,接受上帝的考驗,經歷痛苦、悲傷和災難,使自己變得純潔,才有資格接受上帝的恩典。這就像是派個人去送信,卻在路上布一個迷宮,讓他難以通過,再挖一條壕溝,逼他泅水而過,最後築一道高牆,逼他攀爬。我不相信一個大智大慧的上帝會出如此下策。依我之見,還不如信仰一個普通的上帝—這個上帝不是致力於創造世界,而是致力於改善現狀;與人類相比,他無比善良、智慧和偉大,和那些並非他創造的罪惡不懈鬥爭,最終取得勝利。不過,話又說回來,世人究竟為何信仰現在的這個上帝,我心裡也是一本糊塗帳。
「無論是在理智上還是在感情上,這些問題讓我十分糾結,而那些好心的修士卻無法為我解答。我和他們顯然不是一股道上跑的車。我向恩斯海姆修士辭別時,他滿臉慈祥地望著我。他一定認為我在修道院獲益匪淺,想問一聲,卻沒有問出口。
「『恐怕我讓你失望了,恩斯海姆修士。』我說道。
「『哪裡的話。』他回答,『你是個宗教修養很深的人,目前不信上帝,而上帝以後會把你挑選出來的。你一定會回來的。至於回到這兒來,還是到別的修道院去,只有上帝能夠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