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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8 18:34:37
作者: 毛姆
想著艾略特剛接受過聖禮,也許不願見人,我便進了客廳,看起書來。誰知屁股剛坐穩,護士就跑了來,說艾略特想見我。我爬上樓梯到了他的房間。他接受聖禮之前,醫生曾給他打過一針,叫他振作起來,此時不知是因為這一針的效力,還是因為情緒激動,反正他一副興奮的樣子,眼睛閃閃發光。
「這是莫大的榮譽呀,我的老夥計。」他說道,「這下子,我可以拿著教會一位重要人物的介紹信進天國了。我想,天國里各家各戶都會敞開大門歡迎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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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怕你會發現那兒什麼樣的人都有。」我笑了笑說。
「也許你不會相信,我的老夥計,我們從《聖經》上得知,天國和人間一樣是有等級區別的。那兒有六翼天使和四翼天使,有天使長和普通天使。在人世間,我遊走於歐洲的上流社會,到了天國我毫無疑問也將遊走於那兒的上流社會。主曾經說過:『在我父的家園裡有千萬住房,分配時應該讓眾民各得其所。』」
我懷疑艾略特把天國的住房想像成了羅慈吉爾茲男爵的城堡那樣的風格—牆上鑲有18世紀的護壁板,有鑲嵌細工的桌子、精雕細刻的壁櫥以及路易十五風格的器皿,器皿上蒙著路易十五時代的刺繡品。
「請相信我的話,老夥計,」他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說道,「天國是沒有什麼絕對平等的。」
說完,他不知怎麼昏睡了過去。我坐下來,拿本書看。他一直昏睡不醒。到一點鐘時,護士進來告訴我,約瑟夫把午飯準備好了。見到約瑟夫,發現他一副服服帖帖的樣子。
「想不到主教大人竟然親自大駕光臨了,這對我們可憐的主人是莫大的榮幸。你看見我吻他的戒指了嗎?」
「看見了。」
「按說,我不會主動去吻的,那樣做全是為了讓我的妻子見了高興。」
我在艾略特的房間內待了一下午。這期間,收到伊莎貝爾的一封電報,說她和格雷乘坐藍色列車第二天上午抵達。我擔心他們恐怕趕不上為艾略特送終了。醫生來了,見了艾略特的狀況直搖頭。太陽落山時分,艾略特從昏睡中醒來,可以稍微吃點東西了。肚子裡有了食,他似乎暫時有了些氣力。他沖我招了招手,我走到床邊。只聽他聲音極其微弱地說:
「收到埃德娜的請帖,我還沒有回信呢。」
「沒關係,別管那些了,艾略特。」
「怎麼能不管呢?在這個世界,我一直是個懂情理的人,不能因為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便置禮節於不顧。請帖在哪兒呢?」
請帖放在壁爐架上,我取來交到他手裡,不過我覺得此時他是想看也看不清楚的。
「你去書房找幾張信紙來。我口授,由你寫回信。」
我走進隔壁的書房,把信紙拿了來,在他的床邊坐下。
「你準備好了嗎?」
「好了。」
他閉上眼睛,嘴邊露出一絲頑皮的微笑。我心裡納悶,不知他會說出什麼話來。
「鑑於之前和萬能的主有約,恕艾略特?鄧普頓無法接受諾威馬里王妃善意的邀請。」
他淡淡地獰笑一聲,臉色發青,看上去像鬼一樣,呼出的氣帶有一種他這種病特有的惡臭味。可憐的艾略特,平時總是喜歡在身上灑點香水,有時灑香奈兒牌的,有時灑慕尼麗絲牌的。他手裡仍舊抓著那張我偷來的請帖。我覺得他那樣拿著很不舒服,想從他手裡取出來,誰知他緊緊抓住不放,大吼了一聲,嚇了我一跳。
「老淫婦!」
這是他留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句話。話一出口,他便陷入了昏迷之中。昨天,護士守在病床旁熬了一夜,看上去疲倦極了,我讓她去睡覺,答應在必要時叫她,由我來守夜。其實,守夜是無事可做的,於是我打開一盞帶罩子的電燈看起書來,直至把眼睛看得發酸,這才將燈熄滅,坐在黑暗裡休息。
這是一個悶熱的夜晚,窗戶都大敞著。燈塔上的探照燈掃來掃去,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把光射進屋子裡來。月亮隱去了身影,當月圓的時候,就會看到埃德娜?諾威馬里的化裝舞會那熱鬧的場面,人聲喧嚷卻空虛乏味。此時,天空是一片深藍色,星星多得數不清,一顆顆亮得驚人。我昏昏沉沉的,大概是進入了淺睡之中,但意識還是清醒的。
突然,一種急促、憤怒的叫喊嚇了我一跳,驚得我徹底醒了過來。那是臨死之人發出的叫喊,令人毛骨悚然。我急忙走到病床邊,借著燈塔上探照燈的光摸了摸他的脈搏,發現他已經死了。我打開床頭燈看看他,見他下巴耷拉著,雙目睜開。我靜靜地望著那雙眼,過了一會兒才為他把眼合上。我感到很傷心,覺得有幾滴眼淚順雙頰流了下來。一個老朋友,一個善良的老朋友就這麼走了。想到他的一生是那麼愚蠢、無益和無聊,我不由黯然神傷。他參加過那許多宴會,跟王子、公爵、伯爵們舉杯同飲,而今一切都化為烏有。那些人已欣然將他淡忘。
我不忍心叫醒那個已經累癱了的護士,於是就回到窗旁,坐到了我的椅子上睡著了。護士在早晨七點鐘進來時,我仍在沉睡。醒來後,我丟下護士由她履行護士的職責,自己去吃了早餐,然後到車站接格雷和伊莎貝爾。我告訴他們,艾略特已經去世。由於艾略特的家裡沒有客房,我邀他們到我那兒去住,可他們願意去住旅館。我回到自己家中,洗過澡,颳了臉,然後換了身衣服。
這天上午,格雷打電話來,說約瑟夫交給他們一封信,信是寫給我的,艾略特生前曾囑咐由約瑟夫轉交。由於這封信只能讓我一個人看,於是我答應馬上開車過去。沒用一個小時,我又走進了艾略特的家。那封信的信皮上寫著:我死後即刻轉交,內含葬禮的安排。我知道,他一心一意要葬在他造的那座教堂里,曾把此事對伊莎貝爾講過。他希望將自己的遺體進行防腐處理,並說出了經營這項業務的公司的名稱。「我打聽過,」他在信里寫道,「人人都說這家公司的防腐術十分高超。我委託你監督此事,一定要做好。下葬時,我要穿上我的祖先勞里亞伯爵的那套禮服,腰挎他的寶劍,胸前佩戴那個金羊毛勳章。至於挑選棺木,交給你決定,不要太招眼,但一定要符合於我的身份。為了不給別人增添不必要的負擔,遺體的轉運事宜由托馬斯?庫克父子公司承辦,讓他們派個人護送棺木到下葬地去。」
記得艾略特曾經說過他要穿他那套豪華禮服下葬,當時以為他只是心血來潮,隨便說說,沒想到他竟然是認真的。約瑟夫堅持要按主人的遺願辦理,也就只好如此了。先是給他的遺體進行了防腐處理,然後我和約瑟夫去給他穿上那套荒唐的禮服。這件差事挺折磨人的。我們給他的長腿套上白綢長襪,再穿上那條金布緊身褲。隨後,費了很大的氣力把他的兩條胳膊塞進緊身上衣的袖管里,給他戴上那漿洗好的寬大輪狀縐領,再把錦緞斗篷給他披在肩上。最後,把那個平頂絲絨帽戴在他頭上,把金羊毛的領圈圍上他的脖子。遺體防腐公司的人在這之前曾給他的臉蛋搽了胭脂,給他的嘴唇塗了口紅。他如今骨瘦如柴,禮服穿在身上顯得特別大,樣子就像是威爾第 早期歌劇里的一名歌手,又像是為了沒有價值的目標而奮鬥的堂吉訶德。當殯葬承辦人將他抬進棺材時,我把那柄作為道具的寶劍豎著放在他的兩腿之間,讓他的手按在劍柄的圓頭上—我曾經見一個十字軍騎士的墓碑雕塑像就是這種持劍的方式。
格雷和伊莎貝爾一路趕到義大利去參加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