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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8 18:34:34
作者: 毛姆
兩三天後,我登門去看望艾略特,發現他滿臉喜色。
「瞧,」他說道,「我收到請帖了,是今天上午收到的。」
說完,他從枕頭下取出請帖遞給我看。
「我不是早就告訴過你了嘛。」我說道,「要知道,你的姓是以T開頭的。顯然,秘書寫請帖才輪到你。」
「我還沒有寫回信呢。明天會寫的。」
我一聽,嚇了一大跳。
「願不願意讓我代筆?我走時可以將回信送到郵局去。」
「哪裡的話!為什麼要你代筆?我完全能自己寫回信的。」
我暗忖:幸虧拆信人將會是吉斯小姐。她又不傻,肯定會把信扣下來的。這時,艾略特搖了搖鈴說:
「我想讓你看看我的禮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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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真的要去吧,艾略特?」
「當然要去。自從去比奧蒙茨家參加過那次舞會之後,這套禮服再沒有穿過。」
約瑟夫聽見鈴聲走了進來,艾略特讓他把禮服取來。那套禮服放在一個大大的扁平盒子裡,用薄綿紙包著。這裡面有白綢長襪、帶襯裡的白錦緞裹邊的織金布緊身褲,配一件緊身上衣、一件大氅、一條圍在脖子上的縐領、一個平頂絲絨便帽、一條長金鍊子,鏈子的一頭掛著金羊毛勳章。我認出這套禮服是根據提香所畫的腓力二世穿的那套豪華服裝仿製的,而那幅畫就在普拉多。艾略特卻告訴我,這套禮服是勞里亞伯爵在參加西班牙國王和英國女王的婚禮時穿過的,這就讓我覺得他的想像太離譜了。
次日上午正在吃早飯時,我被叫去接電話。電話是約瑟夫打來的,說艾略特夜間又發病了,他急忙把醫生請了來,醫生說艾略特恐怕連今天也熬不過去了。我讓服務生將汽車開過來,然後驅車前往安提比斯。艾略特正處於昏迷狀態。他原先堅決不肯用護士,可是我卻看見有個護士在場,是醫生從那個位於尼斯與博略之間的英國醫院找來的,這令我看了心裡感到欣慰。我出去給伊莎貝爾發了封電報。她和格雷帶著孩子正在拉波勒的那個比較便宜的海濱度假地消夏,來安提比斯要走很遠的路,恐怕來不及為艾略特送終了。她還有兩個哥哥,但和艾略特多年不見,所以她算是艾略特在世的唯一親人了。
不過,艾略特求生的欲望異常強烈,要不然就是醫生用的藥產生了作用,反正就在這一天他恢復了意識。儘管已是垂危之人,他仍強打起精神說俏皮話,問了幾個有關於護士性生活的下流問題。這天下午的大部分時間,我都守在他身旁。第二天又去看他,發現他雖然身體十分虛弱,情緒卻很好。護士只允許我在他跟前待很短的一段時間。
發給伊莎貝爾的電報仍未見回音,這讓我感到焦慮。由於不知道伊莎貝爾在拉波勒的地址,電報發到了巴黎去。怕就怕門房轉送電報時耽擱了時間。兩天之後,我才收到了回電,說他們立刻啟程。事情很不湊巧,伊莎貝爾和格雷乘汽車到布列達尼遊玩去了,剛剛接到我的電報。我查了一下列車時刻表,發現他們至少要三十六個小時才能趕來。
次日一大早,約瑟夫把電話又打了來,說艾略特夜間病情惡化,提出要見我。我一聽,急急忙忙趕了過去。我一到,約瑟夫便將我拉到一旁說:
「先生,如果我說的事情不合時宜,請你原諒我的冒昧。按說,我是不信教的,認為所有的宗教只不過是神父玩弄的陰謀詭計,為的是控制人們的思想。可是,先生也知道,女人們並不這麼想。我的妻子和女傭都堅持認為我們的主人應該得到最後的祝福。現在時間已所剩不多。」他用眼睛看著我,一臉難為情的神色,「現在的事情誰也說不清。也許,一個人臨死之前,最好還是改善與教會的關係。」
他的心態我很清楚。大多數法國人,不管平時怎樣揶揄嘲笑宗教,但宗教畢竟跟他們血肉相連,一旦生命到了終點,他們還是願意妥協的。
「你是要我向他提出嗎?」
「先生如果願意,那是再好不過了。」
這個差使我並不怎樣喜歡,但是,艾略特畢竟多少年來都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所以,履行一個天主教徒的職責也是理所當然的。我上樓走進他的房間,見他平躺在床上,臉色憔悴,瘦得都成了個乾巴人,但神志十分清楚。我讓護士出去一會兒。
「你的病情恐怕十分危重了,艾略特。」我啟口說道,「不知道……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請個牧師來?」
他看著我,半天沒說話。
「你的意思是說我就要死了?」
「哦,但願不是這樣。不過,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我懂了。」
他一時啞了口。
這是一個令人痛心的時刻—明知此話會刺激艾略特,卻又不得不說。我不忍心看他,咬緊牙關,生怕會哭出聲來。此時,我坐在床沿上,面向他,伸出一隻胳臂撐著身體。
他在我的手背上拍了拍,說道:
「別難過,老夥計。要知道,這是必須走的一步。」
我聽了,破涕為笑,說道:
「你真是個奇怪的傢伙,艾略特。」
「這就對了。現在打電話給主教,說我要懺悔並且接受塗油禮 。如果能把查爾斯神父派來,我將感激不盡。他是我的朋友。」
查爾斯神父是主教的代理人,在前邊的一章里提到過。我下樓去打電話,跟主教通上了話。
「很急嗎?」他問。
「十萬火急。」
「我這就辦理。」
醫生來時,我把剛才的事情跟他講了講。隨後,他便帶著護士上樓去看艾略特,而我守候在樓下的餐廳里。從尼斯來安提比斯只有二十分鐘的車程,所以過了半小時多一點,就有一輛黑顏色的大轎車停在了門口。約瑟夫跑來找我。
「C'est Monseigneur en personne,Monsieur ,」他慌慌張張地說,「主教大人親自來了。」
我急忙迎出了門去。這次,主教沒有像往常那樣身旁跟著那位代理人,不知怎麼卻帶來了一個年輕的神父,這位神父手捧一個匣子,我想裡面可能裝的是施塗油禮的用具。司機緊隨其後,手提一隻寒磣的黑色旅行箱。主教和我握了手,把同來的神父介紹給了我。
「咱們的那位可憐的朋友怎麼樣了?」
「恐怕已處於病危狀態,主教大人。」
「是不是請你把我們帶到哪個房間裡去,讓我們把法衣換上。」
「這兒是餐廳,主教大人。客廳在樓上。」
「到餐廳里換就很好了。」
我把他領進了餐廳,然後和約瑟夫在過廳里等候。不一會兒,門開了,主教走了出來,後面跟著神父;神父雙手捧著一隻聖餐杯,杯子上放一個小盤子,裡面有一塊行聖禮用的聖餅。這些東西用一塊細麻紗餐巾蓋著,而麻紗是透明的。之前,我只是在晚宴或午宴上見到過主教,知道他是個大肚漢,喜歡美食、美酒,喜歡講幽默故事,有時甚至還講些粗俗的笑話。那時候,他給我的印象是一個身體結實強壯的人,只有中等身材。今天他穿上白法衣,披上聖帶,看上去不但個頭很高,而且莊嚴肅穆。他的那張紅臉,平時總是樂呵呵的,笑容可掬,現在卻一副嚴肅相。從外表上看,過去的那個騎兵軍官在他身上找不到一絲痕跡了;此刻,他的面相符合他在教會的實際地位,一看就知道是個顯貴人物。難怪約瑟夫見了肅然起敬。在胸前畫了個十字,主教身子微微一躬,點了點頭。
「領我去見病人吧。」他說道。
我閃開身子,讓他頭前走上樓,而他卻叫我走在前邊。於是,我們一聲不響,一臉嚴肅地上了樓。我先一步走進艾略特的病房通報導:
「主教大人親自來了,艾略特。」
艾略特掙扎著坐了起來。
「主教大人親自光臨,我感到不勝榮幸。」
「你別動,我的朋友。」主教叫了一聲,然後對我和護士說,「請你們先出去一下。」接著,他又轉向那個神父叮嚀道:「你也出去,到時候我叫你。」
神父四下里瞧瞧,我猜想他很可能是要找個地方放下手中的聖杯,於是就將梳妝檯上的那把玳瑁殼鑲背的發刷推開為他騰地方。護士下樓去了,我把神父領進隔壁的房間,此處是艾略特的書房。書房的窗戶敞開著,望得見外邊的藍天。他走到一扇窗戶前觀景。我則坐下來休息。
海上正在進行帆船賽,白帆在藍天的映襯下顯得格外耀眼。一條黑殼的大船張起紅色的船帆,迎著微風向港口駛來。我認出那是一條捕撈龍蝦的船,從撒丁島那兒滿載而歸,為賭場提供海鮮,讓那些尋歡作樂的賭徒們大快朵頤。艾略特的房門關閉著,卻仍能聽得見裡面有隱隱約約的說話聲。艾略特在做懺悔。我菸癮大發,想點上一根煙,卻又怕神父不高興。神父是個身材瘦削的年輕人,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向外眺望,黑黑的頭髮呈波浪狀,一雙烏黑的眼睛秀秀氣氣的,皮膚呈橄欖色,一看就知道是義大利人。他的臉上洋溢著南方人的那種蓬勃的生命力,我不由得心裡想到,真不知他有著多麼堅定的信仰和燃燒的激情,才使得他放棄了現世開心的生活、青春的歡樂以及世俗人的七情六慾,轉而真誠地為上帝服務。
隔壁房間的聲音忽然停止了,我抬起頭。見門打開了,主教出現在了門道那兒。
「你來吧!」他對神父說道。
屋子裡只剩下我一個人。接著,我聽見隔壁房間又傳來了主教的聲音,情知他在念祈禱詞,即教會規定為垂死之人念的。隨之而至的又是一陣沉寂,我知道艾略特在吃聖餐 。恐怕是受到遠祖的影響,我雖然不是一個天主教徒,但是每次做彌撒時,聽見主的僕人搖著小鈴通知人們領聖餐時,總會渾身發抖,產生恐懼感,此時亦哆嗦不已,仿佛寒意傳遍全身,心裡又害怕又奇怪。書房的門又被推開了。
「你可以進來了。」主教對我說道。
我走進艾略特的房間,見神父正在把細麻紗餐巾蓋在聖杯以及盛放過聖餅的那個鍍金小盤子上。艾略特兩眼熠熠生輝。
「勞駕你送主教大人上車!」他對我說。
我們一行走下樓去。約瑟夫率三個女傭正等候在過廳里。女傭們熱淚盈眶,依次走上前,跪下親吻主教的戒指。主教伸出兩個指頭放在她們頭上,為她們祝福。約瑟夫的妻子用胳膊碰了碰他,於是他步上前去,也跪倒在地,吻了吻主教的戒指。主教微微一笑說:
「你是不信教的吧,我的孩子?」
我可以看見約瑟夫在努力保持鎮靜。
「是的,主教大人。」
「不必介意。你對主人忠心耿耿。上帝對你在認識上的錯誤會忽略不計的。」
我陪主教到了馬路上,為他開了汽車門。他向我弓腰致謝,臨上車前沖我仁慈地一笑說:
「咱們可憐的朋友已生命垂危。他表面上是有些缺點的,但內心對自己的同胞寬宏大度、善良慈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