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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8 18:34:31 作者: 毛姆

  我看到艾略特的男僕約瑟夫寫來的一封信,說艾略特臥病在床,很想見見我。於是,次日我便驅車去了安提比斯。約瑟夫在領我上樓見他主人之前,告訴我艾略特突患尿毒症,醫生認為病情不容樂觀,好在他挺了過來,現在病情好轉;不過,他的腎臟有問題,不可能完全康復。約瑟夫跟隨艾略特四十年,對他忠心耿耿,可是,儘管表面顯得難過,卻不難看出內心在幸災樂禍—僕人們多數如此,一旦主人家禍起蕭牆,他們不憂反樂。

  「艾略特先生真可憐。」約瑟夫嘆了口氣說,「他有他的怪癖,但歸根結底也算是個好人。人遲早都是要死的。」

  他說話的口氣就好像艾略特眼看就快要斷氣了似的。

  「我敢說他把你今後的生活已安排好了,約瑟夫。」我板著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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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願如此。」他語氣哀痛地說。

  他把我領進艾略特的臥房時,我卻意外地看到艾略特一副生龍活虎的樣子。他臉色蒼白、面相衰老固然不錯,但精神頭很好。他颳了臉,頭髮梳得整整齊齊,身穿淡藍色絲綢睡衣,睡衣口袋上繡著他姓名的縮寫字母,而字母上方則繡著他的伯爵冠飾。在翻過來的被單上,也繡有這些字母和冠飾,型號比睡衣上的要大許多。

  我問他感覺如何。

  「感覺好極了。」他樂呵呵地說,「只不過偶染小恙,用不了幾天就可以活蹦亂跳了。我約了迪米特里大公在星期六和我共進午餐。我已告訴了我的醫生,讓他無論如何要在這之前把我的病治好。」

  我陪他坐了半小時,出來時告訴約瑟夫,如果他的病復發,就來通知我。一個星期後,我到一個鄰居家赴午宴,卻驚奇地發現艾略特也在那裡,穿著禮服,臉色像死人。

  「你病著,就不應該出來,艾略特。」我對他說。

  「胡說什麼呀,老夥計。弗里達請了瑪法達公主呢。從路易莎在羅馬任上的時候起,我認識義大利王室已有多年了。我說什麼也不能叫可憐的弗里達失望。」

  他年事已高,且身患絕症,對社交活動卻始終保持著高漲的熱情,真不知是應該敬佩他不屈不撓的精神還是應該可憐他。你絕對不會想到他這個樣子,竟然是個病人。他就像一個垂死的演員,臉上塗了油彩,登台表演時,立刻忘掉了病痛。他擔任捧場的角色,瀟灑自如地將此角色扮演得極其到位,對客人們和藹可親、殷勤周到,用他最擅長的手法溜須拍馬,卻妙語連珠,令人開懷。我覺得自己從未見過他把社交藝術發揮到了如此高的水平。當公主殿下離開時,艾略特弓腰送行,風度雅致,既表現了對公主崇高身份的尊敬,又表現了一個老人對一個年輕美麗女子的景慕,令人嘆為觀止。難怪設宴的女主人事後稱他為宴會的生命和靈魂。

  幾天後,他又臥倒在了病床上。醫生對他下了禁令,不許他離開房間半步。艾略特為此感到非常窩火。

  「早不病晚不病,偏偏這個時候病了。社交季節正在如火如荼之時。」

  他列了一長串重量級人物的名單,說他們夏天齊聚里維埃拉。

  我每隔三四天都去探望他一次。他有時候躺在床上,有時候穿一件華麗的晨衣坐在一把躺椅上。這種晨衣他似乎備有無數件,記得從未見他穿重過樣。8月初的一天,我又去看望他,發現他反常地少言寡語。迎我進門時,約瑟夫曾告訴我,他病情有所好轉,所以見他如此沒有精神頭,我便覺得有些奇怪了。我把自己得來的一些當地的小道消息講給他聽,想讓他高興起來,他卻一點興趣也沒有。他雙眉微蹙,臉上有種慍怒的表情,這在他是少見的。

  「埃德娜?諾威馬里舉辦宴會,你去參加嗎?」他冷不丁這樣問道。

  「不去。怎麼啦?」

  「她邀請你了沒有?」

  「里維埃拉的每個人她都邀請了。」

  諾威馬里王妃原是美國的一個腰纏萬貫的富婆,嫁給了一位羅馬的王子,此王子可不是義大利的那種窮得叮噹響的普通王子,而是一個偉大家族的族長,一個僱傭兵隊長的後代—那個隊長在16世紀曾為自己開拓出了一個公國。諾威馬里王妃年已六十,是個寡婦,由於不滿義大利法西斯政權對她美國的進項課以重稅,便來到法國,在坎城山背面的一塊漂亮的地產上蓋了一幢佛羅倫斯風格的別墅。她特意從義大利運來大理石,為她那些大客廳的牆壁鑲邊,還從國外請來畫家給她畫天頂畫。她的藏畫和銅像都異常精美;連素來不喜歡義大利家具的艾略特,也不得不承認她的家具十分華貴。她家的花園美觀漂亮,游泳池造價肯定不菲。她請客高朋滿座,每次都不少於二十個人。她安排好在8月里月圓時舉行一次化裝舞會。雖然還有三個星期的時間,里維埃拉已經到處都在談論這次舞會了。那天晚上要放焰火,她還要從巴黎帶一個黑人樂隊過來助興。那些流亡的王公貴族相互談論時又是羨慕,又是妒忌,認為她這一晚的花費足夠他們一年的用度。

  「真是氣派呀。」有的人說。

  「簡直是發瘋。」有的人說。

  「沒品位。」有的人說。

  「你準備穿什麼樣的衣服?」艾略特問我。

  「我不是告訴你了嘛,艾略特,我就不打算去。你以為我這把歲數了還會穿得花里胡哨去參加什麼化裝舞會。」

  「她沒有邀請我。」他聲音嘶啞地說。

  說完,他用一雙倦怠無神的眼睛望著我。

  「哦,她會請的。」我平心靜氣地說,「請帖肯定還在陸續發著呢。」

  「她不會請我的。」他聲音有些哽咽地說,「這是故意叫我下不了台。」

  「哎,艾略特,這我就不能相信了。中間肯定是有些疏漏。」

  「我可不是個容人蔑視的人。」

  「再怎麼說,你身體不好,反正也去不成。」

  「去不成也要去。這是本季節最盛大的一次聚會。我只要還有一口氣,就是爬著也要去。我要把我的祖先勞里亞伯爵的那套禮服穿在身上。」

  我真不知說什麼好了,於是乾脆閉上了嘴。

  「就在你來之前,保羅?巴頓跑來看望我。」艾略特突然開口說道。

  我不能指望讀者還記得這個人,因為我自己也得重溫前文看我究竟給了他一個什麼名字。保羅?巴頓就是那個由艾略特引進倫敦社交界,後來覺得艾略特派不上用場了,就不再理會他的美國青年,艾略特恨他恨得牙根痒痒。此人近來相當引人注目,先是因為他加入了英國國籍,後來又由於他娶了一個報界巨頭的千金,而這位巨頭已經晉升為貴族了。有了這樣的後台,再加上此人八面玲瓏,顯然前途是不可限量的。艾略特為此像吃了黃連一樣心裡感到苦澀。

  「夜裡一旦醒來,聽見老鼠窸窸窣窣在壁櫥里爬動,我就心想:『這是保羅?巴頓在朝上爬。』請相信我的話,老夥計,這傢伙早晚能鑽進上議院的。謝天謝地,那一天我是看不到了。」

  「他來這兒有何貴幹?」我問。我和艾略特心裡都很清楚,這個年輕人無事不登三寶殿。

  「讓我告訴你,他有何貴幹吧。」艾略特氣得咆哮道,「他想借用我祖先勞里亞伯爵的那套禮服。」

  「恬不知恥!」

  「難道你看不出他的用心?顯然,他知道埃德娜沒有邀請我,也不打算邀請我。這是埃德娜唆使他來氣我的。那條老母狗。沒有我,她哪有今日。當初,我特意為她舉辦宴會,她認識的人都是我介紹的。她和自己的司機上床睡覺,這個當然你也是知道的。真叫人噁心!巴頓來了告訴我,說她要給花園裡張燈結彩,還要放焰火。誰不知道我最愛看的就是放焰火。他說許多人死乞白賴跟埃德娜要請帖,卻都一一碰壁,因為埃德娜不願人多,想把宴會辦得別開生面。聽他說話的口氣,就好像我肯定是在被邀請之列似的。」

  「你準備把禮服借給他嗎?」

  「讓他死去吧,恨不得把他送進十八層地獄。我就是死了穿著它下葬也不借給他。」說到這裡,艾略特猛地從床上坐起,像個發了瘋的女人一樣,把身子晃來晃去的。

  「全都是些狼心狗肺的東西!」他咬牙切齒地說,「我恨他們,我恨他們所有人。當我能夠為他們捧場時,他們無一不圍著我轉。現在我又老又病,他們就把我棄如敝屣。自從我臥床不起,來探望的人不超過十個。這都一個星期了,只可憐巴巴地送來了一束花。我為他們可以說是盡心盡力。他們吃我的喝我的,我為他們跑前跑後,為他們張羅宴會,鞠躬盡瘁為他們服務。可是,我得到什麼回報了呢?什麼也沒有,一點回報也沒有。沒有一個人關心我的死活。天呀,全都是些絕情絕義的壞東西。」說到傷心處,他嚶嚶地哭出了聲來,大滴大滴的眼淚順著皺巴巴的臉頰直朝下滾,「真後悔呀,當初就不該離開美國。」

  看見這個不久於人世的老人僅僅因為別人沒有請他去赴宴,便像個孩子一樣號啕大哭,著實可悲可憐。這樣的一幅情景叫人吃驚,也難免會心生惻隱。

  「不請你也沒有關係,艾略特,」我說,「也許那天晚上會下雨,叫他們放不成焰火。」

  他一聽,就像一個人們所說的快死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樣,含著淚花笑了起來。

  「我怎麼沒想到。我祈求上天,無比虔誠地祈求上天,願到時候天降大雨。你說的不錯,叫他們放不成焰火。」

  我的幾句話讓他改變了想法,放棄了那些愚蠢的念頭。待我辭別時,他即便不是心情快活,也起碼是心平氣和了。不過,我還是放心不下,一回到家就給埃德娜?諾威馬里掛了個電話,說我次日到坎城去,問能不能和她一起吃頓午飯。後來,她叫人傳話來,說她很高興請我吃飯,但僅僅是便宴。可是我到達後,卻發現除她之外,還有十位客人也在場。她是個挺不錯的人,慷慨大方、熱情好客,只有一個壞毛病,那就是嘴上不饒人。即便是對好朋友,她也會在背後說人家的壞話。這倒不是說她天性惡毒,而是因為大腦愚鈍,再想不出別的方式引起別人的注意了。她說的話傳出去,被她中傷的人就不再搭理她了。不過,她舉辦的宴會總是別開生面,過上一陣子,大多數被她得罪的人就覺得不便跟她斤斤計較了。我覺得一開口就求她邀請艾略特來參加即將舉辦的盛會,會讓艾略特丟面子,想想還是見機行事的好。她對這次盛會興致很高,吃飯時把話頭全集中在了這上面。

  「艾略特一定會高興死的,這下子算是有機會穿他那套腓力二世時代的禮服了。」我儘量做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隨口說道。

  「我沒有邀請他。」她說道。

  「為什麼沒邀請?」我裝作詫異地問。

  「為什麼要請他呢?他在社交圈子裡已風光不再,純粹是個老厭物、勢利眼,就喜歡傳播流言蜚語。」

  這一番指控用在她自己的身上倒是挺合適的。我覺得她太刻薄,而且愚蠢。

  「再說,」她又補加了一句,「我想讓保羅把艾略特的那件禮服穿上。保羅穿上一定顯得很高貴。」

  我不再說話,但決心要替艾略特把他朝思暮想的請帖弄到手,不管用什麼樣的手段都在所不惜。午飯後,埃德娜把她的朋友們帶到花園裡去散步。這給了我可乘之機。我曾經有一次在這裡做過幾天客,所以知道一點她家的情況。我猜想可能還會有些請帖剩下來,保存在秘書的房間裡。我悄悄向那兒溜去,打算拿一張請帖塞進口袋,回去後寫上艾略特的名字寄給他。我知道他病得厲害,根本無法成行,但能拿到這份請帖對他而言卻意義重大。

  可是一推開房門,我卻驚呆了,只見埃德娜的秘書坐在她的辦公桌旁。我原以為她還沒有吃完午飯呢。秘書是個中年的蘇格蘭女子,名叫吉斯小姐,沙色頭髮、雀斑臉,戴一副夾鼻眼鏡,顯出一副守身如玉的處女氣質。我急忙穩定住情緒。

  「王妃帶客人們到花園散步去了。我沒事,想著就到你這兒來抽根煙吧。」

  「歡迎你來。」

  吉斯小姐說話時帶有蘇格蘭語的那種小舌顫音。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時,她會表現出一種「干幽默」,而此時她的小舌顫音就顫得更厲害了,會惹得聽者發笑。可是,你禁不住笑出聲來時,她則向你投來氣惱、詫異的目光,就好像她認為你昏了頭,竟然覺得她的話好笑。

  「這次舉辦那宴會肯定給你增加了不少負擔,吉斯小姐。」我說道。

  「忙得團團轉,都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情知她可以信賴,於是我開門見山地說:

  「為什麼王妃沒有邀請鄧普頓先生呢?」

  吉斯小姐那不苟言笑的臉上此時浮出一絲笑容,說道:

  「你知道她是怎樣的人。她跟他有過節。是她親自從客人名單上把他的名字劃掉的。」

  「你知道,他已是垂死之人了,這輩子也離不開病床了。受到如此冷落,他心裡難過到了極點。」

  「如果他不想跟王妃鬧翻,他就不應該逢人便說王妃跟自己的司機上床睡覺。她的司機是有老婆的,還有三個孩子呢。」

  「她到底睡了沒有?」

  吉斯小姐的目光從夾鼻眼鏡的上方瞟過來,望了我一眼。

  「我當秘書已經有二十一個年頭了。我有一個原則,那就是相信自己的僱主像白雪一樣純潔。必須承認:有時候我的某個僱主會發現自己已有三個月的身孕,而老爺去非洲獵獅,去了有半個年頭。此時,我對女主人堅信不疑的原則會經受嚴峻的考驗。不過,女主人只要到巴黎去一趟,進行一次極其昂貴的短途旅行,就會化險為夷。我和女主人便如釋重負,長長鬆一口氣。」

  「吉斯小姐,我並不是想抽菸才到這兒來的。我來是想偷一張請帖親自寄給鄧普頓先生。」

  「這樣做十分不妥當。」

  「我也知道不妥當。行行好,吉斯小姐,那就請你給我一張請帖吧。那個可憐的老人反正也是來不了的,只是給他張請帖叫他高興高興。他沒有什麼叫你感到不痛快的地方吧?」

  「沒有。他對我總是客客氣氣的。我敢說他是真正的紳士,比大多數跑到王妃這兒騙吃騙喝的人都要強。」

  所有重要人物的身邊都有些得寵的下屬。這些仰人鼻息的人,你是萬萬得罪不起的。假如他們覺得自己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他們就會在主子面前放你的冷箭,挑撥離間。和這些人,你是必須要搞好關係的。艾略特比任何人都更懂得這一點,所以對那些窮親戚、老年女傭或者受主人信賴的秘書,見了面總會親熱地寒暄幾句,或者熱忱地陪個笑臉。我敢說,他肯定經常跟吉斯小姐說開心的話,過聖誕節時不會忘了送給她一盒巧克力、一個化妝盒或者一個手提包。

  「求求你,吉斯小姐,發個善心吧。」

  吉斯小姐把夾鼻眼鏡在她那高鼻樑上固定得更牢了些。

  「毛姆先生,我堅信你絕不願意讓我去干對我的僱主不忠的事情;再說,萬一叫那個老母牛發現我違背了她的意願,必定會炒我的魷魚。請帖就在這張桌子上,裝在信封里。我現在要到窗戶跟前向外瞭望一下:一是因為我在一個位置上坐得太久了,腿有點兒僵,想活動一下;二是因為想欣賞一下窗外美麗的景色。當我將臉轉過去的時候,背後發生什麼事,不管是老天還是任何人都不能叫我為之負責了。」

  當吉斯小姐重新回到她的座位上時,請帖已經進了我的口袋。

  「今天見到你,真是叫人舒心,吉斯小姐。」我說著,伸出了手,「化裝舞會上你準備穿什麼服裝?」

  「我親愛的先生,我是牧師的女兒,」她回答說,「這種荒唐的事情就讓那些上層階級的人去做吧。只要把《先驅報》和《郵報》的代表們招待好,讓他們酒足飯飽,我的責任就算盡到了。我將回到臥室里去,安安靜靜地看我的偵探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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