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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8 18:34:25
作者: 毛姆
我舉辦的這個小宴會還是挺不錯的。格雷和伊莎貝爾先到;五分鐘後,拉里和索菲?麥克唐納也來了。伊莎貝爾和索菲親熱地互吻。之後,伊莎貝爾和格雷對她表示了祝賀,祝賀她跟拉里訂婚。寒暄間,只見伊莎貝爾飛眼將索菲打量了一遍。索菲的變化叫我看了吃驚。上次在拉佩街的那家咖啡館見到她時,她濃妝艷抹,頭髮染成了紅色,穿一件亮色的綠上衣,神情放蕩,喝得醉醺醺的,渾身上下具有一種挑逗的味兒和狐狸精的媚勁兒。而現在她一臉的晦氣,雖然比伊莎貝爾小一兩歲,樣子卻比伊莎貝爾老許多。她雖然仍舊將頭揚得高高的,不知為什麼,卻叫我覺得可憐。她的頭髮正在恢復原色,顯出染過色的頭髮和新長出的頭髮雜在一起的那種邋遢相。除嘴唇上塗了些口紅之外,她什麼脂粉都沒有搽。她皮膚粗糙,呈現出不健康的蒼白色。記得她的眼珠是鮮亮的綠色,而現在卻變得暗淡無光了。她穿一件簇新的紅衣服,還配了同色的帽子、鞋子和手提包。對於女裝,我不能說自己是個內行,但我總覺得她的這套行頭過於招搖和刺眼,不適合今天的聚會。她胸前戴了一件很俗麗的人造寶石首飾,就是里沃利街賣的那種大路貨。伊莎貝爾一身黑綢衣,頸上掛一串人工養殖的珍珠,頭戴一頂很漂亮的帽子,把她比得廉價和庸俗。
我點了雞尾酒,不過拉里和索菲都拒絕喝。後來,艾略特姍姍而至。穿過開闊的前廳時,遇見了一個個的熟人,於是他跟這位先生握握手,又在那位女士的手上吻兩下,那樣子就好像他是里茨飯店的東家,對光臨此處的客人們表示熱烈歡迎。索菲的事情,我們什麼都沒有告訴他,只說她丈夫和孩子在車禍中死於非命,現在要跟拉里喜結良緣。當他最終走到我們面前時,他以自己最精通的那一套禮儀對二人表示祝賀,說出的話落落大方、滴水不漏。隨後,大家一道步入餐廳。我們共四男二女,於是我讓伊莎貝爾和索菲面對面圍圓桌而坐,我和格雷分坐在索菲的兩邊。桌子小,所以誰說話都可以聽得清。午宴是提前訂好的,專門侍奉酒水的侍者將酒單送了來。
「你壓根就不懂酒,老夥計,」艾略特說,「把酒單給我,阿爾伯特。」他一面翻著酒單,一面還說著話,「我自己只喝維奇礦泉水,但看到別人喝劣等酒,我會受不了的。」
他跟侍奉酒水的侍者阿爾伯特是老朋友。二人經過激烈討論,才把我應當請客人喝什麼酒一事決定了下來。隨後,他扭過頭來問索菲:
「你們準備到哪兒度蜜月呀,親愛的?」
他瞧了一眼索菲的衣裝,幾乎不被人察覺地微微皺了皺眉頭,於是我判斷他對那套行頭看法不佳。
「我們打算到希臘去。」
「這十年裡我一直都想到那兒去一趟,」拉里說,「可由於各種原因,始終未能成行。」
「這個季節去,景色一定非常迷人。」伊莎貝爾顯出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說。
她和我都記得,當初拉里準備娶她為妻時,提出要帶她去的地方正是希臘。對拉里而言,希臘似乎成了度蜜月的必去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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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間的談話進行得並不容易,假如沒有伊莎貝爾出面幫襯,我都覺得難以應付當時的場面了。她的表現極其值得稱道。一旦冷場的風險出現時,我便絞盡腦汁想發掘出一個新話題,她則站出來捧場,談笑風生。我對她心存感激。索菲幾乎不說話,只有別人跟她講話,她才勉強回應幾句。她已經沒有了精氣神,似乎一顆心如死灰一般。我想可能是拉里在改造她時,對她約束過度,令她難以支撐。我懷疑她以前不但酗酒,而且也吸毒,而今突然戒酒戒毒,定會叫她處於崩潰的邊緣。有時候,只見二人你看我一眼,我望你一眼。拉里的眼神里含著溫存和鼓勵,索菲的眼裡則透露出的是哀求,令人頓生惻隱之心。格雷天性忠厚,可能本能地覺察到了我所猜測的情況,於是就跟她聊了起來,說他以前有頭疼病,什麼事都做不了,後來拉里治癒了他,還說他現在都離不開拉里了,對拉里感恩不盡。
「如今,我的身體非常棒,」他滔滔不絕地說著,「只要有機會,我就找工作干。目前正在和幾個地方接觸,希望不久便會有眉目。啊,能回國去工作,該多麼叫人開心呀。」
格雷倒是出於好心,可是他的話也許有些不分場合。我猜想,拉里曾用暗示術(我稱之為「暗示術」)醫治格雷,並取得了成功,現在又用同樣的方法醫治索菲酗酒的頑疾,就不知是否能奏效了。
「你現在一點也不頭疼了嗎,格雷?」
「三個月都沒有疼過了。萬一出現頭疼的苗頭,我就緊緊抓住我的護身符,便能轉危為安。」他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了那枚拉里送給他的古幣,「這是寶貝,你就是給我一百萬我也不會賣的。」
飯後,咖啡端了上來。侍奉酒水的侍者走過來問我們還要不要喝點酒。我們都婉拒了,只有格雷說要一瓶白蘭地。酒送來時,艾略特一定要看看是什麼牌子的。
「不錯,我覺得不錯,對你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先生,你也來一小杯吧?」侍者問。
「哎,我是不能喝的。」
隨後,艾略特便詳細地告訴侍者,他的腎功能不好,醫生不准他喝酒。
「這兒有齊白露加酒,喝一點是不礙事的,先生。人人都知道這種酒對腎有好處。我們剛從波蘭進了一批貨。」
「真的嗎?這種酒如今是很難弄到手的。你拿一瓶來我看看。」
這位侍者胖乎乎的,有點兒氣質,頸上掛了長長的一條銀項鍊,一聽這話,轉身就去拿酒了。艾略特解釋說齊白露加酒是波蘭味的伏特加,各方面都勝似俄羅斯的伏特加。
「當初住在拉齊維爾府上參加打獵時,我倒是常常喝這種酒。你們可是沒見那些波蘭王子們是怎樣豪飲的。真的,我可一點不誇張,他們大杯大杯地喝酒,眼皮都不眨一下。那可都是些金枝玉葉呀,從頭到腳都是皇族味。索菲,你一定要嘗上幾口;伊莎貝爾,你也一樣。這種機會失不再來。」
那位侍者把酒拿了來。拉里、索菲和我都不願沾唇。而伊莎貝爾說她想嘗幾口。我感到詫異,因為她平時的酒量是很小的,剛才已經喝過兩杯雞尾酒和兩三杯葡萄酒了。侍者把那淡綠色的酒液倒了一杯,伊莎貝爾接過來聞了聞。
「啊,酒香撲鼻呀。」
「是不是?」艾略特高聲說道,「這是因為他們在酒里加了一種草藥,讓酒的味道更加醇香。我來陪你喝一杯吧。喝一點點,對身體並無害處。」
「味道美極了,」伊莎貝爾讚不絕口,「真是像瓊漿玉液。這樣醇香的酒,以前從沒有喝到過。」
艾略特把酒杯舉到唇邊。
「啊,舉杯在手,往事歷歷如在眼前。你們沒有在拉齊維爾府上住過,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生活。那種風格真是無與倫比。要知道,那是封建社會的回歸,仿佛又回到了中世紀。到車站去迎接你的是套著六匹馬的馬車以及專門的車夫。吃飯時,每個客人身後都站著個身穿制服的家僕伺候。」
他繪聲繪色描述著王府紙醉金迷的生活及豪華奢侈的宴會。我的心裡突然冒出一個疑團(顯然是毫無根據的疑團),懷疑這是艾略特和那個侍者精心安排的一齣戲,只是為了讓艾略特有機會吹噓一下那個王族以及他在王府結識的波蘭貴族們燈紅酒綠的生活。他話匣子一打開,想攔都攔不住了。
「再來一杯吧,伊莎貝爾?」
「哎呀,不敢再喝了。不過,這簡直像仙酒,喝了叫人心曠神怡。格雷,咱們也應該買幾瓶。」
「我叫人送幾瓶到你們家去。」
「真的嗎,艾略特舅舅?」伊莎貝爾樂不可支地叫了起來,「你對我們太好啦。格雷,勸你嘗一嘗。這酒聞起來像新割的稻草和春天的鮮花,像百里香和薰香草,味道柔和、爽口。喝這酒,就像在月光下聽音樂一般愜意。」
她說話有點兒語無倫次,跟平時大不相同。我懷疑她喝醉了。筵席散時,我同索菲握手道別。
「你們什麼時候結婚?」我問她。
「下下個星期。希望你能來參加婚禮。」
「恐怕那時候我不在巴黎。我明天就到倫敦去了。」
當我和別的客人道別時,伊莎貝爾把索菲拉到一旁,跟她談了幾句話,然後轉向格雷說:
「格雷,我現在還不打算回家去。莫利紐克斯服裝店那兒有個時裝展覽,我要帶索菲去看看。應該讓她看看新式服裝。」
「我很樂意去。」索菲說。
大家就此分手。當晚,我帶蘇姍娜?魯維埃去吃了頓飯,第二天上午便起程前往英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