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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8 18:34:18 作者: 毛姆

  第二天傍晚,我搭乘藍色列車 去了里維埃拉,兩三天後前往安提比斯去看望艾略特,把巴黎的新聞告訴了他。他看上去氣色很糟,蒙特卡蒂尼的療養並沒有取得預期的療效,而事後去各處旅行又弄得他精疲力竭。他在威尼斯找到一隻聖洗池,然後又到佛羅倫斯去買下那幅經過討價還價才敲定的三聯浮雕畫。他急於把這些東西安裝在教堂里,便跑到了蓬蒂內沼澤去,下榻於一家條件很差的客棧,屋裡熱得令人無法忍受。他買的那些寶貝東西要很長時間才能到貨,但他下定決心不達目的誓不離開,於是就堅持了下來。最後,一切料理停當,他對效果極為滿意。見了我,他就自豪地把拍的照片拿給我看。教堂雖然小,但很有氣派,內部裝修富於情調,對艾略特高雅的藝術品位是一種佐證。

  「我到羅馬時,看見一具早期基督教時期的石棺,不由動了心,考慮了好久,想把它買下來,但最後想了想,還是放棄了。」

  「你怎麼會想到要買一口早期基督教時期的石棺呢,艾略特?」

  「是給我自己用的,親愛的老夥計。這具石棺極為精美,可以和門道另一側的聖洗池配成一雙。不過,早期的基督徒都是些矮胖子,他們的石棺裝不下我。我可不願在最後審判日的號聲吹響時,膝蓋頂著下巴躺在裡面,像個胎兒一樣。那種姿勢太不舒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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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被逗笑了,而艾略特卻是一本正經的。

  「我想出了一個比較好的辦法,並做出了具體安排,中間遇到了一些困難,但這也是在意料之中的。我死後要葬在祭壇前邊的台階跟前。這樣,蓬蒂內沼澤的那些可憐的農民前來領聖餐時,會穿著沉重的皮靴踏著我的遺骨走過去。你不覺得這樣很酷嗎?那兒只放一塊普通的石板,上面刻有我的名字和生卒年月。還刻有『Simonumentum quoeris,circumspiece』 ,意思是:如果你要找他的碑,四下看看就知道了。」

  「我懂拉丁語,知道這句被人們廣泛引用的銘文是什麼意思,用不著你翻譯,艾略特。」我有點兒刻薄地說。

  「對不起,老夥計。我慣常跟愚昧無知的上流社會的人打交道,一時竟忘了這是在跟一位作家說話。」

  他嘴上不饒人,嗆了我這麼一句。

  「有件事情我想對你講一講。」他繼續說道,「對於身後之事,我已在遺囑里寫明,只是希望你能監督執行。我可不願葬在里維埃拉,和那些退役上校以及法國的中產階級埋在一起。」

  「我當然會按你的意願辦理,艾略特。不過,我認為那是多年以後的事了,用不著現在就制訂計劃。」

  「你知道,我也是上了歲數的人了。說實在話,離開人世,我並不為之感到難過。蘭多 的那幾句詩是怎麼說的來著?我雙手烤著火……」

  我對詩文的記性雖則很差,但是這首詩很短,所以我能背得出來。

  我與世無爭,和誰爭我都不願;

  我愛藝術,僅次於我愛大自然;

  我雙手烤著火,用生命之火取暖;

  火漸熄,我已做好了走的打算。

  「是這幾句詩。」他說。

  我不由心想:艾略特真是想入非非,竟拿這幾句詩形容自己的狀況,實在牽強。

  「這首詩淋漓盡致地表達了我的心情。」卻聽他繼續這樣說道,「唯有一點我需要補充進去,那就是我終生與歐洲的上流社會打交道。」

  「在一首這麼短的四行詩里,把你的人生經歷加進去恐怕是件棘手的事。」

  「社交界已走進了死胡同。我曾經滿懷憧憬,希望美國能取代歐洲的位置,創造一個萬民敬仰的貴族階層,誰料經濟大蕭條將此化為一場空夢。我不幸的祖國越來越叫人失望,成為一個極其平庸的國度。我說出來你也不會相信,老夥計,上次去美國,一個計程車司機竟然稱我為『兄弟』。」

  受到1929年經濟大崩潰的衝擊,里維埃拉已好景不再,仍然沒有恢復過來。艾略特卻依然如故,照舊舉辦宴會,並參加別人舉辦的宴會。他從不跟猶太人你來我往,不過對羅慈吉爾茲家族卻是個例外。話又說回來,最為盛大的宴會往往正是這些上帝選中的人舉辦的。而只要有宴會,艾略特心裡就發癢,不得不去。他穿梭於這些聚會,優雅地握握這位先生的手,或者吻吻那位女士的手,表情卻憂鬱、超然,就像是一個流亡皇族混雜於平民,頗覺尷尬。而那些真正的流亡皇族卻審時度勢,將結識電影明星視為崇高的願望。眼下有一種風氣,將演藝界的人納入了社交圈子,艾略特對此是看不順眼的。可是,一位隱退的女演員在離他家很近的地方建了一座豪宅,敞開門接待四方來賓,內閣部長、公爵、闊太太、富小姐在她府上一住就是幾個星期,艾略特也成了她的座上賓。

  「當然,她的客人形形色色,什麼人都有。」他告訴我說,「不過,那些人你不願意跟他們說話,可以不予理睬。再怎麼她也是我的同胞嘛,我覺得自己有義務伸出援手。住在她家的那些法國客人,看見一個會說法語的,心裡一定會放鬆不少。」

  有時候看得很明顯,他的身體十分不好。我勸他不要把社交活動看得太重。

  「老夥計,我這種年齡,只能進不能退。我在上流社會混了快五十年了,此處的道理我哪能不知—你不露面,別人就會把你忘掉。」

  真不知他明不明白自己的這一番表白是多麼可悲。我都沒有心情再去取笑他了,覺得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可憐蟲。他活著就是為了從事社交活動,而宴會則是他的生命支柱。不邀請他,就是對他的侮辱,無人理睬會叫他丟面子。現在上了年紀,他最怕的就是受到冷落。

  夏天一溜而過。艾略特在里維埃拉從這頭跑到那頭,疲於奔命,在坎城吃午飯,又跑到蒙特卡洛吃晚飯,忽而茶會,忽而雞尾酒會,使出渾身解數應付場面,不管有多累,他都會強打起精神,裝出一副和藹、健談和風趣的樣子。他知道許多小道消息,對於最近發生的醜聞,除了當事人,恐怕數他了解得最清楚了。假如你向他指出這樣的生活毫無價值,他一定會呆呆地望著你,滿臉驚愕,覺得你簡直就是個令人掃興的蠢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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