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2024-09-28 18:33:44
作者: 毛姆
艾略特把馬圖林一家安頓在左岸自己的那套寬敞的公寓裡,於歲尾返回了里維埃拉。里維埃拉的這套房子在設計上適合於他一人居住,無法再容納一個四口之家,所以即便他想請那一家子來跟自己住在一起,也是辦不到的。對此,他恐怕也並不覺得遺憾。他心裡很清楚:凡是請客的,都願意請一個獨居的人,而不願請由外甥女和外甥女婿相陪的人;至於他自己舉辦宴會(他在這方面是很費心機的),家裡老有兩個房客,也別指望能把宴會辦得多麼出色。
「他們還是住在巴黎要好得多,適應適應文明社會的生活。再說,那兩個小姑娘也到了上學的年齡,我找到一所學校離公寓不遠。那是個百里挑一的好學校。」
由於這個緣故,直到第二年春天我才見到了伊莎貝爾。當時,有些事情需要辦理,得在巴黎待上幾個星期,我便在旺多姆廣場近旁的一家旅館租了兩個房間。我是這家旅館的常客,不僅僅是為了圖方便,也是因為這兒瀰漫著一種情調。
這是一所高門大戶,年代悠久的房宅圍成一圈,中心有個院落,作為旅館接客已有近兩百年的歷史了。旅館裡的浴室遠遠稱不上奢華,抽水馬桶遠遠不能叫人滿意;寢室里放著鐵架子床,漆成白色,上面鋪著老式的白床罩,還有一面大衣櫥,上邊鑲著鏡子,所有的一切都透出一股寒酸氣;不過,客廳里的擺設卻精緻漂亮、古色古香。長沙發和扶手椅是拿破崙三世那個追求奢華時代的產物,不能說舒適,但外觀華麗,挺好看的。坐在客廳里,仿佛時光倒流,回到了法國小說家描寫的久遠歲月里。看一看玻璃罩里的那架帝國式時鐘,我聯想到了一位美麗的女子,頭髮梳成小髮捲,穿一件荷葉邊連衣裙,一面望著時鐘的長針,一面等候著拉斯蒂涅克的來訪—此君是巴爾扎克筆下的一個冒險家,起自於貧寒,終成顯赫人物。巴爾扎克用幾部小說的篇幅描寫了他的人生經歷。比安松醫生也是巴爾扎克塑造的人物,那樣栩栩如生,以至於巴爾扎克臨死時還說:「只有比安松醫生能救我的命了。」那位醫生很可能來過這個客廳,為一個外省的貴族寡婦把過脈、看過舌苔—那寡婦來巴黎找律師打官司,偶染微恙,請醫生看診。在那張寫字檯前,也許坐過一個穿撐裙的痴情女子,頭髮對中分開,正在給她的負心情人寫一封情意綿綿的信;或者坐過一個憤怒的老者,穿一件綠顏色的雙排扣常禮服,正在寫信斥責他那揮霍無度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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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達巴黎的第二天,我給伊莎貝爾打了個電話,說我五點鐘去看望她,問她能不能請我喝杯茶。我已經有十年沒有見過她了。一個臉色凝重的管家把我領進客廳時,她正在看一本法國小說。見了我,她起身迎接,握住我的雙手,綻出燦爛、迷人的微笑。我和她過去見面頂多不過十一二次,而且只有兩次單獨在一起,但她讓我立刻覺得我們是老朋友,而非泛泛之交。
十年的時光倏然流逝,縮短了一個年輕女子和一個中年男子之間的鴻溝,我不再覺得我們的年齡存在著十分大的差異了。她儼然是一個見過世面的女子,語氣委婉地對我說些入耳的話,待我如同齡人一般。沒出五分鐘,我們便坦坦蕩蕩,無話不談了,就好像我們是童年時的玩伴,經常見面,從沒有間斷過似的。此時的她處事泰然,落落大方,充滿了自信。
然而,最叫我感到意外的是她容貌上的變化。在我的記憶中,她是個漂亮、活潑,一不小心就會發胖的女孩子。不知道是她意識到了這一點而不屈不撓地採取措施進行減肥,還是因為生孩子而產生了意想不到的可喜效果,反正她現在有一個人人都渴望具備的苗條身段。她的一身裝束更突出了這一點。她穿著一身黑色絲綢衣,既不十分樸素也不十分華麗,我一眼就看出是在巴黎的一家頂級服裝店定製的,被她隨隨便便、漫不經心地穿在身上,那股勁兒就好像她天生應該穿高檔服裝似的。
十年前,儘管有艾略特為她指點迷津,她的穿著仍不夠典雅,而且那樣的行頭好像老讓她覺得不自在。而現在,就是瑪麗?路易絲?德?弗洛里蒙在跟前,也不能說她缺乏品味了。如今的她,就連染成了玫瑰色的指甲蓋都是有品位的。她出落得更加水靈了。
我覺得在我見過的女性中,她的鼻子長得最直、最美。不論在前額上或者在她淡褐色的眼睛下面,都看不見一絲皺紋;她的皮膚雖然失去了幾分少女時期的清新光澤,但仍如凝脂一般;也許是由於使用護膚液、乳霜,以及面部按摩的緣故,她的皮膚如今顯得滋潤光滑、吹彈可破,獨具一種魅力。她那清秀的臉龐略施粉黛,芳唇上淡淡塗了點朱色;淺棕色的頭髮按照當時的風尚剪得很短,並且燙過。她的手上沒有戴戒指,這使我想起艾略特說過她把首飾都賣掉了。她的手算不上特別纖巧,但十分勻稱。那個時候的女子白天喜歡穿短裙,我發現她那兩條穿著香檳酒色長襪的腿修長,特別好看。許多漂亮女子壞就壞在腿長得不夠好看。記得伊莎貝爾的一雙腿在當姑娘時極不入眼,而今已變為異常美觀。事實上,在過去,她的魅力來自大放異彩的健康、高揚的青春氣息和亮麗的氣色,昔日的那個漂亮小姑娘如今變成了一位如花似玉的美少婦。
至於她的美有幾分靠的是素養、訓練和修飾容貌,似乎並不重要,反正結果極其理想。也許,經過了苦心經營,她才有了這般綽約的風姿和嫻雅的舉止,但看上去卻自然天成。我有一種感覺:她的美猶如一件藝術品,已著墨多年,而在巴黎居住的這四個月點上了最後一筆,使之脫穎而出。艾略特即便用最苛刻的眼光加以挑剔,恐怕也挑不出毛病來。我本來就不是個吹毛求疵的人,自然覺得她美壓群芳。
格雷到莫特芳丹打高爾夫去了,伊莎貝爾說他不一會兒就會回來的。
「我要讓你看看我的兩個小女兒。她們去杜樂麗花園了,應該馬上就能回家了。她們都很可愛的。」
我們說這說那的,聊個沒完。她說她喜歡巴黎的生活,說住在艾略特的公寓裡十分舒適。艾略特臨行之前,把他的一些這小兩口很可能會喜歡的朋友介紹給了他們,現在他們有了一個很開心的朋友圈。艾略特要求他們按照他慣常的那種做法設盛宴待友。
「要知道,我們現在老擺闊,其實一貧如洗,想起來就覺得好笑。」
「真的一貧如洗嗎?」
她咯咯笑了,這使我想起十年前她的那種輕鬆、快活,令人心情愉悅的笑聲。
「格雷一個銅板也沒有。我的進項很少,差不多跟拉里當年一樣。那時候拉里想娶我,我不肯嫁給他,因為我覺得靠那點錢難以維持生計,殊不知我現在多了兩個孩子,照樣過日子。你說滑稽不滑稽?」
「很高興你以幽默的眼光看待此事。」
「你有拉里的消息嗎?」
「我嗎?沒有。你上次離開巴黎之前,我就再也沒見過他了。他的朋友圈裡,有幾個我也認識,我還打聽過他的情況呢。不過,那都是多年以前的事了。好像沒人知道他的下落。他就這麼蒸發了。」
「拉里在芝加哥的一家銀行開有帳戶,我們認識該行的經理。經理說他時不時會從哪個怪地方開來一張付款支票—有中國的,有緬甸的,有印度的。他好像在週遊世界。」
一個問題已經溜到了嘴邊,我便索性說了出來。再怎麼樣,想了解情況,最好的辦法就是開口問。
「你沒嫁給他,現在後不後悔?」
她嫣然一笑說道:
「和格雷在一起,我感到十分幸福。他是個五好老公。在經濟大崩潰發生之前,我們的日子開心極了。我們喜歡同樣的人,喜歡做同樣的事情。他對我體貼入微。受到老公的寵愛,那感覺真好。至今,他都對我恩愛如初。在他的眼裡,我是天下最棒的女孩子。你無法想像他是多麼溫柔和體貼。他對我的慷慨大度,簡直到了讓人覺得荒唐的地步。他認為天下沒有我不配得到的東西。結婚多年來,他沒有沖我說過一句刺耳或難聽的話。啊,我真是太幸運了。」
我暗想她可能覺得這就算回答了我的問題了,於是便轉了話題。
「給我講講你的兩個小女兒吧。」
我話音未落,就聽見了門鈴響。
「她們來了。你自己看吧。」
一轉眼,就有兩個小姑娘走了進來,身後跟著她們的保育員。伊莎貝爾先介紹我認識大女兒瓊,然後介紹小女兒普里西拉。她們依次和我握手,同時微微鞠躬致意。兩姐妹一個八歲,一個六歲,跟同齡人相比個頭顯高。伊莎貝爾個子就高,我記得格雷也是個高個漢子。這倆孩子的美僅僅是普通兒童的那種美。她們看上去身子骨比較單薄,有著父親的黑髮以及母親的淺褐色眼睛。在生人面前,她們絲毫也不害羞,爭先恐後地告訴媽媽她們在花園裡都做了些什麼。她們的目光緊緊盯在伊莎貝爾的廚子端來的可口茶點上—那茶點我們倆誰都還沒有碰過。伊莎貝爾允許她們每人挑一塊吃,這倒叫二人頗費腦筋,不知挑哪一塊好。顯然,她們對自己的母親懷著深深的愛,叫人看了為之感動。母女三人在一起享受天倫之樂,構成一幅美好的圖畫。兩姐妹吃完各自挑選的蛋糕,伊莎貝爾便將她們支走了。她們一聲不吭,乖乖走掉了。我所得的印象是:伊莎貝爾把她們管教得十分聽話。
她們走後,我又說了幾句閒話,無非就是「慈母乖兒」那一類的話。伊莎貝爾聽了我的一番恭維顯然很受用,但樣子有些淡然。隨後,我問格雷喜歡不喜歡巴黎。
「非常喜歡。艾略特舅舅留下一輛汽車給我們,所以他幾乎每天都能夠去打高爾夫球;他還加入了旅行家俱樂部,在那兒打打橋牌。說起來,艾略特舅舅讓出這套公寓供我們住,真是天降洪恩。當初,格雷精神崩潰,至今仍頭痛欲裂。就是能找到工作,他也幹不了。為此,他把腸子都愁斷了。他想工作,也覺得自己應該工作,不能幹活養家會叫他無地自容。他認為一個男子漢有責任工作,否則生不如死。一想到自己成了多餘的人,他便無法忍受。我好言相勸,說休息休息、換換環境,可以使他恢復常態,好說歹說把他勸到了巴黎來。但我清楚,除非他能夠東山再起,否則他不會真正開心的。」
「這兩年半,你們的日子恐怕是十分艱難。」
「唉,想當初經濟大崩潰降臨時,我簡直不敢相信那是真的。無法想像,我們竟會傾家蕩產。要說別人破產,我還能相信,可是至於我們……唉,實在讓人意想不到。我一直到最後都心存希望,認為老天會拯救我們的。後來,致命的一擊落在了我們身上,我覺得沒法再活下去,無法再面對未來,一時間感到天昏地暗。有兩個星期的時間,我悲痛欲絕。天呀,所有的家產都離你而去,今後再無歡樂可言,你所喜歡的一切都跟你再也無緣,那種感覺真是可怕極了……兩個星期過後,我痛定思痛,對自己說道:『見鬼去吧,我再也不去想了!』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發過愁。沒有什麼可遺憾的。不管昨天是多麼燦爛,如今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
「顯然,住在上等住宅區的一套豪華公寓裡,有一個能幹的管家和一個廚藝高超的廚子,自己分文不用花,還可以給自己的瘦骨頭穿上沙諾爾式女裝店縫製的衣服,破產的痛苦是容易忍受的,你說是不是?」
「不是沙諾爾式衣服,而是朗萬 女裝。」她咯咯一笑說,「十年沒見,你可是一點都沒有變。你是個憤世嫉俗的人,想必不會相信我的話。也可能,我當初接受艾略特舅舅的邀請,全都是為了格雷和孩子。按說,有我那每年兩千八百塊的進項,我們一家可以在農場過得很好—種種稻子、黑麥和玉米,再養養豬。再怎麼說,我也是在伊利諾斯的一個農場出生和成長大的。」
「任你怎麼說吧。」我笑了笑說道。其實,我知道她是在紐約的一家價錢昂貴的產科醫院出生的。
就在這時,格雷走了進來。十二年前,我只見過他兩三次,這倒是真的,但他的結婚照我還是見過的(艾略特把那張結婚照鑲在一個漂亮的鏡框裡,和瑞典國王、西班牙王后、吉斯公爵簽過名的各自的照片一同放在鋼琴上面)。他的模樣我記得很清楚。這時一見面,我卻嚇了一大跳。他的鬢角禿得很厲害,頭上有一小塊禿頂,一張臉又紅又胖,都胖成了雙下巴了。多年來養尊處優的生活以及飲酒過量讓他的體重大大增加,只是由於個子高,才沒有叫他顯得過分臃腫。但最能吸引我注意力的是他的眼神。我記得很清楚,當他前途無量,無憂無慮的時候,那雙愛爾蘭人的藍眼睛裡充滿著信任和坦率,如今在那雙眼睛裡似乎看到的是迷茫和惶恐。即便不了解內情,恐怕也能猜得到:一定是天降大禍,摧毀了他的自信心以及他對社會秩序的信任。我覺得他有一種自卑感,仿佛做了錯事一樣,雖則並非出於有意,卻仍羞愧難當。顯而易見,他的心理世界已經崩潰。他熱情、禮貌地跟我寒暄,像是老友重逢一樣滿臉的高興,但我卻感到他表面的興奮和開心只是待客的方式,與他的內心感受並不相符。
酒水送來後,他為我們每人調了杯雞尾酒。他剛剛打完兩輪高爾夫球,對自己的球技頗為滿意。在談到其中一次擊球進洞的經歷時,他大講特講自己是如何克服了重重困難,整個敘述過程冗長、囉唆,伊莎貝爾卻似乎聽得津津有味。又過了幾分鐘,跟他們約了個日子請他們吃飯和看戲,隨即我便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