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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8 18:33:41
作者: 毛姆
當時,我正在倫敦。我們身處英國,起初沒有意識到情況是多麼嚴重,後果會是多麼叫人心灰意冷。就我自己而言,雖然對損失了相當大的一筆錢感到煩惱,但損失的大部分是票面利潤,等到塵埃落定,我發現自己的現款並無縮水。我知道艾略特買股票下得賭注很大,擔心他會受到沉重打擊。可是,我一直沒有見他的面。直到過聖誕節,我們重返里維埃拉,才得以相見。他告訴我,亨利?馬圖林死了,格雷破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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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做生意一竅不通,艾略特給我講述了事件的經過,聽得我一頭霧水。我只覺得之所以大難臨頭,一半要怪亨利?馬圖林一意孤行,一半要怪格雷急躁冒進。亨利?馬圖林開頭不相信事件會那麼嚴重,認為只不過是紐約股票經紀人玩的小把戲,無非是想從別的地方的同行身上榨點油出來,於是咬緊牙關拿出大筆的錢來支撐市場。芝加哥的經紀人們被紐約的那些無賴嚇得屁滾尿流,這叫他十分生氣。他的那些小客戶—有固定進項的寡婦、退伍的軍官等等,過去聽從他的建議,不曾損失過一分錢,他以此而感到自豪,現在為了不使他們受到損失,就自己掏腰包給他們的帳戶注入資金。他說大不了就是破產嘛,他還可以東山再起;但是,如果讓信任他的小客戶蒙受損失,他就永遠也無法抬起頭來做人了。他自以為有一副俠肝義膽,然而挽不住狂瀾,偌大的家產投進去,頃刻化為烏有。一天夜裡,他的心臟病突然發作。他已是六十多歲的人了,平時勞累過度,暴食暴飲,經過幾個小時痛苦的掙扎,最終因冠狀動脈血栓形成而溘然長逝。
只剩下了格雷一人獨立面對危局。這之前,他在投機生意上廣泛涉入,父親對此一無所知,而今他自己也深陷債務危機。他千方百計想擺脫困境,但最終歸於失敗。銀行不肯貸款給他,交易所里老一輩的人告訴他,僅有一條路可走了—低頭認輸。其餘的情況我就不太清楚了。可能他無法履行還債的義務,於是便宣告破產了。他家的房子此前早已抵押了出去,這時便乖乖將房子交給了債權人。他父親在湖濱道的房子以及馬文的那套房子均折價賣了出去。伊莎貝爾把首飾也賣了個精光。南卡羅來納州的那個農場成了他們唯一僅有的財產(此農場過戶在伊莎貝爾的名下),想賣也找不到買主。格雷成了一文不名的窮光蛋。
「你的情況怎麼樣,艾略特?」我問道。
「哦,我倒沒什麼可抱怨的。」他語氣輕鬆地回答道,「承蒙老天垂憐。」
我沒有打破沙鍋璺到底,因為他的經濟情況與我無關。但不管怎樣,他跟我們大家一樣肯定也蒙受了損失。
經濟大蕭條的惡潮起初對里維埃拉的衝擊還不算大。後來聽說有兩三戶人家損失慘重,許多別墅冬季都關門閉戶,有幾家還掛出了牌子出售。旅館冷冷清清,蒙特卡洛的賭場牢騷滿腹,說生意慘澹。不過,一直到兩年之後,里維埃拉才真正感受到了這場颶風的影響。一個地產商告訴我,說從土倫到義大利邊界的地中海沿岸,大大小小有四萬八千處房地產要出售。
賭場的股票跌到了谷底。大型旅館壓低價錢以吸引顧客,卻無濟於事。能看得見的外國遊客,全都是些窮得不能再窮的人。他們分文不花,因為他們壓根就沒有錢可花。商鋪的老闆們個個都大失所望。
而艾略特與別人不同,他既沒有辭退自家的僕人,也沒有減少他們的工資。他繼續用好酒好菜招待那些王公貴族,還買了一輛嶄新的大汽車,是從美國進口的,為此付了很大一筆關稅。主教大人組織慈善活動,給失業家庭施捨義餐,他為之慷慨解囊。事實上,他一如以往,好像壓根沒發生經濟危機似的,好像半個世界沒有因此被衝擊得搖搖晃晃似的。
後來,我無意中發現了其中的原因:艾略特此時除掉一年一度去倫敦兩個星期購置衣服外,已經不去英國了,然而他仍舊每年秋天回巴黎在自己的公寓裡住三個月,5月和6月也在巴黎度過,因為這幾個月里他的朋友們是不去里維埃拉的;他喜歡里維埃拉的夏天,部分原因是能洗海水浴,而我覺得主要是因為炎熱的天氣使他有機會穿上五顏六色的衣服放鬆一下,平時,為了顧及體統,他是不能這樣做的。這時候,他會穿上顏色鮮艷的褲子(紅的、藍的、綠的或者黃的),配上色調形成鮮明對比的汗衫(淡紫色的、藍紫色的、深褐色的或者雜色的),接受人們對衣服的恭維,神情不以為然,謙虛得就像一個女演員聽見人家說她的一個新角色演得非常成功一樣。
那年春天,在返回費拉角的途中,我在巴黎待了一天,邀艾略特和我一同吃午飯。我們在里茨酒吧見了面。此處一片冷清,不見了從美國跑來尋樂子的大學生,就和一齣戲劇初演之夜便砸了鍋的情形一樣人去樓空。我們喝了一杯雞尾酒(此為美國人的習慣,艾略特最終還是無奈地接受了),然後點了飯菜。酒足飯飽,他建議一同去逛逛古玩店。我聲稱自己囊中羞澀,但願意捨命陪君子。
我們步行穿過旺多姆廣場,他問我願意不願意跟他到查維特服飾店去一趟—他在那家店裡定製了幾件衣服,想問問做好了沒有。原來,他訂的是幾件內衣、內褲,上面要用手工繡上他的姓名的縮寫字母。內衣尚未做好,內褲已完工,店員問他要不要看一下。
「那就看看吧。」他說道。趁著店員去拿內褲的時候,他對我說道,「我讓他們縫衣服時加上我的圖案。」
內褲拿來了,和我平時在麥西服裝店買的一個樣子,只不過料子是絲綢罷了。但我注意到:在E.T.兩個縮寫字母的上方繡著一個伯爵的冠飾。我看了,卻一句話也沒說。
「非常漂亮,非常漂亮。」艾略特說,「等內衣做好,一同給我送去。」
出了衣服店,離開那兒時,艾略特笑盈盈地轉過臉對我說:
「注意到那個冠飾了嗎?實話說,我拉你來查維特服飾店的時候,把這個給忘了。我一直沒機會告訴你,教皇陛下給我面子,仁慈地恢復了我家古老的頭銜。」
「恢復了什麼?」我詫異地問,完全忘掉了提問時應該委婉些。
艾略特不高興地抬起了眉毛。
「你不知道嗎?我母系那一方是勞里亞伯爵的後代,他是隨從腓力二世到英國來的,並且娶了瑪麗王后的一個侍女。」
「就是那個血腥瑪麗 嗎?」
「我認為這是異教徒對她的稱呼。」艾略特有點兒尷尬地說,「恐怕我沒有告訴過你,1929年的9月我是在羅馬度過的。我覺得去羅馬是件很乏味的事情,因為那兒幾乎成了空城。不過,幸虧我的責任感戰勝了我追求世俗享樂的欲望。當時,梵蒂岡的朋友告訴我,經濟大崩潰就要來了,力勸我賣掉手頭所有美國的股票。天主教會擁有兩千年之久的智慧,所以我一刻也沒有耽擱,馬上拍電報給亨利?馬圖林,叫他把所有的股票全賣掉,購入黃金。我還發了封電報給路易莎,讓她也如此辦理。亨利?馬圖林回電問我是不是瘋了,說除非我再發一封電報證實我的指示,否則他什麼也不會做。我立刻又發了封電報,以極為強硬的語氣,要他按我說的做,然後回電報把結果告訴我。可憐的路易莎沒有聽我的話,因此栽了跟頭。」
「這麼說,大崩潰降臨時,你毫髮未損?」
「這是美式用語,勸你還是別用為好。不過,用它來形容我那時的狀況,倒是十分貼切的。我一分錢也沒損失,實際上還撿了些便宜(你也許會稱之為『油水』)。過了一段時期以後,我只花了很少一點錢就把原來賣掉的那些股票全買回來了。我認為只能把這種現象叫作『上帝的直接干預』,於是覺得應該做點事情來報答上帝,這樣才合乎情理。」
「哦,那你是怎樣報答的呢?」
「這個嘛,你知道教廷在蓬蒂內沼澤 開墾了大片的土地,他們告訴我,教皇陛下對那邊的居民缺少一個做禮拜的地方深感焦慮。簡而言之,我出資在那兒建了一座羅馬式教堂,和我在普羅旺斯看到的一座一模一樣,每一個部分都異常完美,可以說是一枚燦爛的明珠。教堂是奉獻給聖馬丁 的。說來話長,一次,我有幸發現了一扇古香古色的反映聖馬丁事跡的彩色玻璃窗,畫面上的聖馬丁將自己的長袍割成兩半,一半給了一位光身子的乞丐讓他遮體。我覺得這幅畫很有象徵意義,於是把玻璃窗買下,後來鑲嵌在了主祭壇的上方。」
我沒有打斷艾略特的話。但我不明白聖馬丁的那種世人皆知的善舉和艾略特的行為之間有什麼聯繫—他只不過瞅準時機賣掉股票大撈了一把,從中取出一部分小錢貢獻給上帝,就像是給代理人的回扣似的。不過,我這種人畢竟是肉眼凡胎,看不透其中的象徵意義罷了。艾略特繼續說道:
「一次受到教皇陛下的接見,我把教堂和彩色玻璃的照片拿給他看。他聖顏大悅,說他一眼就看出我是個很有品位的人,並且說在這個世風日下的時代能發現一個既忠於教會,又具有如此罕見藝術修養的人,讓他感到很高興。當時的情景叫人終生難忘,老夥計,終生難忘呀。但最讓我感到意外的是,過後不久便有人通知我,說教皇陛下有心賜給我一個爵位。我是個美國公民,覺得還是謙虛些好,除非在梵蒂岡,在別的地方就不用這個頭銜了。所以我禁止我的僕人約瑟夫稱我為伯爵大人。我相信你會尊重我的隱私的。我不想把此事張揚出去。可是,我又不願讓教皇陛下覺得我不珍重他賜給我的榮譽,所以我把冠飾繡在我個人的襯衣上,這完全是出於對他的尊敬。可以這樣說:我把爵位的標記不顯山不露水地縫在內衣上,既是謙虛的表現,又透露出自豪感。」
我們分手了。艾略特告訴我,他將於6月底到里維埃拉來。可是他卻沒有如約而來。原因是這樣的:當時他剛剛做好安排把僕人們從巴黎調往裡維埃拉,而他本人準備開車過來,這樣抵達里維埃拉時,便已萬事俱備了;就在此時,伊莎貝爾來了封電報,說她的母親病情突然加重。我在上文便說過,艾略特喜歡他的姐姐,家族感情非常強。他立刻從瑟堡乘船到了紐約,再從那兒返回芝加哥。他寫信告訴我,布雷德利夫人病得很厲害,瘦得不成了人樣,著實嚇了他一跳。也許她還能活上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可是不論怎樣,他覺得自己有責任給她送終—不管這種責任是多麼痛苦。他說芝加哥的高溫比他預計的要容易忍受得多,然而卻缺乏愜意的社交活動,不過這也沒什麼關係,因為這種時刻他反正沒有心思與人交往。他說他的國人對經濟蕭條的反應令他感到失望,因為他原以為國人會以比較平靜的心態對待這場災難呢。看見別人遭難,以泰然的語氣說些大話,這是再容易不過了。我覺得艾略特比他一生中任何時候都要富有,恐怕沒資格對別人要求這樣苛刻。最後,他請我把情況轉告給他的幾個朋友,並且請我務必記著向所有碰見的人解釋,為什麼他的府邸今年夏天沒有開門迎客。
過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我又收到他的一封信,說布雷德利夫人過世了,詞句寫得悲痛,充滿了深情。我早就認為儘管他為人勢利,而且有許多荒唐做作的地方,但他仍不失為一個善良、多情和誠實的人,所以便覺得這樣一封真誠、動情和單純的信是出自一片真心。
他在信中告訴我,說在處理布雷德利夫人的喪事時亂事如麻。布雷德利夫人的長子是個外交官,由於駐日大使離任,他臨時代理東京的外交事務,一時抽不出身奔喪。她的次子叫鄧普頓,我最初認識布雷德利一家時,他在菲律賓群島供職,後來調回華盛頓,並在國務院擔任要職。母親病危時,他帶著妻子來到芝加哥,但母親一下葬,便立刻返回了首都。遇到這種情況,艾略特覺得自己應該待在美國把後事料理完再說。
布雷德利夫人把財產平均分成三份,給了她的三個孩子。不過看上去,她在1929年經濟大崩潰時遭受了重大損失。幸好馬文的那個農場有了買主。艾略特在信中把農場說成是「親愛的路易莎的鄉間別墅」。
「一戶人家最後落得變賣祖屋,難免令人唏噓。」他在信中寫道,「不過,近年來眼見得許多英國朋友都被迫出此下策,我也就覺得兩個外甥和伊莎貝爾必須以同樣的勇氣以及聽天由命的態度接受這種不可避免的後果了。順天意而行之嘛。」
他們運氣好,把布雷德利夫人在芝加哥的房子也處理掉了。其實,早有人計劃著要把布雷德利夫人以及其他幾戶人家住的那排房屋拆掉,在原址上建一幢大型公寓樓,但是布雷德利夫人非常頑固,堅持要死在自己住的房子裡,所以這個計劃始終沒有實現。布雷德利夫人一斷氣,就有中間人跑來提出要買房子,他們立刻就接受了。可儘管有了這筆錢,伊莎貝爾還是覺得不夠用。
經濟大崩潰之後,格雷試圖找份工作干,哪怕為那些挺過了災難的經紀人效力,在辦公室當個小職員也可以,但屢屢碰壁。他找老朋友幫忙,想弄個差事做,不管地位多麼卑賤,薪水多麼低都可以,仍無果而終。為了度過這場災難,他拼命掙扎,再加上憂慮過度和內心蒙受的屈辱,導致他的神經最終崩潰。他有時頭痛欲裂,晝夜不息,頭痛症一旦過去,便渾身軟綿綿的,像麵條一樣。伊莎貝爾無奈之中,覺得只好先帶著孩子舉家前往南卡羅來納州的那個農場暫住,等格雷恢復了健康再做打算。
農場有過興盛期,一年靠出產大米亦有十萬塊錢的進項,後來撂荒,成了一片澤國和荒林,對喜歡打野鴨的獵手才能派上用場,想脫手也苦於找不到買主。大崩潰發生後,他們偶爾在那兒住住,現在打算回到農場去,待情況轉好,格雷能找到工作再說。
「我不能叫他們過那樣的日子,」艾略特在信中寫道,「老夥計,那是牲口一樣的日子—伊莎貝爾沒有貼身女傭,孩子沒有家庭教師,只有兩個黑種女人料理家務。我提出把我在巴黎的那套公寓讓給他們住,等到這個風雨飄搖的國家形勢改觀之後再說。我將會給他們雇幾個用人。其實,我廚房裡的女傭燒得一手好菜,可以留給他們用,我自己完全能夠再找一個代替她。他們所有的開銷都由我負擔,伊莎貝爾的那一點點進項,就讓她買些衣服以及給家裡買點好吃好喝的。當然,這意味著我在里維埃拉的時間要比以前多得多了,希望能多見見你,老夥計。
倫敦和巴黎現在成了這個樣子,我覺得還是住在里維埃拉自在些。里維埃拉成了唯一的一塊淨土,在這兒,我可以去會會和自己有共同語言的人。巴黎當然也還會去的,偶爾住上幾天。不過,即便去了巴黎,我也不在乎在里茨飯店湊合湊合。
「我可以很高興地告訴你,我總算不枉費口舌,讓格雷和伊莎貝爾接受了我的要求。把必要的事宜安排妥當,我立刻就帶他們過來。那些家具和油畫非常差勁,老夥計,真偽難辨,再過上一個星期就賣掉它們。我怕他們住在家裡傷心,已經把他們帶了來,目前和我一道暫住在德雷克飯店。過後去巴黎,我把他們安頓好,就回到里維埃拉去。別忘記替我向你的皇家鄰居問好。」
無可否認,艾略特雖然是天字號的勢利眼,然而也是最善良、最體貼、最慷慨的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