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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8 18:32:54 作者: 毛姆

  在芝加哥,為了消磨時光,我加入了一個俱樂部。俱樂部里有個挺不錯的閱覽室。在布雷德利夫人家吃過飯後的次日上午,我到閱覽室想找一兩本大學校刊看看—這種校刊一般只針對訂閱者,平時難得一見。時間還早,閱覽室里只有一個人,坐在大皮椅子上正出神地看書。我意外地發現那人竟是拉里。怎麼也想不到會在這樣的地方跟他不期而遇。我走近時,他抬起頭來看,認出是我,像是要站起來問候。

  「坐著別動。」我說了一聲,隨後脫口問道,「你在看什麼?」

  「一本書。」他邊說邊粲然一笑—那笑容十分迷人,令他生硬的回答就完全不顯得無禮了。

  他把書合上,讓我看不見書名,用他那簡直無任何光澤的眼睛望著我。

  「你昨晚玩得好嗎?」我問。

  「痛快極了,凌晨五點鐘才回的家。」

  「你這麼早來這兒讀書,真夠刻苦的。」

  「我是這裡的常客。平時的這個時候,屋子裡只有我一個人。」

  

  「我就不打攪你了。」

  「你沒有打攪我。」他說著又是粲然一笑。這一笑讓我覺得富有魅力,絕非那種耀眼、電光一閃的微笑,而是內心光明的展現,令他滿面生輝。他坐的地方是用書架圍成的一個角落,旁邊還有一把椅子。他把手放在那把椅子的扶手上說:「你坐一會兒好嗎?」

  「好的。」

  他把手裡拿的書遞給了我。

  「我看的是這書。」

  我看了看書名,原來是威廉?詹姆斯 寫的《心理學原理》。這當然是部名著,在心理學史上占有重要位置,寫得深入淺出、通俗易懂。不過,一個年輕人,一個飛行員,一個跳舞跳到凌晨五點鐘的人,竟然在這兒捧讀這樣一本書,就叫人意想不到了。

  「為什麼看這書?」我問。

  「還不是因為知識太淺薄了唄。」

  「你還十分年輕嘛。」我笑著說。

  接下來,他好一會兒沒有說話,我覺得局面有些尷尬,正想起身離開去找自己要讀的校刊,卻有一種感覺—他有話要說。只見他目光空洞地望著前方,表情莊重、專注,像是在沉思。我在等待他開口,滿腹的好奇,想知道他會說些什麼。他重新開始說話時,顯得很連貫,仿佛中間沒有出現過長時間的沉默似的。

  「我從法國回來時,人人都勸我進大學深造。這我是做不到的。有了那樣的人生經歷,我覺得自己無法再重返校園了。在預科學校時我就沒學什麼東西,現在叫我上大一的課程,便是趕鴨子上架,早晚是討人嫌。我也不願勉強自己做不想做的事。而且我不相信那些教師能教給我所需要的知識。」

  「當然,我知道此事與我不相干,」我開口說道,「但我覺得你的想法是不對的。你的意思我想自己是理解的,也知道你打了兩年仗,現在讓一個榮譽加身的中學生進大學,當一名大一大二的學生,滋味是很不好受的。至於你說自己會討人嫌,我就不相信了。雖然我對美國的大學了解不深,但我認為美國的大學生和英國的並沒有多大區別,也許只是稍微更頑皮一些,更喜歡熱鬧一些。總體而言,他們是些正派、懂事的孩子。我敢說,假如你不想過他們那種生活,只要稍微講究一點策略,他們不會難為你的。我的哥哥、弟弟都讀過劍橋,我卻沒有。有過一個機會,可是我放棄了,而是一門心思要到社會上闖蕩。對此我一直都很後悔。當初要是上了大學,恐怕能少栽許多跟頭。在有經驗的大學老師指導下,學習上進步是很快的。缺乏引路人,就會糟蹋掉許多時間,盲人瞎馬般亂撞。」

  「也許你說的在理。但栽跟頭我是不在乎的。盲人瞎馬般亂撞或許還能有所發現,找到自己的人生目標呢。」

  「你的人生目標是什麼?」

  他遲疑了一下,然後說道:

  「人生目標嘛,我也說不清道不明。」

  我一時無語。對於這樣的回答,你想評論似乎也是說不出什麼來的。我本人少年時就有明確的人生目標,對缺乏志向的人當然會感到不耐煩。不過,我喝止住了自己。我有個感覺,只能說是直覺:這孩子的魂魄里有一種雜亂的衝動,不知那是模模糊糊的觀念,還是一種隱隱約約的情緒,使得他永無寧日,刺激著他盲目地朝前沖。說來也怪,正是這樣的一種東西令我頓時萌發了同情之心。此前聽他說話只是隻言片語,此刻始發現他的聲音十分悅耳,如仙酒般叫人陶醉。想想這些,再看看他那迷人的微笑和富於表情的黑眼珠,也就不難理解伊莎貝爾為什麼那般愛他了。他身上的確有惹人憐愛的地方。他轉過臉望著我,神態坦率,但眼睛裡卻有一種表情—既是挑剔,又有點兒玩世不恭。

  「昨天晚上我們去跳舞,我想你們在背後說我了吧?」

  「不錯,是提到了你。」

  「硬把鮑勃叔叔請來,恐怕就是因為這個理由了。他原本是很討厭出門的。」

  「好像有人給你找了一個很好的工作。」

  「工作的確是很棒。」

  「你打算幹嗎?」

  「恕難從命。」

  「為什麼?」

  「因為他們有心,我無意。」

  我真是咸吃蘿蔔淡操心。不過,我有一種感覺:正是因為我來自海外,與此事無關,他才無排斥之心,願意跟我交流交流。

  「哦,你知道,一個人什麼都做不了時,他就當作家。」我說完,撲哧笑了一聲。

  「我可沒有當作家的天賦。」

  「那你打算幹什麼呢?」

  他綻出一個燦爛、迷人的微笑。

  「逛大街。」他說。

  我聽了不由哈哈笑了。

  「芝加哥恐怕不是個逛大街的好地方。」我說,「我就不打攪了。你看你的書吧,我去查閱《耶魯季刊》。」

  我起身走開了。等到我離開閱覽室時,拉里還在專心致志地看威廉?詹姆斯的那部書。我獨自在俱樂部里用了午餐,因為閱覽室里安靜,又回到那裡去抽雪茄,在那兒消磨了一兩個小時,看看書、寫寫信什麼的。叫我感到詫異的是,拉里仍在聚精會神地看書,好像自打我走開後他一直就沒有挪過窩。四點鐘左右我走出閱覽室,他還在老地方。顯然,他有著很強的定力,這叫我感到很是驚訝。我或來或走,他全然不加留意。

  下午,我因瑣事纏身,直到應當換衣服去赴晚宴時,才回黑石旅館。回旅館的路上,我突發好奇之心,於是又去了一趟俱樂部,拐進了閱覽室。此時,閱覽室里已經有了不少人,看看報、讀讀書什麼的。拉里竟然還坐在那張椅子上,還在全神貫注地看那本書。這不能不叫人稱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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